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跑到挂号处,那儿病人排成的队伍很长,他拼命地挤到窗户前面,叫喊道:“挂个号!”
“什么科?”声音从里边传出来。
“眼科。”他的两只手都占着,无法掏钱。
“你没有长手?”愈加严厉的声音传出窗户。
“我的双手都占着。”
“你手里拿的什么?”
“眼睛。”
“噢,眼睛?你不会先把它放到墙角什么地方,挂完了号再拿起来。”
西里受到指点,没加思索就把眼睛放到了地上,掏出钱,挂了号,紧接着把眼睛捡起来。好些病人都面带笑容地看着他。
西里再次来到眼科。由于他一手拿着眼睛,一手捂着眼眶,只能把挂号券咬在嘴上。他走进屋子,来到诊断桌前,将挂号券吐到桌子上。眼科医生非常气愤。“你这个人真怪,把挂号券吐给我,什么意思?”
西里陪着笑脸,说:“我实在没有办法呀。”
“你还有理不成?你手中拿的什么东西?”
“眼睛。”
“眼睛?”
“对。”
“伸开手让我看看。”
西里伸开手掌叫大夫看那只已经又扁又烂的眼睛。医生看着看着,突然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简直成了眼球饼了吗。”
大夫的幽默也感染了西里本人,他望着他的眼睛,顿时觉得非常非常滑稽,多么地可笑。他说:“是叫人群踩扁的。”他也笑了一下,好像那是别人的眼睛,与他自己脱离了任何关系。医生对于他的笑很不以为然,问:“你笑的什么?”
西里说:“我是看你在笑……”
“我笑你就笑?真是岂有此理!这可是你自己的眼睛呀!”
“我笑的是我的眼睛,这也有错?”
大夫不能相信地瞪着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钟,他想说什么,咽了一口唾沫没有说出来。过了一会儿,大夫悲伤地说:“小伙子呀,你嘲笑起了你的眼睛?这可太不应该了。你的眼球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医生用镊子把西里的眼球夹起来,看了看,扔进了垃圾桶。
天黑了。
散生和美苹坐在沙发上。散生双手捧着《别墅》在阅读,美苹望着看书的散生。他们两个都不肯相信散武居然长了翅膀,但是难以解释的是他们亲眼看见支于——那个男孩子被一个长翅膀的家伙驮走了,而且是从他们家里。要么这个怪物的确是散武,要么这个怪物与支于有什么瓜葛。支于这个小男孩怎么会与会飞的怪物有什么纠缠呢?难道与他的前世有关?他上一辈子是个怪物?美苹百思而不得其解。也许支于真正是个妖胎,是妖孽转世来的,只是平时没有显露原形而已。他难道一直在等待腾达的时机?美苹不由得想起有的时候睡在身边的支于不见了影子,她睡了一觉再次醒来时,支于又好端端地睡在她的身边,这使她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有时候支于竟然仿佛梦游病人似地从床铺的这边走到床铺的那边,再走过来倒头又睡熟了。想起这一切,美苹的心中袭过阵阵寒气,似乎支于身体上的妖气正在向她汹涌地袭过来,她惊恐地叫喊道:“妖,妖!”身体倒向散生。散生手中的《别墅》掉到了地上。他没有推开他的嫂子美苹。他冷冷地看着她。她还在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她几乎缩成一个球。
“嫂嫂,你怕?”
“怕,怕!”
散生拍拍她的肩膀,说:“别怕,怕什么,有我在这儿。”
美苹从不正常的想像与恐怖中恢复过来,对于她竟然钻进她小叔子怀里这件事没有恼羞成怒。她坐直身子,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散生。
“散生,你找女朋友了没有?”
散生听见美苹问他这种事情,勾起了他心中最近失恋的痛苦的波涛。美苹安慰他说:“没啥了不起的,你嫂嫂——我对于女人可是最最了解的。看来是你的方法不对头。”
“方法?什么方法?”
“你是如何追求她的?”
“我给她写信。”
“情书,噢,同在一座城市还写什么情书,真是个小傻猫。约会了没有?”
“当然约会了。”
“是晚上还是白天?”
“都有。”
“晚上最迟到几点钟?”
“几点?十二点以前,最多十一点就分手了。”
“这可不行,一定要到十二点以后。”
“为什么?”
“我想我也没有必要顾虑什么了,虽然我是你的嫂嫂,但是为了你能够娶到媳妇,我问你,你摸过她吗?”
“摸?摸过。”
美苹好像不能相信地看看散生的眼睛。
“你最大程度可能是仅仅摸过这儿。”她指指自己的胸脯,“我是问另外一个地方。”
“另一个部位?”散生懵懵懂懂问。
“我说了吧,你就是个傻猫,怎么样?要到十二点以后,最好是一点多钟,那时候我们女人可就都恍恍惚惚起来了,如梦似幻的,好像已与阳世隔绝,一心只想钻到你们男人的怀里。我们是那么害怕,在拼命地寻求抚慰。”
在长翅膀的无腿士兵从城市上空飞翔而过引起全城大乱后的第一个夜晚,霓红灯下的街道上,西里正在慢慢地步行。夜晚的城市,好像已经遗忘了白天发生的事件,仍旧沉醉在粉红色的光彩里。街道西边的路灯在闪烁,电影院、录像厅里泄露出精彩的消费性影片的闹声。西里路过东大街商场,看见大商场仍旧在照常夜间营业。那只大鸟就曾经栖息在商场大楼的顶上,也就是在这里,他最先丢失了第一本《别墅》,在这里他挨的打,但是并没有失去什么,身体当时还完好无损。他来到书店,那个小姐在柜台里面瞌睡得低着头打盹。西里依靠到柜台上,使劲往里边的书架上看,看看剩下的两本《别墅》是否有人买走了。灯光太暗了。西里现在只剩下一只眼睛了,另外一只眼睛里埋满了纱条。眼球在医院的垃圾桶里也许已经发臭腐烂了。据说一只眼睛要卖好几万美元哩,早知道如此还不如提前把眼睛剜下来卖了,净得的钱,工作一辈子也不可能挣那么多,而现在一分钱也不值了。要是手头有几万人民币,他想假如有五万人民币,他就可以不干现在从事的挣钱养口的工作了,可以一心一意读世界名著了,可以像《大师与玛格丽特》(这是俄罗斯唯一的一部世界一流文学作品中的一流之作)中的大师钻进地下室完成他心目中的像《大师与玛格丽特》一样的伟大的杰作了。他由于看不清,问营业员:“请拿一本《别墅》。”
那个小姐浑身哆嗦了一下,睁开眼睛望着已经成了独眼怪物似的西里。她刚刚从梦中醒来的形容有些疲倦,眼睛有点肿泡泡的,也正是如此她才显得愈发迷人、甜醉和妩媚。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西里。“呀,又是你,我差一点认不出来了。那儿咋回事?”
“唉,真倒霉。”
“我心里想你还得来买。这不,我把这两本给你藏到了柜台下面。呶!”她把两本《别墅》全拿出来,说:“你索性都买走吧,这样……”她欲言又止。
西里望着漂亮的《别墅》的封面,心想假若这不是一部一流的寓言象征作品,他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买它的。为什么要一次买两本呢?他已经买了两本了,加上这一本不就是第三本了,还是留下一本吧。留下一本就好像是留下了希望。留下了前途。
“我还是买一本吧,再说我也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实际上他的裤兜里还有几十元钱。他只好撒谎了。他一点也不愿意败坏那个小姐的兴致。
“那好吧,我看我还是把这本书给你留下,继续藏在柜台下。”小姐的话神秘极了。
深沉浓重的夜色包裹了城市。城市仿佛襁褓中的婴儿。我爸爸栖息在钟楼的高顶上。他对我说等待人们看不清天上飞翔的是什么东西以后,我把你送回去。
我望着我爸爸说爸爸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回去。
我爸爸说你瞧这儿的风多大,多么冷,你会感冒的。这儿太寒冷了,风实在是太大了。
我不吭气。我噘着嘴。
我爸爸又说听话,我把你送回去,我还会去接你的,只要你在阳台上等着就行了。
爸爸,那么你到哪儿,哪儿去呀?
我自然还是要回到这儿的。这儿以后就是我的窝了。我的窝在全城最高的地方,无疑是个制高点。儿子,你应该为你的爸爸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