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失去了双眼,失去了三“个”《别墅》,但他仍然怀着美好的憧憬和希望,在他的心中明亮的大道的尽头,有第四个辉煌的《别墅》在等待着他的到来。他摸索着街墙,他摸索到墙壁凸起来了,他意识到该拐弯改变方向了。他心里想是不是摸到古皇宫后面了?
书店的占占小姐在那个古怪的买书人走了以后,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她预感到这剩下的最后一本《别墅》那个人还得来买,他虽然已经买了三次《别墅》了,可他还是要丢失的。他好像与《别墅》无缘。他命中没有《别墅》。他可真是倒霉呀,因为买书而失去了一只眼睛。
占占小姐在书店打烊以后,非常爱惜地把《别墅》放到手提包里。这可是这个城市所有书店里唯一的一本了,她想她一定要把它送给那个古怪的人。她为一种非凡的思想所左右,决心要干一件荒诞不经的事情。
火势迅速蔓延开去,已经蔓延到了土声家。土声气得叫苦不迭。他埋怨自己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倒害了自己性命。他看着熊熊的烈火无情地吞噬过来,假如再不逃离,那么就会有生命之虞了。他把蛇皮口袋从组合柜上面取下来,扛到肩膀上,他跑出家门,跑出楼区。当他奔跑到大街上时,回头望见住宅大楼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仿佛仍旧是昨天早晨,马路上丢弃着一头驴子的尸体,一辆驴车,一车滚落满地的橘子,不远处仍是一具农民的尸首。尸首上有几十个枪打的窟窿。窟窿里往外汩汩流淌着鲜血。这难道是梦?他揉揉眼睛,他认为的幻像仍不消失。他骂了一声见鬼,朝专区医院方向逃去。
大火是在破晓后半小时燃烧起来的。我和我爸爸对于我们家所在的住宅楼起火,在钟楼顶上是看得一清二楚的。我爸爸在黎明前的夜色中驮着我离开我家阳台时,看见马路上又有一个农民赶着一辆驴车,车上装了满满一车蜜桔赶早市,我爸爸扑扇着翅膀气咻咻地骂道:“狗日的蛮子,竟然化装成农民!”他一边叫骂着,一边就飞翔过去,把那个农民的头一把揪住就扔出去了几丈远,那个农民好像是泥塑木雕的一样,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死了。我爸爸驮着我首先在城市上空盘旋了一圈,尤其是在银行大厦周围特别仔细地察看了一转,看有没有动静。爸爸说这帮蠢猪,还在睡大觉呢。于是,我们飞到了钟楼上。我爸爸栖息在钟楼顶上。我坐在钟楼的钟塔上。没有多久,我爸爸看见从我家居住的住宅楼里出来了一男一女。那男人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那女人挎着那男人一只胳膊。我十分担心地看着爸爸的脸,我发现我爸爸没有一丁点儿恼怒和嫉恨的表情。他反倒指给我看,“儿子,你看,你妈妈发现了那些钱,不敢要,她吓跑了,吓跑了不说,还要你叔叔替她背包袱。你猜那包袱里是什么?”他非常兴奋,心里好像有说不出名堂的幸灾乐祸之情。
我说该是衣服之类的吧。
不对,是别墅。
别墅?爸爸,你可真逗,那玩艺儿能裹到包袱里吗,而且还能扛到肩上?
那是购买别墅的金钱,傻瓜。
我和爸爸在钟楼顶上仔细欣赏着妈妈和叔叔在黎明前的寂静中的逃亡。多么仿佛一场戏。叔叔似乎很不情愿,而且心情沉重,有时妈妈不得不扯住他的耳朵,他才像驴子一样奔跑几步。到了南门,叔叔终于不愿跟妈妈再跑了。妈妈非常生气,叫了一个跑三轮车的。她把包袱背上,坐上三轮车朝南而去了。看来,她是打算过了汉江,往周家坪方向逃窜。现在,叔叔空手向西走去。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
叔叔和妈妈分手不久,住宅楼就蹿出了火苗。我要爸爸去救火,说咱们家起火了,以后可能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而我爸爸却说让它烧去罢,隔壁土声那个家伙放的。果不其然,还没有一分钟工夫,土声就掮着个装得胀鼓鼓的蛇皮口袋从住宅楼里逃出来了。他扛着蛇皮口袋,向体育场方向逃去。
她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寻找那个古怪的买书人已经两个多小时了,从古皇宫前面走过的时候,望见了不远处的北街口街心花园中那个钢铁雕塑的高高矗立的市徽在夜色中发出的金属的耀眼光芒。在这个城市的夜晚,在千万条的大街小巷,她与那个古怪的买书人仿佛处于因陀罗的网、博尔赫斯的时间迷宫里一样,要相遇实非易事。占占小姐走到街心花园,站立在那儿分别朝北、西两个方向她踮起脚尖了望了一会儿,看能否发现一个踽踽独行的可怜的身影。可是,非常遗憾。她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转过身来朝南进入了石灰巷。
与此同时,已经失去了双目的西里顺着古皇宫高高的古老的褐赤色城墙朝北摸索而去。他摸索到那儿的时候,彻底失去了方向感。他再不知东南西北了。他摸进了古皇宫台园。古皇宫高于整个城市一百米,是建在城市上空的古园,叫做台园。自打他摸索进去以后,就再也没有摸索出来。
我的爸爸叫我坐在钟楼顶别动。他独自飞进了城市。我看见他朝城市中心飞去了。他飞翔到石灰巷南面的中山街以后,他的背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再次飞起来。这时候,我望见他双手抓住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女人。他翱翔了一阵子,飞到一幢大楼的顶上。我看见他把那个女人放到楼顶上,那个女人半躺着,好像失去了知觉。我看见我爸爸把那个女人的衣服扒光了。我想他一定是想要**她。果然,我的爸爸的两个翅膀扑扇着,仿佛平时在院子里看见的追上了母鸡的公鸡那样。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那个女人似乎醒了过来,她光**身子在楼顶上奔跑,而我爸爸扑扇着翅膀在后边追,这种情形就更加像公鸡追母鸡了。我的爸爸追上那个女人后,用两个断腿踩住那个女人的两条大腿,那女人不由得趴了下去,于是,我的爸爸的两条翅膀又扑扇了一阵,然后缩拢在一起,他的脊背高高地弓着……
这一天来到之后,城市可以说真正沸腾起来了。这个盆地城市仿佛一个油花爆炸的闷铁锅。人们在城里奔走相告,恐怖程度不亚于一百年前“红毛”将要围困城市达八个月的前夕。第一,一幢硕大的住宅楼被大火焚毁,烧死男女老幼51名,烧伤男女老幼65名;第二,市银行大厦被劫,最高一层的玻璃全部被捣毁,警报系统失灵,竟然没有一个保安人员发觉;第三失盗金钱99999万;第四,城市中学的一名女生在汉南大厦的楼顶上被**,那名女学生被剥得一线不挂,她在楼顶上,在喷薄而出的旭日的照耀下,仿佛是一个女神。她赤身在高楼上徊徘,仿佛迷途的羔羊不知如何下到下面的人的世界。她的时髦的衣服早已不翼而飞。最为惊慌的是城市公安系统,他们的警车、摩托车的警笛经久不息。他们的判断能力是杰出的,神速地下结论,认为是那个长了翅膀的无腿士兵,往日的战争英雄所为,但是他来去无踪,又栖息在钟楼顶上,他仿佛真正的鸟儿一样用毛草和苇杆搭了一个大鸟窠,他平时就栖息在那个大鸟窝里;跟随他的还有一个不大的男孩子,这使他们感到老虎吃天无法下爪。他们迅速通报省公安厅,以最快的速度派一架军用直升飞机来对付这个长了翅膀的如今无恶不作、十恶不赦的无腿残废。
我的爸爸可不是什么吃素的和尚之类的无用的货色。他与魔鬼已经订下了牢不可破的契约,魔鬼既然获得了他的灵魂,就绝对不会对他撒手不管的。但我担心,我的爸爸可能在被激怒以后干出更加可怕的惨无人道的事情。我这个小毛孩子也不可能阻止他呀。况且,如果他一发怒,把我从钟楼顶上扔下去,——这也未必没有可能。他既然与魔鬼有了协约,那么他保留的人的本性就相当可疑了。可虞而不可靠。无论整个城市的人组织起来如何对付我的爸爸,我想我还是要和我的爸爸站在一起的。我的妈妈已经向巴山腹地逃去了,而我的叔叔向西去,有可能进了高山峻岭曲折迤逦的秦岭。现在只仅仅剩下我可以助我爸爸一臂之力了。我不可能抛弃我的爸爸。他是个残废,他没有双腿,人一旦失去了双腿,他的内心不知会是多么苦难。我听到了什么?如此大的声音?绝对不是我爸爸的翅膀声。我抬起头,我看见我爸爸仍然栖息在钟楼顶上。但是,不远处有一架直升飞机。我一看就预料到是对付我爸爸来的。我惊吓地说:“爸爸,你还不赶快逃走!”
可是我爸爸竟然悠哉优哉地说:“看我怎么收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