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还算暖和,冬季尚未到来。有一天,我出门去,在院墙下发现了一个大南瓜。那南瓜有碌碡那么大,比碌碡还大呢,像碾子磙一样大。这个景象把我吓得颤颤磕磕跑回家,将这个可喜的消息告诉了大妈。她开始不相信,后来终于相信了以后,比我还跑得快。她的裙裾在地上拖曳着,使我想到几十年前她一定是个迷人的漂亮女子。她小心翼翼地摸着大南瓜,口中发出呀呀的惊叹声。这个大南瓜一时把我和大妈都弄傻了。我们不知道从何下手。是等大伯回来呢,还是我们现在就动手,真成了难题。因为事实本身到了不可信的程度。我们多怕它是幻觉,是一场梦呀。它可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如果等大伯回来,在等的过程中它消失了呢?如果现在就动手,我们能够做到把它与瓜蔓分离,可是它一旦脱离了瓜蔓而逃走了呢?正在我与大妈左右为难焦急不安的时候,大伯从枣树后出现了。他拎着两只兔子,看见我们,就朝我们把兔子高高地扬起来。我看见大妈将嘴张开了,张得很大很大,但她没有喊出声来。她激动得连怎样发出声来都忘了。她激动得成了哑巴。而大伯已经大步流星地穿过了壕地到了院墙下。他也惊得大叫一声。
大伯也没有办法将碾磙般大的南瓜弄回洞去。我们居住的土洞还没有南瓜大。大伯在计算着,他估计这个南瓜可以让我们至少大吃三四个月。他坐在墙下的土地上,搔着头在想办法。他搔着头皮又站起来,坐在南瓜上。突然,他兴奋地大声叫大妈到灶火拿菜刀去。其实,我也想到了用刀把它切成几块然后搬回洞去的主意,只是担心切开的南瓜会坏掉,就没敢说。
我说:“大伯,我也这么想。”
大伯看看我,说:“你也这么想,好闺女?”
我点头。他笑了,说那我们以后的日子就不用发愁了,说我既然有了和他同样好使的头脑,还怕什么呢。大妈拿来了切菜刀。可是如何切开它,却使大伯犯愁了许久。当他把菜刀举起来架在大南瓜上时,我们都吓得一跳。因为我们听见有个小孩在里面哭。我们胆颤心惊地听了很长时间。哭声仍在继续。大伯镇静下来以后,就不再犹豫了。他审慎地小心翼翼地在它上面划着,一刀一刀轻轻地划着;最后终于把它切开了。一个又白又胖又嫩的小男孩圣婴一般躺在里边。他哭着,嫩藕般的小手舞动着,小腿小脚在乱踢乱蹬。大妈像是去拿一件易碎的珍贵的瓷器似的将男孩抱了出来。他不哭了。他的可爱的胖脸正对着大妈和我们笑呢。真是不可思议!一件难以置信的、闻所未闻的神话般的奇迹正在眼前发生。那小男孩在大妈的怀中一边望着我们笑,一边摆动着手脚,一边在生长。不一会功夫,他就长得跟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一般大了。他从大妈怀中跳下来在地上跑开了。我和大伯和大妈都看呆了。那小男孩从大妈怀中滑下来,在切开的大南瓜旁绕圈儿一边跳,一边冲我们笑着,就像给我们表演他拿手的精彩的杂技节目似的,他又长大了一倍。他大概绕着南瓜跑了一二十圈,这时候,他离开南瓜走过来跪到大伯面前,虔诚地喊了一声:“爹”。大伯发痴的脑袋恍然大悟,赶紧答应了一声。他把他抱起来在他额头使劲亲了一下,把他放下来后,他又一下子
大妈像大伯一样把他拉起,抱住,激动得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当他来和我打招呼时,我发现他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他已经有了胡子,已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他没有像我想的那样走过来喊我一声姐姐,而是调皮地扒住我的耳朵耳语道:“我爱你,鲸。”太荒唐了。——我爱你,鲸——居然是他说出来的。是我亲眼目睹的一个从婴儿长成大人的男人说出来的。这羞得我满脸发烧,烧得难受。我是看着他长大的,那么我起码要比他年长整整两轮。我至少可以给他当妈妈。但是,他倒满不在乎,又说了声“鲸,我爱你”。后来,他走到大南瓜跟前,将大南瓜的两瓣合拢起来,扛到肩上向我们居住的土洞走去了。
大伯大妈这对恩爱夫妻晚年喜得贵子,虽然是他们盼望已久的事,但是原来计划中的周密过冬措施显然毫无用处了。兔子不够南瓜孩一顿吃的。他长得那样结实,那样魁梧高大,况且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慢慢地,这种忧愁淹没了开始几日的欢乐。对于这个以神话般的方式长大的男人,当他置身于我面前时,我望着他山脉一般的身体不由得怦然心跳。而当他或因上山打柴或因下谷挑水离家外出时,我又是那样地想他。我知道我无法抗拒他的男性魅力的**。我真害怕我会毫不羞耻地把自己给他。我真想让他在一块阳光普照的山坡上把我占有。可是我一想到我已是一个那样的女人——被秦俑**过——而他还仍然是个纯情的处男,这使我痛苦了很久。我迟迟不敢答应他让我与他一起到土洞背后的山坡上去的恳求。这样,我与大伯大妈都被一种忧愁所笼罩,狭隘的土洞里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息。这种生活的阴沉氛围,终于被南瓜孩察觉了。有一天,他早早地就出门了。回来的时候,他手中拎着几条还在活蹦乱跳的大鲵。然而,大伯对于他在水库中偶尔抓到的娃娃鱼不抱多大希望;他仍然哭丧着脸,毫无欢乐的心情。于是南瓜孩每日都去水库里抓一条娃娃鱼,日日不断,这使大伯不得不去问问他了。结果,他的回答使大伯大妈乃至我——整个家庭陷入了欢乐的海洋,忘记了忧愁,忘记了烦恼。原来,南瓜孩一旦走到水边,只要将手伸进水里,大鲵便游来了。这种神性就像大伯的神性同样可靠。大伯高兴地说他再也不用为活下去煎熬发愁了。我们再也不会有饿死或冻死的危险了。
南瓜孩却仍然处于阴沉失望的情绪里,因为我还不敢贸然答应跟他一起出去。那一天,大伯对我说:“好闺女,陪弟弟到坡上逛逛,也好散散心。”
在坡上,南瓜孩向我淋漓尽致地陈述了他爱我的炙热的心情,他遭到我的阴柔的拒绝时的痛苦和绝望。他说他知道我不是大伯大妈的亲女儿,就像他一样。他最后哭着说即使我爱着别人,即使我曾经被谁强暴过,他也毫不在乎。他对于我的强烈的爱情海水成尘亘古不渝。在那阳光照耀的山坡上,我向他第一次历诉了我没有向任何人讲过的我的深沉的苦难。我感到那儿好像还肿着。南瓜孩将我揽到怀里越搂越紧,他发誓说一定要把秦俑的头砸碎,一定要为我报仇雪恨。尽管他从未见过秦俑,不清楚秦俑是什么货色,对于我解释的陶土制作更是难以想像。
在冬季来临的前二天,我和南瓜孩结婚了。大伯和大妈从来没有过的欢乐,他们在尽情地享受着。婚礼,村里的人也来参加了。他们分别从沟里头和灰房来。多亏南瓜孩不分昼夜地去抓大鲵,总算满足了他们冬眠前的最后一顿大饕大餮。大伯说他们肚里装着如此可口丰盛的美味,心中带着如此欢乐的情绪进入冬眠一定能满怀希望等到冬季结束,春天来临,大地复苏。村里人说村长和那些持枪赶猪的小伙子们不会回来了,除非春天在冬天来临。他们对村长和支书那些人怀着羡慕嫉妒的心情。他们能在入冬以前饱餐一顿,十分地知足,况且还是南瓜孩婚礼上的如此美味的宴席。
与南瓜孩结婚以后,我算是真正尝到了人生的幸福滋味。那是快乐的新婚蜜夜的滋味。我流着感激的泪水,游荡在氤氲的泥浆气味的湖海之中。我多么感谢南瓜孩把我娶为妻子。
但是好景真的不常在。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南瓜孩与我起床后,他建议我和他到土洞后面的山坡上去过一个充满野趣的日子。我想起了在草坡上的那个初恋之吻,对此仍然满怀着想望。大伯到沟壑里去了。我们从枣树下走过时,大妈在土洞里朝外望着。我对大妈笑笑。我说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了。随后,我们爬上了高高的山坡。
在美丽的黄草摇曳的山坡上,南瓜孩要与我**。我说大妈会听见的。于是,我们翻过了巍峨的大山。我们又爬过了一条磅礴的大壑,后来又跨过了几座独木桥,最后在一个狭窄的山谷里,我与南瓜孩躺在深厚的草甸上。我的喊声震荡得山谷发出巨大的回鸣。在这种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回鸣声中,我以野兽一样的嚎叫感激南瓜孩。我们疲惫地躺在草坡上,群山和我们一同沉沉地睡去。我朦朦胧胧听见南瓜孩说想尿了,去尿一泡尿。随后,我听见他离开我顺着草坡下去了。可是待睡神离我而去,清醒过来之时,南瓜孩已经无踪无影了。突然之间,我陷入了从前的那种极度的恐怖之中。我发疯地在山坡上奔跑,呼喊,我的南瓜孩,我的情人,我的新婚的丈夫。然而,山谷和山峦是那样沉寂,沉寂广阔的山谷把我的声音吞没了。我无望地站在山坡上,想到这也许就是与南瓜孩的永诀。当我默默地跨过一条小溪,爬上另一架山坡,翻过山岗以后,终于像我猜测的那样,秦俑就在前方。我麻木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了。我看见在那边的山坡上,南瓜孩正在与秦俑搏斗。我拚命地向前奔跑着。南瓜孩发现我后,连忙向我挥手。他不叫我靠近。可我一定要与他战斗在一起。我至今仍在自咎我的这个严重的致命错误,如若不然,也许我不会化做另一座长城里嶙嶙的白骨。他也许已经战胜了秦俑,带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定是我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被秦俑打倒了。另一个秦俑饿狼一样扑过来把我高高地扛到了它坟墓般的肩上。我无望地看着被打昏的南瓜孩被秦俑拽着脚倒着拖向悬崖。还没等我看到那个秦俑把南瓜孩抛下悬崖,我就被这个秦俑扛着飞速翻过了大山。我只能痛苦地想像我的爱人南瓜孩被抛下悬崖以后,神速坠落,撞击在岩石上,头破血流、脑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