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活埋的人**在外的头颅。当秦俑扛着我爬上了一座山岗,站在高高山岗上,我就看见了惨绝人寰的头颅平原。下山以后,进入头颅平原,秦俑便消失不见了。我在无数的、载眼镜的余青冈的头颅之间盲目地蹒跚而行。我看见了穿白大褂的年莹。她还在被一个猪似的秦俑**着。我快步奔到她近前时才发现原来是一队残暴的秦俑在**她。我没有跑,跑也无用,我等待着与年莹同样的厄运降落到我的头上。
我们被秦俑掮着倒是非常容易地走出了头颅平原。余青冈的龇牙咧嘴的仇恨的模样仍然在刺激着我的神经。他的命运与我们相比毕竟好些,虽然他被活埋了,但他依然戴着眼镜,他的精神风貌一点也没有改变,依然是不屈的余青冈。他有他的笔直的主张,他是思想家,他是为了某种信条而死。可我们呢,只是可怜的殉葬品。
前面出现了一条江。我认出了它,它是万江。看来我们要过江了。但愿秦俑们都被江水泡塌泡烂。江岸上挤满了人,人头攒动,蚁涌蛆拱。秦俑们奋力开道,终于挤到了江边。原来,是一个主宰千万人命运的大人物正要游过江去。江面上铺满了救护设施。摩托艇应有尽有。我看见了那个系红腰带的垂暮老人。他正在做游江前预备活动。他伸臂踢腿,转脖扭腰,深吸气,慢呼气。大江两岸开水一样沸腾了,人民在争先恐后地一睹大伟人的凫水丰彩。秦俑顺岸开辟着道路;人群波浪一样倒向两边,引起了大大的**。狡猾的秦俑们要到万江大桥上去,要通过大桥过江。
过了大江,向北行走了数千里大地,我们进入了一座无边的城市。那的确是座无边的城市。当秦俑们扛着我们挤过人流来到一家大宾馆时,我才真正感觉到了它的无限延伸。我感觉到它似乎延伸到了世界的边缘,乃至整个地球都囊括在了它的范围之内。在宾馆前的人群里,秦俑扔下我们,独自进了宾馆。就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我与年莹好像又有了逃跑的机会。但是,经验惨重地告诉我每次逃亡都将付出极大的代价,换来的是更为深重的灾难。我想起了戴眼镜的余青冈**在坟墓外面的头颅告诫过我的最后的结局。我与年莹已经没有丝毫获救的希望。在人群中任由那些躁动的无声地喧嚣着的人们拥挤着,慢慢地,我和年莹被他们推拥到了这条大街与那条大街的接口。所有的大街上都拥满了民众。他们在奋力地无声地激荡着。街**合处的我和年莹还有周围的无数愤怒的人们被挤压得像山脉一样升隆起来。我与年莹正好处于山的沸腾的制高点上。我看见高楼一样巨大的马车,比猛虎还要凶猛,还要强大,它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如此危险的命运在等着我,等着我们,马上就要降临到我们的头上,我甚至要向秦俑呼救了。这里的人群是那样地痴迷,处于一种迷醉的无声的寂静之中。他们好像在与死神交朋友。人流还在狂涌,激荡,我与年莹所处的位置越来越高。我终于看清了那高大的马车原来是泥土烧制的,它与秦俑有着同样的本质。这种景象使我闭上了眼睛。我感到人山突然塌陷了,我像在梦魇中一样坠落。
待我睁开眼睛时,发现是在一间空寂的屋子里。我没有看见年莹,只看见一个男人趴在窗户上正在往外窥视。我想我是被他救的吧。他回过头来,见我醒了,说:“嘘,别出声。”
我无声地走到窗前,缓慢地撩开窗帘。我看见大街上一片狼藉,尸横遍野。但那陶土制作的马车仍在肆虐,吼叫。我麻木地看着。那个男人说:“完了,完了。”
他领我通过墙上的一道门到了另一间屋子。又通过那间屋子墙上的一道门到了又一间屋子。大约穿越了一百多间屋子,我们来到一个平静的湖边。湖上寂静异常,小舟自横,只有野鸭在独自游弋。我们坐在了一棵树下。我从他口中得知他的名字叫大山,是江中大学的学生。我非常高兴能在这异国他乡似的末路之地遇见一个同乡。我兴奋地问他一定知道余青冈吧。他说余青冈是他的老师。他已经几个月没见到他了。我想起了头颅平原。我把余青冈活埋在头颅平原的情景讲给他听。他开始异常镇静,后来终于控制不住,趴到墙上哭了很久。待他逐渐平静下来,我将我的特异的经历告诉他时,他倒一点也不惊奇。他说秦俑已经控制了城市,你没看见就是几千年前的陶土在屠杀着我们吗!我说我没听说什么人死呀,怎么要在城市中心埋什么人呢。他告诉我说秦俑们要将秦始皇的腐尸迁葬到这个无边的城市,还要在陵墓周围修建“阴市”,一切葬礼都要按照二千年前那种样式重新进行一次。我们就是为了反对这种幽灵重返人间才被它们残酷镇压的。我们坐在树下望着死寂的湖水。空气中扩散着冲天的血腥味。
后来,我与大山通过一扇又一扇的门,来到一间空寂阔大的屋子。透过窗户,我们看见大街上威武的秦俑正在指挥着它们擒获的“奴隶”干活。我看见有一群猪前面被人领着后面被人赶着过来了。我指给大山看。他说果然不错,它们要将整个大地所有的猪赶到“阴市”里去。猪是这个王国最珍贵的宝贝。听说秦始皇的亡灵仍在贪婪地吃猪,一日至少三百多头。我看见另一队猪被赶进了广场。我认出了那个打头的人。我想起了南瓜孩,我的心在暗暗地流血。南瓜孩被秦俑抛下悬崖以后,他也许永远也活转不过来了,也许已被野狗吃掉;但是,我永远不会相信他会死去。他诞生的方式和生长的速度都是神话里才见到的,那么他具备的神性一定会拯救他的。那他为什么还不来呢,为什么连陶土制作的秦俑都战胜不了呢?我暗暗地祈祷他飞翔而来,救我回到他诞生的那个地方,靠大伯去等碰死在树下的兔子、他到水库里捉鱼度过漫漫的冬眠季节。
我正想着,被大山碰了一下。广场上已拥满了猪。大山感伤地说广场被猪占领了,我们已毫无希望。他的具有巨大影响力的余青冈老师都被活埋了,他还有什么活的希望。我没有拽住他。当他跳出窗子扑向广场的时候,立即被一群秦俑围住了。他可怜地挣扎了几下,秦俑的土剑砍下了他的头颅。他的头颅在广场上在猪群中间滚动着,喊出最后的无望者的强音。我恍若置身于黑暗的头颅平原可怖的环境之中。在我大脑的迷茫空间,我又看见山一样高大的土制马车辗过无声的人流……
那个安全的房屋通道很快就被发现了。秦俑们冲进了屋子。有一个秦俑用土剑逼住我的脖子,这时另外一个秦俑扔下土剑把我扛上了肩膀。我不会死到这里的。余青冈说我是一座无限长墙的镇物,他们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的,让我逃脱生的磨难,生不如死的折磨。
许多赶猪人跪在广场的一角,面朝雄伟的陵墓。这座坟墓矗立在天空下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一样。在它的阴影之下,城市的居民将永远处于压抑状态。当我被秦俑扛着穿越那群长跪在地的赶猪人时,我认出了来自灰房沟村的那个支书。我想到那些正在冬眠的人们,便朝他脸上啐了一口。他没敢站起来,只是用手擦了擦,也没敢看我。我知道在遥远的北方正在修建一座更为宏伟壮观的长城。这座新的长城将胜过所有的世界之最。我就是它的镇物——我应该感到自豪,感到幸福,假如我是奴隶,我是秦俑的话。我在秦俑的肩膀上又开始了漫长的征程。仅仅走出那座尸墓之城或者猪之城,在我的感觉中便走了几十年,乃至一生。那是一座没有边际的城市。一切都毫无希望。
当我们经过漫长的岁月进入一座红色的山谷的时候,秦俑放下我,独自沿着山谷走了。我被丢弃在了那里。一切都毫无希望的经验告诉我,无论我在何处,我都逃脱不了镇物的命运。我曾经听人传说有一大户人家盖房捉了二只鳖放在陶罐里埋在房基之下做镇物;三百年后,栋梁腐朽,房屋倒塌,有人挖出了那只陶罐,发现鳖仍活着。我也一样,我仍活着。虽然我在这座无限长城的砖石之下,但我仍能向你清楚地讲述我的感觉,我的灾难。虽然我现在早就已是一具白森森的骷髅,但我坚持要向你把我的重复了亿万兆次的磨难述说……
是的,我无路可走,便索性沿着秦俑消失的山走去。山谷是红色的,连溪涧的水都是红色的。当我走出那个红色的山谷以后,看见前边一片浓重的红雾。你休想看到红雾里边去。我没敢走进红雾去,只是顺着红雾外的篱笆走着。我突然发现了一群人。那是一群赤身**的女人。根据体态和身段判断,只可能是一群刚刚成熟的少女。她们居然也是红色的,跟山谷一样的红色。我藏在一棵树后。她们一个一个进入红雾消失了。我看了一会,不见她们的踪影。我回转身,朝另一方向的栅栏走去。我走过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这时,我发现了一群赤身**的男人。他们正在一个个从悬崖上朝红雾中跳去。他们好像要去游泳一样。我明白了。我听人传说在遥远的某个神秘的地方有个红色的繁殖场。那么就是这儿了?我的心神陷进了极度的好奇和恐惧之中。我拔腿跑开了。当我爬上一座红色的山头,回望身后的繁殖场时,它的浓稠的红雾和雾外蜿蜒的红色的栅栏正在扩大,向我扩张而来。我一口气奔下了山岗,但是我在山下的空地上又发现了另一个正在扩张和膨胀的繁殖场。它的栅栏向我挤来,像章鱼一样要把我俘获。我回身又向山头逃亡。我清楚这是毫无用处的。两个方向犬牙一样推进的栅栏已将我紧紧地夹住了……
我不会死去,起码我不会现在就死。果然有一个秦俑从红雾中冲出,把我掳进了红雾。我只觉得秦俑夹着我朝繁殖场外挤去。那些无数的光胳膊、光脚、光腿、光屁股、光身子阻碍着我,我什么也看不见。
后来,我终于看见了一点亮光,接着看见了外围的栅栏。沿着群山之中的红色山谷,我被秦俑扛着好像正在走向地球之外去。红色的群山,红色的森林、溪流、荒草、石头、土地似乎永无边际。在那里,我望见了一个夹着包袱的女人。她在溪涧那岸走着。秦俑快步如飞,很快就将那个女人远远地抛到后面去了。可是,当我与那女人交臂而过的那一瞬间,我记住了她的相貌,我觉得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某种神性。她的气质绝非世间俗女子所能媲比。
那条山谷的出口,那片布满红色的小棕榈树的空地,那一座座红色的繁殖场,那无数的赤身**的男人和女人,那竞相跳进红色雾海的情景……
我又被释放了。我漫无目的地走出山谷,爬上山巅,也不知翻越了多少座山头,我只是无意识地走着。没料到在一条山脉的侧岗上,我发现了几口破败的土洞。进入村子以后,我才知道这个村子的名字叫董家梁。如此熟悉的村名,这一定是我童年时居住过的那个村子。我记得在它背后的另一座山梁上居住着安家堡村的人们。可我没有看见那个村子,那儿只是一片荒芜的山岗。当我走进侧岗下的小村落时,一个朽若枯木的老婆婆从土洞里奔出来,她高兴地大叫道:“老天爷呀,我们这儿可来了一个医生。这可是我们几辈人的福分呀。”
随后从土洞中爬出的一个老头子边爬边说:“医生?医生在哪?在哪?”他伸出双手探摸了过来。他是一个瞎子。老婆婆把他的干柴一般的手抓过来叫他抓住我的手。当他那双颤抖的手抚摸我的脸时,我感动得又变成了一个活人,一个还有人类正常感情的活人。这个瞎子的手就像是我的父亲的手一样在抚摸我。我想起了我的早逝的妈妈,她在临死前躺在**伸出她病弱的双手抚摸我的脸,最后一次替我抹去了童年的眼泪。我永远记着那种感觉。我的童年就是在那一瞬间结束的。老头儿激动地说:“真是呀,真是医生。我们等了你一辈子,闺女。”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没过多久,村子便传遍了关于我的消息。所有的人都围在土崖前看我。他们说他们这儿已有好几百年没有来过一个外人了,就别说还是一个医生呢。我发现这个村子的所有男性都是瞎子。男孩在很小的时候眼睛就瞎了。他们说他们一直在指望着有人来,但是“人”已经抛弃了他们。过了一会,我才弄明白他们所说的“人”的含义。说“人”抛弃了他们,就像说上帝抛弃了我们一样。“人”已经远离他们而去。他们自己谁也走不出那茫茫的大山,这世界现在除了他们这个村子外就全是山了,再什么也没有了,除非“人”从天而降。“人”已经成为他们神话传说中的神明。在满是瞎子的董家梁,我似乎感到了某种安全。既然他们把我当做了“人”,作为一名医生,我得把他们的眼疾治好。全村人围到我周围,我突然感到我好像是保佑他们为他们除灾禳祸的白衣女神。他们围着我兴奋异常,有条不紊地跳起了他们的瞎子舞。这是一个载歌载舞的多么美丽的村庄呀。我将一个男孩拽到跟前,替他仔细检查了眼睛。我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在出生时他们的上下眼睑粘连在了一起。这只需做个小手术就万事大吉了。我询问了一个老头,他的回答正好符合我的判断。他们全是一生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的。我划开了全村人的眼睑,使所有的人重见了光明。他们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形象是我,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于是,更加坚信我就是他们传说中的神。你可以想像一下一个垂暮的老头,当他活到第九十个年头的时候才第一次看见天空、看见大地,他的重见光明的老眼里该流多少感激的泪水啊。
当他们陪我在侧岗上游逛的时候,我越发坚信我的感觉——我童年时居住过的村庄——董家梁逃到了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它是怎么逃来的?是用翅膀飞来的,还是用长腿跑来的?我在侧岗后发现了一户人家。我看见了一个小女孩。我突然叫了声:“文鲸!”她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越发不能理解。我的童年以及我童年时空中的村庄没有消逝,仍活在现在这个时空中?但是,那个女孩虽然与童年的我长得一模一样,并且与我叫同样的名字,我认为只是我童年的再现而已。我再也找不到我童年的董家梁的丝毫踪影了,我找不到无可置疑的确凿的证据。;因为,所有坐落在群山侧岗上的村落都很相似。
村里的人把他们喂的所有的猪都赶到小场里,当着小场边他们祖先的坟墓群要将他们认为最珍贵的物品祭献给我。他们把我扶到木板上高高地抬起来,另一些人骑在猪背上在小场上兜圈,唱歌跳舞。他们要把他们认为最上等的美味佳肴——猪肉全部献给我享用。我坐在木板上,望着满场的黑猪,望着场边的祖先坟园。那里荒草葳蕤,树木茂盛。他们要把所有的猪杀死。正当他们要实现对他们的新神——我的献祭的时候,我看见他们祖先的坟园中大地在拱起,尘土在飞腾,一群秦俑从那里大树的躯体一样爬了出来。
秦俑们把我,他们的神明掳走了。他们全都傻了眼。当秦俑掳着我爬上山岗,站下来回望那个小村庄的时候,他们仍然僵立着。他们肯定还以为这是神要远离他们而去的、自然而然的、特殊的方式。我看着他们,对于这样一个梦幻似的村庄,是真是假,我狐疑万端。我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呼叫着……
秦俑们把我掳到一座空寂的小镇,又丢下我,消失了。这座小镇的灵魂好像消逝了,只留下了躯壳。我在死一样的、毫无声音的街上,在那些空荡荡的房屋里游荡。我听见风将门吹得发出阴森的声响。我走进门去,看见桌上放着一杯茶,还冒着热气。我喊:“有人吗?”我又喊:“有人吗?”无人回答。只听见我的声音在屋里回荡了几下。我怀着胆怯的心坐到椅上。我感到椅上还有余温。肯定有人刚刚坐过。我站起来,摸到门内,又喊了一声:“有人吗?”我知道秦俑就在这个镇子上我最料想不到的地方等着我。我是新长城的镇物。既然修建长城的统治者们需要我这样的镇物来永保他们的江山铁打一般万年长,那么不就意味着我是可怕的,一切灾厄之神,旱魃、涝魅之类的牛鬼蛇神都是惧怕我的。我竟然成了拯救统治者的镇物?那么这个屋子里刚才还在悠闭地喝茶的那个家伙一定是闻风而逃了。我大胆地走进内室。**的被子尚未叠好。有一只鞋倒扣在地上。我趴下去看了看床底:什么也没有。既然我逃不出秦俑的股掌,又无人能够救我,我还是躺下来睡一觉吧。我躺在**,看着屋顶。无论如何我难以成眠。我只好爬起来,打开另一扇门。有一条路从屋后通到了河边。
一个女人在河边洗衣裳。河水被衣裳上的血迹染红了。色彩灰暗的衣裳晾晒在枯黄的草丛上。一个小女孩在草薮间玩耍。在不远处有一孔将要坍塌的土洞。在这个像是被时间和历史抛弃的小镇上遇到人,我的心踏实多了。当我走到河边准备向洗衣女人打听这儿的情况的时候,那女人转过身来惊讶地望着我。与此同时,我发现那个女孩停止了玩耍,怔怔地望着我。我想我的模样一定像鬼而不成人形了。在这个被无边寂静笼罩的镇子上的人——似乎是鬼而不是人的虚幻的影子盯看着时都使她们感到恐慌。我说我是医生,是被秦俑抓去的。如果我保持沉默,保留这种对视的无言状态也许能够给人以安慰。但是,当那洗衣妇听说我是被秦俑抓来的,顿时尖叫一声,倒在了河里。那个小女孩呼唤着妈妈跑了过来。我连忙下水将那女人扶起来,使出浑身的解数把她拖到岸上。女孩在晾晒的衣裳之间奔跑,风吹起她的裙摆,她的头发向后飘曳着。等那女孩跑到我身边时,我正在掐那女人的人中。她已经苏醒了。看见她的女儿,她突然把她抱到怀里。现在她平静多了。当我问她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反应时,她告诉我说是秦俑害得她们夫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她们母女逃到这里,在那孔破土洞里聊以存身。当我得知她是余青冈的妻子,而那小女孩就是余青冈的女儿时,我更加感到天网恢恢,丝毫没有我们的出路。秦俑正在这个空寂的小镇上游荡,随时随地都可以将我们继续掳走。余青冈的妻女恰恰逃亡到了仇人的怀抱!那女人得知我的凄惨的处境以后,望着我陷入了一种麻木状态。我们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望着殷殷朱水。朱水彼岸的山峦很是苍茫。余青冈的妻子放下那血迹斑斑的衣裳,起身领上我和她女儿离开冷风掠过的河谷,沿着蜿蜒的委曲小路回到土洞前。
一个老婆婆坐在小杌子上望着洞前那片竹林,沉浸在深深的忧思之中。岁月悠悠,在她记忆的长河里一定呈现出了一些隐隐约约长满往事的小岛。她在想念她的儿子余青冈吗?我没敢把余青冈的可怕的消息告诉她们。我安慰她们说我见过他,他在一个小镇的旅馆前整日整夜地睡大觉。余青冈的妻子看看我,露出怀疑的神色。她说:“小妹,你别瞒我们好吗?我们什么都挺过来了。”这使我感到内疚,我不该这样去骗她们。我是为了想叫她们怀着希望活下去。我将余青冈在头颅平原被活埋的凄惨情景告诉她们后,她们异常平静,连小女孩也没有哭。
余青冈的妻子又到河边洗衣服去了。她说她要把那些沾满血迹的衣服洗完。她走了之后,小女孩也走了。我看见她消失到路弯那边,叫她,她没有答应。我坐在地坎上,看着老婆婆孤独的身影,想与她说几句话。在人生的暮年,她是否也像我的父亲那样渴望儿女们都在身边?这个问题用不着回答。她望着洞前那片稀疏的竹林。我说:”老奶奶,你们是怎么逃到这儿的?”她没有吱声。过了很久,她才开口说话。她说一天夜里,她们逃了,也不知道往哪里逃,就逃到了这里。到这以后,她们才发现与世隔绝了。于是她活着似乎就是为了看这片竹林,而她儿媳妇活着的目的也就是每天到河里把那血衣洗干净。可是,永远也洗不干净。总是闻到血腥味呀。只是可怜了小女孩,她每天就在草丛里玩。听着老婆婆的话,我想起那些秦俑,那消失到这个镇子上的秦俑。我看看四下,异常寂静。那小女孩和余青冈的妻子还没有回来。
老婆婆没有挽留我。我穿过竹林,回头望她时,她甚至都没有张口。我孑然一身沿着嶙峋的山谷,当我走到一片高高的台地上时,我已经远离镇子了。寂静依然充斥和控制着这里,我感到我好像仍然被那小镇攥攫着。我索性坐在台地上,等待秦俑把我掳走。正像人渴望什么时,那玩艺总是姗姗来迟,秦俑似乎永远被沉静吞没了。我顺着台地来到一片田野里。当我穿过田野,看见了一条公路。那是一条公路的末端,它伸进田野不久就中断了。
我踏上了公路的末端,心想它将通向何方?突然产生的念头使我害怕。我连忙跳下公路,奔过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