好在三天后,相府大门打开了。
不是曹操心情好,是张松有所付出。他贿赂了曹操的左右近侍,这才被得以引入。
曹操的心情的确不好,特别是在看到张松的长相之后。
张松长得确实影响市容。史书上说“其人生得额??头尖,鼻偃齿露,身短不满五尺”,如果用一个贬义词形容的话,曹操以为是猥琐二字。
其实,光是长得不怎么样也没什么,世上长相难看的人多了去了,曹操也见得多了,曹操后来为之生气的是张松的言谈举止。
张松侃侃而谈,说当今之世,实在是很不太平。所谓路途艰难,贼寇窃发,他来一趟京师,很不容易,特别是见到曹操曹丞相,更不容易啊……
曹操不以为然,说我扫清中原,有何盗贼?你要见我,不见上了吗?还说什么怪话?!
事实上曹操后面还有话没说出来。他的潜台词是是我曹某人是谁啊?是芸芸众生想见就能见的吗?何况你又长得这么不令人待见。
曹操之所以不说这些话是给张松留一面子,大老远的从西川赶过来,不容易。化外之民有些牢骚,发了也就发了吧,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与你一般见识。
但是曹操很快就后悔了。他不与张松一般见识,张松却向他展示了不一般的见识。张松说,当今之世,南有孙权,北有张鲁,西有刘备,这些人各据一方,每家都有十几万的部队,并不服丞相管辖,什么叫天下太平呢?
曹操怒了——见过不会说话的,没见过如此不会说话的?这是什么舌头啊,这么硬邦邦的可以?!
他转身离去,将张松晾在原地,一个人在那傻半天。
张松也懵了。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怎么这个宰相肚里只能走蛔虫啊,弯弯肠子绕得可以,真是小肚鸡肠。
他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一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是一个自称杨修的人,要跟他谈谈。这个杨修是太尉杨彪之子,现在是曹操门下掌库主簿。杨主簿平生最大的功夫就是一条舌头玩得滴溜溜转,和张松一样,也是靠舌头吃饭的主。所谓惺惺相惜,他见张松今番栽在自己的舌头之下,便想与他沟通沟通。
张松也想与他沟通沟通——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地图还在身上揣着呢,总得找机会递出去。现如今曹操正在气头上,张松不好自己腆着脸上,也许这杨修会是一个很好的传递者。
当然,杨修是不会主动帮他传递的——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做事都需要理由——拜托,给我一个传递的理由好不好?
张松不知道怎么给。他当然可以给杨修钱,只是这样的举动显得他很无能,是钱在说话,不是他张松在说话。或者说是钱打动了杨修——更何况杨修要不要钱还两说呢。
所以张松没有给钱,而是给了才能。自己杰出的才能。杰出的记忆才能。
当时的情景动作是这样的:杨修多少带些自豪地拿出曹操写的新书给张松看,以表示他所追随的这个人文武双全,他没有跟错人。张松将那书接过来随便翻了翻,之后就扔到一边,不屑一顾了。
这样的举动让杨修大为震惊。他郑重其事地告诉张松,这书是曹操呕心沥血,仿《孙子十三篇》而作,是准备传之后世的……
张松狂笑不已:拉倒吧,还传之后世,一部抄袭之作,丞相也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
紧接着张松就开始摇头晃脑,将《孟德新书》从头至尾,背诵一遍,并且没有一字差错。张松煞有其事地告诉杨修:这书我们蜀中三尺小童,也能倒背如流,什么叫新书?还《孟德新书》,呵呵,告你吧,这书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丞相他人品有问题啊,怎么可以称作是自己的作品呢?
看着张松的煞有其事,杨修却是轻笑了。他当然不会相信张松所谓的“盗窃说”,张松之所以如此表现其实只是隐晦地向他表达自己的才能——我不是个一般人,你可要对我刮目相看啊……
地图在手的感觉
杨修果然对他刮目相看了,附带着也让曹操对张松刮目相看。
曹操总的来说还是爱才的,虽然张松长得差强人意了一点,可脑袋瓜好使,这就够了,可以和他对话了。
曹操和张松的对话是在西教场进行的。当时曹操点雄兵五万,布于西教场中。他准备用一个规模空前的阅兵式告诉张松,他是这个世界重量级的人物,所以他接下来和张松进行的对话也是重量级的。
对曹操来说,这样的下马威很重要——收复西川,需要**张松的敬畏感。这个人,好像有组织、无纪律啊……
队伍开始操练起来了。那步伐,刚健的;那盔甲,亮亮的;那鼓声,雷雷的。
曹操很满意。当然,他更需要的是张松的感觉。此情此景,不知张松作何感想?
张松没说什么。可那神态比说什么还让人难受——他斜眼看着这一切,让曹操想起一个词——不屑一顾。
曹操问:“汝川中曾见此英雄人物否?”你们川中有这样威武雄壮的士兵吗?
良久,张松回答:“吾蜀中不曾见此兵革,但以仁义治人。”
这实际上是给了曹操一个软钉子——我们蜀中以仁义治人,不像你,以暴力治人。
曹操咄咄逼人。他说,“吾视天下鼠辈犹草芥耳。大军到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顺吾者生,逆吾者死。汝知之乎?”
这话说到这个份上事实上有威胁的成分在了。哥们,别给脸不要脸啊。你们也就是草芥而已,我要你们死,分分钟的事——快,趁现在我还没有暴跳如雷,给我说句软话,大家好继续往前走。
张松没有说软话,反而火上浇油。他说:“丞相驱兵到处,战必胜,攻必取,松亦素知。昔日濮阳攻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绣之日;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羽;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避箭于渭水:此皆无敌于天下也!”
没有谁能料到张松敢这么对曹操说话。杨修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这哥们,完全是找死的状态啊。人说揭人不揭短。他倒好,揭的全是曹操的短处,还以讽刺的形式轻松愉快地说了出来。麻烦,这下连累我了……
曹操怒了。真的怒了。
虽然他在江湖上有礼贤下士、有容乃大的美名,但是曹操决定,从这一刻起,不要这美名了。
因为张松说的话伤他太深。曹操虽然不是一个容易受伤的男人,可正因为如此,一旦受伤了那绝对不是轻伤。
他要杀了张松。却被杨修拦住了。杨修知道,这个时候杀张松就等于杀他。他必须确保张松不死。
为此,他给出的理由是——张松这个人确实可杀,却是不能杀。因为再怎么说他也是从蜀道远来进贡的,话虽然说得难听,心意还是诚的。嗨,化外之民不会说话,丞相干嘛和他一般见识呢?!
荀彧也站出来劝曹操慎杀。荀彧给出的理由是识大局,杀一个张松不可怕,可怕的是伤了天下人心,特别是西川、汉中的人心……
曹操的愤怒消退了。唉,到底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时连愤怒都不能酣畅淋漓。荀彧的“识大局”说让曹操觉得,愤怒到底还是廉价的东西。要成就霸业,必须超越愤怒。
他放了张松,让他滚得远远的,然后深刻体味内心的落寞与委屈。曹操想流泪,却不能流出来,只能往心里流。毕竟他是曹操,不是刘备,有泪不能尽情流。
张松不知道要去哪里。人生的路虽然有千万条,但属于每个人脚下的其实只有一条。甚至没有。后一种情况一般被称作走投无路。
事实上张松现在就处于这种情况——走投无路。当然,他可以选择回西川,可回去干吗呢?一个被曹操赶出来的人是没有回去的价值的。再说西川现在的情况是危如累卵,正指着他挽狂澜于既倒呢,他要回去,死翘翘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那块土地上的所有人。
思前想后,张松来到了荆州。刘备对他很尊重。
刘备其实对任何人都很尊重,看人时表情诚恳,言谈时体贴周到,细致入微,很有春风拂面的感觉。
张松就被拂到了。因为刘备对他格外的体贴周到,甚至狂拍他马屁。刘备对张松如是说:“久闻大夫高名,如雷灌耳。恨云山遥远,不得听教。今闻回都,专此相接。倘蒙不弃,到荒州暂歇片时,以叙渴仰之思,实为万幸!”
张松听了,几乎醉倒。他刚从曹操的钢刀下滚过来,猛然间被刘备一马屁拍向云宵,对比之强烈那是难与人言的。
张松便向刘备暗送秋波,说益州这个地方沃野千里,民殷国富;智能之士,久慕皇叔之德。皇叔你,啊,这个,那个……
刘备看上去却不为所动。他说刘益州也是帝室宗亲,我刘某人再不济,也不能打兄弟的主意啊,哈哈……
张松循循善诱,开始做刘备的工作。他说不是我张某卖主求荣。现在的形势是不卖也不行!火烧屁股了啊……张鲁马上要打过来了,可益州却人心离散。说到底,还是刘璋这个人没有号召力。老是蔫蔫乎乎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刘备笑笑,那是尴尬的笑,似乎是不好意思。
张松:我看这样,明公要是有意取西川的话,松愿效犬马之劳,以为内应。明公你先别摇头,天下事其实很简单,你若不取,就会被他人所取,到时悔之晚矣。
刘备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你是说我要不取就会被张鲁所取?
张松:绝对。
刘备:这个……嗨,我听说蜀道崎岖,千山万水难以穿越,我就是想取西川,那也是困难重重啊!
张松笑了,笑刘备终于动心。他马上拿出地图,将它交到刘备手里,令刘备很有江山在握的感觉。
刘备感觉自己的手沉甸甸的,就像他的心在此时突然变得沉甸甸了一样。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地图在手的感觉令他不愿意多想。
地图在手的感觉真好!刘备沉醉其间,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