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为了我的出现不至于在村子里引起恐慌,我在溪涧将脸和头发洗了洗。我照着水影,打扮了一番容颜。我把衣服在河水里洗净。我躺在一丛草后,直到风把衣服上的水珠吹干。我穿上衣裳以后,才感到刚才的举动包藏了巨大的危险。我居然赤身**洗完了衣服,又赤身**躺在草丛里。
远远地我就听见狗在叫。当我进入村子的时候,有许多孩子围拢过来看我。他们个个满脸污垢,衣衫蓝缕,对于我的来到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稀奇。我想起我的兜里还有一把糖。那是我查房时病人怀着感激和讨好的心情送给我的。我将糖掏出来。当我把糖果扔到路边菜畦里时,孩子们一哄而上。他们的哄抢,踏坏了菜地。这时,一个正在用棍子打杏的老头儿吆喝开了。那群孩子连忙纷纷跳出篱笆。他们并不离我远去,依然好奇地跟着我。我经过杏树的时候,那老头儿看看我,仍在打杏。这时候从屋子里出来一个老女人,指着老头儿喝斥道:“你把树都打伤了,看你明年还吃不吃!”老头儿只是笑笑,仍在敲打。我看到满地的杏,又黄又红,口中不由得分泌出了涎水。我真想捡一个尝尝,但是主人和主妇谁都不答理我,况且树下拴的那条白狗虽然不吠叫了,但仍极不友好地睃视着我。我走到了打杏人的院子。那不是一个友好的、好客的山村,只有孩子们对远方的客人充满了热情。他们跟到客人后面,一个劲地看热闹。我看见那些孩子里边有许多女孩,她们已经快成熟了,小小的**从破烂的衣衫里边鼓了起来,给人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我沿着山村中的坎坷泥土路继续走着。我看见前边有一头牛。牛粪摊在路上,一摊一摊伸向远处。我只好跳过去。
一个孩子赤着脚一步一步专门踩着牛粪走。
转过一个大弯后,我看见有个女人在房前做饭。对于她为什么在露天地里做饭,我不清楚底细。我走到她跟前时,她对我露出了笑脸。与此同时,有一条狗叫开了。她将狗赶开,继续与我攀谈。她请我坐,我坐在了她从屋子里端出的木椅上。她还很年轻,长得很胖。她让我坐着,自己便又忙开了。我根据散逸出来的香气,判断出她在煮肉。柴火在灶洞里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氤氲浓郁的肉香蒸气袅袅升腾,在大气里扩散着。
一个小女孩挤过院子里那群仍在看热闹的孩子进来,喊:“妈。”女主人看看灶边村里的孩子,对我笑了笑,说:“这个村里自从她生下来到现在都未见来过一个外乡人了。”
但是尽管如此,这个村子并不希望有人来似的。她同意我的看法。从她不愿谈具体情况的苦涩神情看,我觉得这个村子被某种灾厄深深地困扰着。她一会儿给灶洞里填柴,一会儿搅搅锅。她突然向前跑去,像是赶鸟似的举起手将孩子们赶开了。我坐在小木杌上,对于这样一个山村,对于这儿被什么灾厄困扰着略微思索了一下。毫无结果,况且我的处境也不允许我去追根究底。我无法逃脱秦俑的手心。那女人叮嘱我,如果灶洞里柴火烧光了,就填些柴草进去,她到别处去一下就回来。我看着她从我来时的路上消失了。那女人走后不久,我看火不旺了,就填了些柴进去。当我站起来想再坐到那木杌上时,有一个男人从屋子里悄悄走出来。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灶火前。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他对我一点也不友好,斜着眼睛看我。我看着他将锅盖揭开,放到地上,然后端起锅走到一棵拴狗的木桩前。我没想到他会将整锅的肉端给狗吃。那狗兴奋地一跳,去吞吃锅里的肉。可是它被烫得尖叫了一声,仍不甘心,又去吞吃,直到叼出了一大块肉。它将那块足足有一斤多重的肉放到地上,那肉冒着热气,它用脚爪按住,用嘴撕咬起来。那个男人站着看了一会,好像他是一个出色的欣赏家似的。后来,他哼着小调扯起那小女孩走了。我望见他们消失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的尽头。那路直通山谷。
当那条口福不浅的狗正要从锅里叼出第三块肉的时候,女主人跑回来了。后边跟着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我一看就认出是刚才打杏的那家人。老太太手里拎着一篮杏子。女主人跑到狗跟前,一脚踢到狗嘴上。那狗噢噢叫着,蜷曲在了木桩下。她没有去端锅,只是怔怔地望着它。她的胸脯大幅度地起伏着。待老头儿和老婆婆赶到木桩前,女主人控制不住终于呜呜哭开了。我走过去想劝她,可是那狗虽然蔫蔫地蜷局在木桩下,可仍然不怀好意地窥视着我。那老头和老太太也对我心怀戒备。女主人的呜咽声在山谷里飘荡了一会,她便不哭了。她说她好容易才把他盼回来,特意弄了些肉,想着让他和大以及婆婆全家人一块吃,没想到他竟端给狗吃,连关关也领走了。老头儿安慰他媳妇说,别难过,自从打那边修长城回来,村里的人都疯了,都成了疯子了。哪一个汉子不是到山那边去了几天,回来以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早已经不通人性了。
“修长城?”我惊骇地问。
“对!就在山那边。听说要修一座更伟大的长城。”老头儿说。
老太太仍提着杏篮,她看着她的媳妇。她媳妇说:“你还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是这座新的长城的镇物。但是,我绝没有想到我已离它这么近了。那么说这儿已是边境地区了,而我一直是在向我的厄运逃亡而来。
那女人说她的丈夫是偷偷跑回来的,说村里的许多人都死在那儿了。总之,人一去过那儿,脑子就出了问题,就再也不是从前的他了。他们全变成了不通人性的疯子。这时我才想起自从我走进村子以来,除了见过老头、老太太外,就是孩子和妇女,从末看见一个精壮的男人。那女人的丈夫是个结实的男人,但他把整锅的肉端给狗吃,然后又偷偷地跑过了山,他的内心一定是非常恐怖的。如果还有反抗挣扎的欲望,那么我得沿着来时的路朝相反的方向逃,我得逃得离长城越远越好。
我沿着山谷离开了长城边上那座村庄。我想到这儿既然是边境地区,我是否越过边境,逃离这个魔鬼与秦俑的地狱。但是,当我以为已经靠近边境时,站在山岗上望见了远处蚂蚁似的人群。蚂蚁似的人群布满了山岗。对于越过边境,我绝望了。
我在山谷间走着,遇见了一个女人。她年龄不大,至多十八岁的样子。她挎着包袱。当我与她交臂而过时,她停下来向我打听路。她问我长城在何处。我的心在流血,她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我得知她要去寻找她的新婚的丈夫。尽管天寒路长,但她一定要找到她的丈夫。她说她的新郎正要和她同床合寝时被秦俑抓走了,至今没有音讯。听说他被埋在长城里做了镇物。可她不能相信,尽管她的父母一再规劝她。双双瘫痪的双亲是多么需要有人照顾呀!她铁了心,在一天深夜踏上了寻夫征途。这使我想起了我自己。我想起我也曾结过婚,想起我的新郎南瓜孩。他现在还躺在乱石堆里吗?在悬崖下的乱石堆里被豺狼虎豹吃得只剩下了嶙嶙白骨?他不会到这里来找我的,永远不会……
我指给她去边境的方向后,顺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了。我决心要去找我那躺在悬崖下的新郎,我的南瓜孩。当我翻过好几座山岗以后,看见了山坳里的一个村子。我站在村口,望着那块石碑,那上面刻着“老虎咀”三个字。那么,这就是那个老虎咀村了。我想起我死去的母亲说过我是在老虎咀村出生的,而董家梁仅仅是我度过童年的地方。这时,我多么想走进这个村子看看我出生的地方。我连出生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这使我感到人生的渺小和苍茫。妈妈说我是在出生后的几个月就离开老虎咀的。
山呈阶梯状下降。
我一进村就发现有两个青年人在小场上搏斗。这人将那人的肩膀抓住,那人将这人的脖子掐住,突然这个人一脚踢到那人裆部,把那人踢翻了。而由于用力过猛,这人也仰倒在了地上。那人爬起来操起一根扁担,这人则从碌碡后抓起一根木棒。那木棒像是洗衣服用的棒槌。他们逐渐靠近,第一次棒和扁担打在了一起;第二次又是扁担和棒打在了一起。结果,棒和扁担都震飞了。于是,两个人又扭在了一起。
我站在场边的高地上,看着他们。而在场那边几乎站满了老虎咀村全村的人。他们俩在小场上滚来滚去,一会,这个翻到这个身上,一会,那个又翻到这个身上。我发现他们像是自己打自己,是这个我在打另一个我。从医生的角度看,他们无疑是双胞胎。但是,那种搏斗的情形完全又是仇人式的。最后,两个人都滚成了泥猴。他们喘着气,突然这个人抓起块砖头,正当那人去抓石块的时候,这个人的砖头砸到了那个人的后脑勺上。那个人即刻滚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恢复了生命前太古的平静。我看那人被打死了,跳下台地朝他跑去。我将他的头翻过来,发现瞳孔已经散大,生命之光已经逃离。但我还是为他做了胸外按摩和人工呼吸。村里的人一点也不惊慌,冷眼看着我的所作所为。当我给那人施行人工呼吸时,我听见人群里有人高声说:“你看,倒和死人亲开嘴了。”接着,一片哄笑声。
我站起来向他们宣布此人已经没救了。作为医生,我刚才做了一些无用功。当他们听说我是个医生时,那种哄笑声才算终止。杀死人的人站在一旁,竟然朝死尸啐了一口唾沫。他举起手高喊了一声,便跑走了。村里的人则跟着他跑。待我也跟过去时,发现全村的人已将前边一片空地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我只能站在远处的高地上,模糊看见那个人正站在一口大木柜上。我发现村里的孩子都爬上了周围的高树,叽叽喳喳鸟雀一般。我弄不清这个村子被什么主宰着,他们似乎都疯狂了,打死了人反倒使他们兴奋。我看见那个人从木柜上跳下,与几个人一起用铁锹撬着。我想他们正在把木柜上的锁撬开。果然不错,人群轰然一声,锁子撬开了。但是,不久那种欢呼声突然变成了鬼哭狼嚎的逃亡声。我想不通柜子里会藏着什么危险,只见村里人作鸟兽散逃向四面八方。当最里层的人往外跑时,外圈的人越发往里挤,以致僵持了一会,里圈发出了更为凄厉的惨叫,外圈的人才意识到了有生命危险。最先跑到我身边的人,呼嚎着——蛇,蛇,一木柜的毒蛇。
我随村里人逃上了山岗。我回头,发现山道上已经趴倒了许多人。他们嚎叫着,抽搐着,正在死去。我这时才从他们那相互矛盾的抱怨声、咒骂声中得知原来那两个搏斗的人果真是双胞胎兄弟,自从在那座正在修长城的山上挖掘出来一口不朽的木柜抬回来以后,他们就开始了决斗。他们都说他们曾亲眼目睹木柜里边全是黄锃锃的金条,然而就像潘朵拉的魔箱一样,黄灿灿的金条顷刻之间变成了金黄色的毒蛇,决斗中胜利的双胞胎之一当即毙命。他是最先被一条猛蹿上来的毒蛇咬住了咽喉的人。这儿也是边境?我记得我的出生地是在内陆呀。修长城的人全发了疯。在高峻的、寒风凛冽的山岗上直呆到人们的胆量恢复,我才随他们一起下了山。但是,老虎咀已成蛇的王国。他们还未进村,远远地就发现大地上铺满了蛇。到处都是蛇在爬动,小场上,土洞里,崖畔上,田地里,甚至高高的树上都吊着蛇。蛇在等待着人们进村。它们仍然源源不断地从木柜中爬出,那木柜就像蛇的江河的源头。
他们已经丧失了家园,他们将在旷野里忍饥挨饿,度过艰难的日子。好在蛇一样的长城在等候着他们,也许劳累至死是一种非常好的归宿。但我弄不懂,他们是怎么把大木柜搬回村的,难道他们修的那段长城已经竣工,放他们几天假回到故里,向故乡人大吹大擂他们的英雄壮举。就在这样的日子,他们的家园被蛇盘踞占领了。他们将在旷野里跋涉完最后的生命。难道这不也就是我现在的命运?
我父亲与母亲当年在乱世中流浪的时候,在老虎咀的一孔将要坍塌的土洞里生下了我。那土洞里壅满了暴雨后厚厚的淤泥。这里的人已经没有一个人记得这件事了。那孔鬼窟般的土洞如果没有坍塌封死,如今也已成了蛇窝。我是没有希望找到那孔我出生的土洞了。有人生在路上,有人生在旷野,有人生在马槽里,而我生在土窟里,也悲哀不到哪里去。
我离开老虎咀以后,对于秦俑居然如此之久地放任我窜来窜去心中颇感懵懂。秦俑不会放过我的,我的命运已被注定,我已不存任何侥幸心理。我看见了一座长城,我毫不惊慌,因为那是一座古老的长城,充满了寂静。当我向它走去的时候,我想起我曾到过这里,那是旅游的黄金季节,我曾和父亲来这里游赏。我又碰到了那个夹着包袱的年轻媳妇,她要给她的新郎送御寒的冬衣。但是,她为何跪在这里哭泣呢?我走到她身边时,她仍不停止哭泣。她的哭声被风吹向远方,在山谷里回鸣。突然,我听到一声巨响。抬头望去,我看见古老的长城倒塌了,倒塌的长度左右都望不到头。长城还在继续塌着,塌落声像闷雷一样震撼心灵。那少妇不哭了,疯子一样跑过去在砖石中疯了似地寻找。我看见她掀起一根又一根白骨,咬破自己的指头,把血滴在骨头上。我看见砖石中白骨累累,想到当年秦始皇不知埋了多少人作为镇物!我心寒极了。那女人的确疯了,她在坍塌的砖石废墟中拼命地寻找,滴血,把十个指头全咬得血洒如雨。我以为这是一场梦。但的确是我亲眼目睹,而不是一场梦魇。我又想起我的新郎南瓜孩,他落下悬崖的情景,永远映现在我的脑际。他在我的大脑中无限地下落着,下落着,下落着……
我突然非常恐惧,飞一样越过长城废墟。我到了长城外的山谷里。
我爬上了山岗。
山岗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当我下到平原上以后才发现这儿是可怖的头颅平原。余青冈的头颅戴着眼镜仍在矗立着,在火光的映照下,我又看见我曾经在田野上看见的、使我惊慌的、大路的末端。我在路的末端发现了一点白色。接着一个秦俑站了起来,我看见了年莹。她被秦俑压在身下,一直到现在吗?她被秦俑扛了起来。我傻了似的站住,不能动弹。当秦俑从我身旁走过时,一把将我抓了起来。大路末端无声地开来一辆汽车。春秦俑将我们扔到了车上。车上挤满了与我和年莹同样年轻的姑娘。她们挤缩在一起,对于我们也充满了恐惧。
汽车发动了。它在头颅平原上疯狂地疾驶着。我看见无数的头颅被辗扁,就像被踩倒的草一样,但在车轮过后又逐渐地支撑起来了,然而已明显地不可能撑直了。
我望见了另一座长城。又一座长城。到处都是长城。这多像无限长远无限高大的墓墙啊!难道几千年来我们生生灭灭在墓坑里吗?
大地的边缘蚂蚁似地布满人山人海。那座新的长城岿然屹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