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1 / 1)

黑夜孩魂 寇挥 2644 字 14天前

当我们下到那片广阔的平原上,发现那里布满了坑和头颅。大批的人被活埋后,只将头留在外面。有的坑仍然**,好像仍在贪婪地渴望着将路过这里的所有的人全部吞没。那些**在外面的头颅有的已然枯萎,蔫蔫垂下;有的仍然挺直地昂举着。少女们吓得面无血色,连哭泣都不会了,几乎成了白痴。我在这人头组成的世界里盲目地奔跑着。我想这里一定有余青冈的头颅——那个早已绝望的余青冈的头颅。我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头颅,发现有的虽然顽强地挺直着,但已经枯木一样死去了。也许只是宁死不屈的精神使他们死后仍能保持活着时的姿态。

在迷茫的月光下,我终于发现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头颅。我俯下身去,跪着去看,我认出了他——它就是余青冈的头颅。可是,我向四周一看,发现所有的头颅都戴着眼镜,都与我眼前的这个头颅一模一样。我摸摸那头颅,发现它还有点温度,就喊他。

过了好久,他的眼睛才在镜片后睁开了。与此同时,我发现周围所有的头颅也都睁开了眼睛。

“它们要的是所有的文鲸和年莹,它们……”我觉得是周围所有的余青冈都在说话,声音荡向远方。

“它们要所有的年莹和文鲸做长城的镇物!”“镇物?”头颅们说:“就像乡里人修房造屋一样,地基下埋个活物,作为镇物保佑房屋永久不颓,那活物就像神灵一样。”

我说我明白了,我哭叫着说我明白了。我气愤地朝余青冈的头颅踢了一脚。我愤恨极了。这些枯朽的头颅居然还能睁开眼睛说话,在我的怒脚之下余青冈的头颅丧气地颓落了下去。他们彻底死亡了。我抬起迷离的泪眼,看见茫无边际的头颅平原的远方腾起了熊熊的大火。火光照亮了惨烈凄厉的头颅平原。我看见大火腾起处,汽车一辆辆隆隆开来,倾倒一车又一车书籍——那通天的大火原来是以书作为不竭的燃料的。

焚书的大火烧红了天空,照亮了头颅平原。我没有找见年莹们和文鲸们——那些与我一起来到头颅平原的姑娘们连一个踪影都不见了。我望着空寂的头颅平原,面对余青冈耷拉下去的头颅以及他方才告诉我的一切,我似乎跌落进了失重的太空之中,任风把我吹向迷茫的宇宙深处……我形影相吊茕茕独行在死寂的头颅平原,心想年莹肯定是跟那群文鲸和年莹们跑了——由于恐怖她们已经跑出了无望的头颅平原,而我独独被抛到了这孤立无援的境地。于是我对于生还不抱任何希望了。我想起我曾对余青冈发生过的单恋之情。那时的爱情遭遇也几乎使我陷入绝望,我对于他是那样崇拜和倾慕,简直超出了我的理智。……没想到他会在这,陷入了如此境地,成了秦俑们的俘虏和囚犯。他的无望他的死彻底摧毁了我求生的计划和信心。我漫无目的地在头颅平原上奔跑着。

跑累了,便停下来,慢慢走。我的眼前总是余青冈的头颅,我绊倒了,趴在地上,我喘息着,我爬起来,猛然之间异常恐慌,拔腿飞跑起来,被余青冈的头颅绊倒,爬起来又被绊倒,又爬起来——我也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好像一个世纪过去了。大火仍然在猛烈地燃烧着。我想我会死在头颅平原上的,我恐怕一辈子也逃不出头颅平原了——它是这样宽广和无垠,宽广和无垠的程度即使我想一下都要不寒而栗。是所有的余青冈都被埋葬了,还是余青冈成了千千万万?我疑惑万端。我依然像疯子一样狂奔着,突然绊倒了。我爬起来一看——穿白大褂的年莹被一个秦俑压在无数头颅之间**着。我就是被他们的躯体绊倒的。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秦俑——一个二千年前的古文物如何**一个当代的少女的梦魇现实。我成了一具僵木。过了足足有一刻钟我的意识才恢复正常。我将手握成拳头狠命砸向强暴者的头颅。但它丝毫不理会我,它仍在作践着年莹。我欲哭无泪,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拯救年莹?我猛然将余青冈的头颅拔下来去砸秦俑的头颅,可是余青冈的头颅就像我的拳头一样被弹了回来。我更猛烈地去砸,直到把余青冈的头颅砸得粉碎,像无数的花瓣飞向四方,而秦俑仍在**着她,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碰过它一样。我毫无办法,想了想,然后平静地看着秦俑趴在年莹身上的姿势和动作。……当秦俑从年莹身上站起来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自己的同样的处境。可是,我醒悟得太迟了……二我感到我那个地方,那个**的部位肿得面包似的。

疼痛袭上心来,我苏醒了。我兀自被一个秦俑扛着。年莹和那些姑娘在我前方。是它们将我们扛出死寂的头颅平原的?是如何走出来的?我以为我们永远走不出头颅平原了,它是那样的无边无际,就像茫茫太空,就像无边的沙漠。

我看见了峥嵘的群山。进入群山以后,我们又行进在了险巇的崎岖山道上了。我那地方肿得厉害,疼痛在跳动。

“年莹——”我喊。年莹抬起头,望着我,她不说一句话。所有的年莹和文鲸都将作为长城的镇物——余青冈的死亡的声音又回荡在我的耳际。那么说在遥远的边境将要重建一座长城,还是将损坏殆尽残破不堪的一段段的长城连起来造成一个大圆圈?这在当时我躺在秦俑肩上的时候,还一点内情都不知道。我们被扛着走进了一条冲沟似的、鸡爪一样生长的沟壑。进了沟壑以后,我看见了许多许多的土洞。那里边有活动的人影。这儿的人们居然居住在土洞里跟蛇蝎差不多,这使我难以想像。在一个大土洞前,秦俑们放下我们,进洞以后,整个山谷沉寂异常,好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样。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几百万亿年来什么都没有变化。我们被丢弃在露天野外,饱受风霜雨露的袭击和侵害。在那潮湿而肮脏的地面上,我们勉强休息了一会。山谷好像在中世纪的天空下,在世界的边缘地带。这与上几次遇到的情况一样,存在着良好的逃跑条件。但是每挣扎一次,就会招致来越发严重的灾难——第一次逃亡使我好像过了死之河;第二次就更可怕,好像在地狱中又深入了一步,到了残暴者相互残暴的第七圈,我和年莹遭到了强暴。我们麇集在一起,搂抱在一起相互取暧。那些文鲸们和年莹们说她们都遭受到了与我们同样的厄运。余青冈像死亡一样的话音仍在大脑深处提醒着我——我们决不能变作长城中的嶙峋白骨。一有机会,我们就要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逃跑,尽管每次逃跑的路线与结果都好像是越发靠近了边境——然而,这又怎么能确定呢?

她们再也不愿跟上我冒险了。对于我周密筹划的一切,她们已经不感一点儿兴趣了,即使现在有人要杀她们,她们也会无动于衷的。我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了年莹身上,但她也像她们一样彻底绝望了。哀莫大于心死。于是,我只好独自逃亡了。

在山口那条泛着黑光的柏油大道旁,我发现了一辆车。路上和车上都没有人影。难道这是一条空寂的幽灵出没的大道?我爬到车上,藏在车厢里,用货物把我掩盖起来。过了一会,从路旁山谷里走出了一个人。他正在系裤带。那辆车在山谷里好像瞎子一样疾驶了几天几夜,在一个无名无姓的地方停下了。那个人走下车去,消失在了一个山洞里。趁这个机会,我跳下车,隐进了一个神秘的山谷。我听见车开走了。我在山谷里漫无目标地走着。

渴了,我趴在小溪岸边喝一口冰凉的山涧水。水里浸透了原始山谷的味道。饿了,就采一把山坡上的野果——“刺盘儿”聊以充饥。我顺着山谷往里走着,走着,发现了一个小男孩。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面是另一条山沟,他站在山崖下正在解开他的打满补丁的裤子。他掏出他的小**,尿流向土崖冲击过去,发出很大的溅迸声。他尿完了,然后用手捋玩起了那东西。我看见他屁股背后背着的草绿色的书包在忽扇着。我想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手上;他在集中精力梦想着一个丰满美丽的女人——这个他想像中的女人有可能是他邻居的大姐姐或他的漂亮的母亲。他在非现实的世界中**。我站在那儿已经看呆了,忘记了自己当前的处境。那男孩终于发现了我。可是没等我喊他一声,向他解释,他已经飞速爬上山岗,消失到了山岗背后。我多想留住他呀!我一点也不鄙视他。他一定是吓坏了。

我继续往前走,走到谷间一片平地上。我发现一个胡子老长老长的老头躲藏在一棵树后。他手中拿着一只兔子。我朝他走过去时,他招手暗示我别出声。我停下脚步。

他悄然蹑足过来,压低嗓门说他正在狩猎兔子。因为来耕地时,发现有只兔子碰死在了树下,他现在要等第二只兔子。这时,我才看见谷壑里还放着一张犁,有两头牛在山坡上默默地吃草。这个长长的胡子的老头儿的有趣的行为使我暂时忘却了邪恶的秦俑。我告诉老大爷说那是白费劲。但是,他不听我的,而只相信摆在他眼前的事实。

老人坚持要在树下等第二只兔子,他要拎着两只撞死的兔子回家。他告诉我说前边那座村庄叫灰房沟。我离开他以后,下了一道坡。小路几乎与谷底平了。后来,我又爬了一道坡,一直爬到那大坡高高的顶上。我看见那里有座大坝。山谷里蓄满了绿绿的水。我沿着水库边时而露出水面时而被水淹没的蜿蜒小路向里边走去。走着走着,我看见了一棵枣树。我爬上那棵枣树所在的黄色的台地。台地中有大大一个壕穴,那底下长着野生的苞谷。

苞谷又高又细,黄瘦黄瘦。台地里边的山坡底下有几口土洞。土洞前靠近水库的空地里长有四五棵巨大的枣树。

当我敲那已经腐朽的篱笆门时,有一条狗在院墙里边叫开了。过了一会,我看见一个中年女人从深深的土洞里出来了。从她走路的姿势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慈母心肠的女人。一定是一个养育了众多儿女的慈母。我望着她慈祥的又胖又大的脸盘说:“大妈,我能进去吗?”她看了我好一会,充满怜爱地说:”闺女,你打哪来?”我告诉了我的具体遭遇,可她一点儿也听不懂;尤其对于我告诉她的我从哪儿来的地方的名称——江中,她陌生极了。从她的表情判断,她好像从来就不知道似的,连她的老祖爷也没听说过。这使我的心猛然往下一沉,这儿距离我的江中故园的遥远程度已经超出了我的想像。

她见我冻得浑身打哆嗦,就在土洞里生了一堆火,让我烤。我看见土洞里边还有另外一个小土洞;那里边卧着一头肥腴的白猪。在这里,人畜共宿的现状使我目瞪口呆。本来,他们蛇鼠一样住在阴暗潮湿的土洞里已使人够可畏的了。我在烤火,那女人去给我弄吃的去了。她说灶火在旁边那个土洞里。过了半个时辰,她给我端来了半碗玉蜀黍做成的稠粥。她非常抱歉地说玉蜀黍也不多了,她从来没有吃过白面。她指的是小麦磨成的面粉。她说要不是有十分严格的任务必须喂肥这头大猪,连玉蜀黍和红秫黍也吃不到。红秫黍只不过是上边给猪的口粮。

人就偷吃猪吃剩下来的红秫黍稠粥。她说大多数情况下,那头贪婪的猪总是把锅中的口粮吃得精光,她就只有挨饿了。这使我刚刚烤热的心又凉了——她居然和我同样绝望,处于死亡的边缘,只不过有个可以存身的土洞而已。她出了门,走到空地边的崖畔那棵枣树下朝远处张望。我浑身觉得暖和了,便吃了些粥。

我出门时,那条狗已经向我摇尾巴了。我从壕地边缘走过到了枣树下,我说:“大妈,你是等大伯吧?”她很高兴地说:“闺女,你怎么知道?”我说我路过那儿时见到他还在等野兔呢。

她笑笑说:“他总是去等兔子。要不是野兔,我们早饿死了。”

我感到蹊跷,说:“能等到吗?”

她说:“能的。他总是不空手回来。”

果然,老头子赶着牛,扛着犁回来了。他手中拎着两只野兔。他从那女人身旁走过时,高兴地说:“又有吃的了。”随后,他把野兔扔过来,跟着牛隐到山崖背后去了。

那女人与我离开崖畔,正走在壕地边缘。这次经过时,我才看见壕穴下面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大洞通到水库里。

我问那女人大伯为什么还不回来。她告诉我说他到灰房把牛送回去,那是“公家”的牛。她还说一般情况下一个月能等到两只野兔日子就不用熬煎了。假如我要在这里住下的话,那么我不会寻找到更好的出路。我也得等野兔撞死在树下,才能活下去。

我在灰房沟住了下来。大伯大妈膝下无儿无女,对于我非常喜欢。日子虽然异常艰难,但相对于晚来得女的欢乐来说是可以忍受的。大伯说向沟壑上游走不远就是灰房,那儿住着七户人家;再往上就到了沟里头,那儿也住了七八户人家。我暂时还不敢到处乱走,我怕暴露以后又得忍受秦俑的戕害。他们竟然对于秦俑的暴行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他们说我是做了一个噩梦吧。可是对于我如何到了这里,他们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后来有一天,大伯家的猪被他赶走了。他说村里的头要将猪送到首都去。他叫我也去看一看热闹。

我站在灰房远处的山嘴后面,看见灰房的大场上挤满了猪。过了一会,有一队人将猪赶出了沟壑,爬上了前边那道大坡,最后隐到了高高的坡顶背后。大伯说肥猪送走以后,全村人也就断了口粮了,都将钻进深深的土洞进入冬眠。只是他家离村子远,非常背静,而且每月总能株守两只野兔,所以,漫长的冬季来临以后只要有火烤就可以活命了。他说他和大妈曾经在没有天赐的野兔之前冬眠过好多年。他说那滋味简直跟在地狱里一样。假如温度过低了,就会永远醒不过来;温度高了,能量消耗过快,冬季未结束之前就会饿死。他们村里至今还有一些人家仍在沉睡,永远醒不来了。好些人家都死绝了,绝了户。

他们的命运使我深深感激上苍对我的厚待;但是与秦俑的残暴相比,我宁可冬眠。可喜的是,大伯有野兔和炭火。

他说整个冬季他和大妈就靠在炭火旁过日子,除非他外出捡野兔的时候。我说我与大伯一起去。他说女人可去不得。你大妈去了一次,我们便几个月见不到野兔的踪影,差点饿死。我再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