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是一具白骨,我的灵魂向你讲述。
深秋的一个夜晚,我值班时被秦俑抓住拖走了——就这么回事,很简单。假如这期间所发生的地狱般的苦难故事是给你消遣的话,那么我的讲述也就这么点儿。我的魂灵将永远不再回归人寰!一飕飕大风把巨大的高过四层楼房的白杨树刮得都快匍匐在地了;黄叶随风滚动,飘向远方。想到这样的夜晚,我还要去值班,我的心紧缩着。我走下楼梯,被大风裹挟,仿佛要被劫掳。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星球,我的心是那样茫然,好似冷月照耀寒风吹拂的沙漠,布满刀刻般的纹痕。
单身宿舍楼距住院部大楼只有二百米,但当我走完这二百米时,我感到我似乎已经走完了我整个的人生里程。一个即将死亡的病人正在等着我。他大概是想死在我的班上,给我一个永远的纪念。我是一名医生,当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我的家长就为我选定了这个职业。在他们的印象中,这是一种美好而洁净的职业,是天使干的事情,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女儿每时每刻感受和接触的都是漆黑的死亡、冰冷的死尸。好在我已经习惯了,一切都好像穿衣吃饭一样。在我接班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那个一向爱开玩笑的男医生神情慌恐,他逃也似地没入黑夜消失了。
我步履沉重地向病房走去。有人马上就要死亡,就要永辞这个世界。当我在那个病入膏肓的行将就木者身上观察生命体征的时候,一阵寒栗陡然涌遍周身,比用手触摸星球的恐怖冰寒还要强烈。窗外,秋风吹拂荒园草薮。
我望着他的像月球上的沙漠一样惨白的面孔。
我怀着漆黑的平静心情回到办公室,当我推开办公室的门,可怕的事情已经等了我好久了。
……我记不得我当时挣扎反抗了没有,我只是模糊地记得那时的长廊、住院部大楼乃至整个的医院都是那样地寂静——那是一种坟墓般的静谧。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被扛在一个秦俑的肩上。我想叫喊但是喉咙像是被塞满了泥巴,我的脚乱踢着,用手去抓秦俑的眼睛,可是那秦俑丝毫不理会我。它跟着其它的秦俑仍然静悄悄地行进着。我看见了年莹。她是我们病房里的护士。她也在一个秦俑的肩上。她的头耷拉着,我想她是被吓昏了吧。我高喊了一声年莹。她没有一丁点儿反应。秦俑的队伍在旷野像幽灵似地在无声的星光下给我一种旷古未有的死寂感觉。时间好像死了。当这支鬼魂似的队伍逐渐靠近一座小镇的时候,年莹呻吟着醒来了。她先是怔怔地看看扛她的人,然后又哭又闹又踢又掐,但是一切挣扎反抗都是无效的。她精疲力竭了。这时她发现了我。她先是异常地惊讶,后来好像很兴奋地问我:“他们要杀我们吗?”我不敢想像它们是从古墓坑里逃出来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钻到了它们的躯壳之中。二千年前的秦俑从古坟坑中逃出来干这种它二千年前干了一生的行当,这不可想像。前方明晃晃的灯光告诉我们一个热闹的小镇到了,从那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喧嚣声。
果然是一座繁华的小镇。街道上挤满了人。可是那些人对我和年莹被一群陶土制作的、二千年前的古文物秦俑劫掳这种令人惊骇而又荒诞不经的场面竟然无动于衷。他们泠漠地从我们身边流过。
小镇旅馆前的空地上躺满了人。秦俑们把我和年莹扔进那些乱七八糟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中间,进旅馆去了。
我和年莹紧紧地抱在一起,相互从对方汲取勇气和力量。
这时候旁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问我们打哪儿来。我们说江中。他高兴地问中江中哪里,说他也是江中来的。前天被它们抓来的。我说:“也是秦俑?”他说:“一模一样的秦俑,简直分不出它们谁是谁。”“那么这儿躺的人都是被秦俑抓来的吧?”“是的。”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
他告诉我们他叫余青冈,是江中大学的讲师。我心里一惊,他就是余青冈,江中社会的名流。我记得有一次我在一个公共场合看见过他,那时他也戴着眼镜,显得那样文气,那样温文尔雅,那样知识渊博,那样潇洒英浚前些日子,人们传说他被捕了,没有想到他被秦俑掳到了这里。他疲惫不堪地躺在潮湿的地上。我告诉他这样会生病的,可他说他太疲劳了,因为他被绑架的方式与我们不同,他是被秦俑用赶山鞭赶着马不停蹄地跑来的。
与他的结识使我们感到有了依靠,我们毕竟是从同一个地方被抓来的。我抬起头,想望到旅馆门里边去,但是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想像着那些坚硬的秦俑们挤满了旅馆,下榻在柔软的**的可笑的情景。那原是我们这些有血有肉的人休养生息的地方,而它们应该安分地呆在弥漫着历史尘土气息的墓坑里让人们去游览它们,观赏它们,研究它们,作为一种文化的陈迹,像秦始皇二千年前的一尿壶尿一样可以作为“文物”。它们把旅馆占领了,我们这些俘虏就只好睡潮湿泥泞的大地了。
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和年莹还穿着白大褂,于是想起了那个垂危的病人,他肯定死了,因为我和年莹还没来得及去抢救他就被秦俑抓走了。我想到了一所既无医生也无护士的医院的荒诞状态,病人们都造反了,他们主宰了医院,他们像亡魂一样在医院的长廊里游荡。当医院的人们发现我和年莹失踪了,他们会怎么样,会来找我们吗?我问躺在湿地上正望着星星的余青冈:“你们那有人会来找你吗?”他说:“别指望了,不会有人来找你的。”“可是你为什么不逃走?”他唉了一声,说:“我试过。”
我与年莹不愿躺到肮脏泥污的湿地上,虽然我们已被秦俑们折磨得精疲力竭,精神和肉体都困顿到了极点。
一阵风刮过来吹起了我们白大褂的衣摆。旅馆前的空地上像余青冈一样躺着的人铺展向远处。对于秦俑们抓这么多人我感到十分疑惑。我想起它们曾为残暴的秦始皇抓过劳民去修筑长城,建造陵墓,那么现在是不是要造另一座长城,另一座陵墓?余青冈说大概不会是这样,很难弄清秦俑们的目的,因为它们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后来他突然说他会不会被秦俑们活活埋葬。我感到不寒而栗。
这样一位在学术界颇有造诣的大名鼎鼎的余青冈居然要被活埋,不管怎样我都会把这看作余青冈的危言耸听。但是,我和年莹正抢救病人的时候都被它们抓来了这样的事实足以打消我对秦俑们任何人性的幻想。
我劝余青冈和我们一起逃走。从表面看这种可能性很大。那些秦俑们自从进了旅馆以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
旅馆里一直像坟墓一样死寂。它们把旅馆变成了腐朽的墓穴,正沉睡在千年的历史尘埃之下。余青冈依旧望着夜空中的星球,对于我与年莹殷切的鼓动和哀求的目光仍然是一副僵死的无动于衷。最后他居然如死尸一般无声无息了。他毕竟是个男人,而且是一个中年男人,面对任何恶劣的环境、生死未卜的前途、非人的虐待都可以表现出一副无所谓泰然样,释放出雄性的光辉。可是我与年莹——我们都还年轻,都还是未婚的少女,我们对于生活还抱着美好的幻想,我们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我们要跳要唱要恋爱结婚甚至失恋迷茫,然而等着我们的却是冰冷的、浑身散发着泥土味坟墓味的秦俑的囚徒的命运。
我们必须抗争。我看着余青冈沉睡的脸。他在酣睡中翻了一个身,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妈。我顿时对他产生了强烈的鄙夷。这个懦弱的男人就让他在梦呓中去叫他的妈妈吧。他母亲至少也有六七十岁了吧,那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能在梦中把她儿子安全地接走吗?也许他母亲早就魂归西天了,她的灵魂会在冥冥中把她的儿子安然超度吗?在这样的梦魇般的夜晚,天上泛着凄凉惨淡的星光,我与年莹身穿的洁白如云的白大褂给我们一种飞翔的梦境感觉——我与年莹一定会飞越小镇参差不齐的屋群,飞过河流、群山,回到那所深夜中的医院,那所我们工作谋生的医院。那个重危病人已经死了,我们会受到严厉的处分。那儿还会出现古老的掳掠者秦俑的,它在和这里的星光同样的星光下会是多么凄凉阴森呀!我们还是各自飞回家吧。我能飞回家吗?我的妈妈早在我九岁的时候就病死了,我的父亲孤独地躺在那座木房子里。木房子在空旷的田野的中间,四周长满了树,透过树障能望见山脊上又红又黄又圆又大的月亮。父亲咳嗽着唱着嘶哑的歌,他又在想妈妈了。我想像我站在我家古老的窗前正望着屋后一望无际的绿色稻田,我看见年莹在飞。她的白色的翅翼飞过了漆黑的田野。她不是飞回家了吗?她为什么飞到了这儿?她家不是在那我从小就向往的城市里吗?她飞到了我家窗前,边扇动翅膀边惊慌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我无法落下来,我落不下来,文鲸,你快来救我呀!”
我双手去抱年莹,她醒了。“余青冈仍然死猪一样躺着,怎么办呢?”我拿定了主意,我们一定会摆脱秦俑的,难道我们这些血肉之躯连几千年前泥土制作的东西都战胜不了,那我们不是太悲哀了吗!我们活得还像人吗!我与羊莹没有脱掉白大褂,我们行动的标志是非常显眼的,可是我们居然轻而易举地穿过人堆消失到了小镇西边一条幽深的小巷里。我没有料到这条不起眼的小巷里也躺满了人。我与年莹艰难地寻找下脚的空隙,一步一步抬高脚向前迈去,就像在中国的列车上深夜去上厕所一样,疲惫不堪的乘车人横七竖八,有的坐在走道上;有的躺在座位底下伸出一双脚;有的有依托地站着;有的没依托地站着,闭着眼睛无规律地一会摆过来,一会摆过去,就像一地胡乱堆放的麦捆。
出了小巷了。我和年莹来到一片黑鸦鸦的河滩上。
河滩上也一样躺满了人。年莹绝望了,她哭着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知道这种打击相对于我来说,她要更加痛苦更加心境灰暗。她毕竟比我年轻,大概还未与男孩子接触过吧;她也许只是在还是小女孩的时候——那时她还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地吐出几个单音——被邻居的小男孩抱住亲过;在两个孩子亲过之后,他们的小父母欢蹦乱跳了好一阵。我拉住年莹的手,感到她手心冰凉的汗珠在滚动。我安慰她,鼓励她,将她扯着穿过沉睡的人群。黑暗的河水无声地流淌。这是冥河吗?我们一定要渡过河去。这是对付秦俑的最好办法。河边依然挺尸着无数像是喝醉的人。我与年莹在他们的缝隙之间迈步,寻找渡河的桨船或是附近的一座桥梁。我们没有找到桥,这反倒使我们安心;但是连一条小船都没有,这使我们几乎绝望。正在这全时候,我发现宽阔的河里有个黑东西慢慢靠近了。我与年莹蹲下身子等了一会儿,渐渐辨认出那是一条小船。有个人正在慢慢荡着双桨划过来。我连忙压低声音喊:“喂,艄公——我们等了好久了。”年莹站起来兴奋地以她少女特有的发颤的声音说:“我们还以为没船呢。”艄公并不答话,也不转过身来,只给我们一个背影。船越来越近了。我们什么也不顾了,我们只想着过河。我与年莹在船刚一靠岸还未停稳的时候就
我赶紧把她揽在胸前,她在我怀中颤抖着。我看着船周围漂浮的成堆的人头、躯体,心中作呕恐怖,心灵震颤,我竭力控制着。我望着船夫的背影,多么期望能得到帮助。然而即使年莹的那声恐怖的尖厉叫喊也未能使他回首看我们一眼。这时,他的凝重的神秘背影开始对我产生了一种更为不安的强大压力。我不知道年莹在想什么。她望着船夫的背影,手仍在打着哆嗦。这条阴暗恐怖的河真是冥国的死之河吗?它竟这样宽,这样令人无望。当我们的小船渐渐驶向彼岸的时候,熹微晨光从山脊后呈现出来了。
我们看见河岸上依然躺满了沉睡的人。好在天色已亮,船在靠岸的时候寻找到了一个较为宽阔的缝隙。突然,年莹凄厉地尖叫了一声。那个神秘的船夫转过身来了——他是一个可怖的秦俑。这个严酷的事实使我一时处于无意识的空茫之中。接着,我才感到事态的严重程度。这难道是秦俑们的狡猾伎俩?我们自以为是我们自己的勇敢的逃跑行动,殊不知恰恰是秦俑们的老谋深算的圈套。
怪不得余青冈只是睡觉,好像要把觉睡够似的。他大概意识到再也不能舒服地长睡了。他可真狡黠。
这个秦俑高大雄伟、壮阔挺拔,瞪着脓一样绿的眼睛审视着我们。他慢慢地抬腿机械地迈步,一脚跨到我和年莹跟前,伸出大象鼻了似的手臂将我们合拢攥住,稍一屈身就将我俩同时扔到了肩上。它的肩膀如此之宽,横排扛着我和年莹还有余地。年莹在拚命地脚踢手抓,而我则放弃了一切挣扎和抗争。我深知那样只会白白消耗我们的体力,丝毫不会改变我们的处境。我劝年莹放弃无谓的反抗,并给她以菲薄的安慰。在晨光从山巅倾泻而下的眩目的光的洪流中,我与年莹被秦俑扛着迅速穿越躺满人的身体的河滩进入了一条依旧睡满人的小巷,最后来到了一条躺满人的大街上。我看见前方有一座桥,桥边有座大房子,房前躺满了人。这一定是旅馆了。我恍惚若在梦中……难道那儿沉睡着一个名叫余青冈的中年男子——可是我没有找到他。他也许被带走了,也许……这时候旅馆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一队秦俑。比起昨夜的秦俑们,它们要高大得多,尤其和现在这个扛着我们的秦俑相比显得更加高大。我心中甚是疑惑:难道它们还在往大长么?我发现桥堍空地上躺满的居然全是与我和年莹一样的少女。在黎明的光芒映照下她们一个个显得是那样娇弱,惨白,有气无力。我仿佛看见了我的倒影。她们那一副副恐怖的、奄奄一息的神色好像被严霜打蔫的禾苗。
在这些姑娘当中有许多与我和年莹一样穿着白大褂。一定是哪所医院的医生或护士。我正想着,那队秦俑迅速地跑步过去,一个二个,无力反抗的姑娘们一下子被扛到肩头——噩梦一样的劫掳队伍又起程了。这些动作和行动听不到一点儿声响。竟然是无声的。
离开桥堍镇以后,顺着一条宽阔的沟壑,我们渐渐被扛进山去。开始,它们走在路外边。那开阔的河谷里砾石累累,激浪迸溅出白色的水晶。那巨大的石头圆溜溜的,宛若史前动物的蛋。渐渐走入了一条刚刚汇入那条大河谷的狭窄山谷,秦俑们仍走在外边。但现在这个“外边”其实是狭窄的山谷的右边,而刚才大河谷的外边是左边。
我的头被倒吊着,我能看见峡谷里淙淙流淌的清澈的溪水,溪水边的沙子和卵石。真正的早晨来临了,沟壑那边的草坡上了无人踪。我们这些毫无获救希望的少女们在这荒无人烟的、好像中世纪的山谷里被秦俑们扛掳着,不知要掳向何方。它们为什么要抓这么多无辜的少女?我想起了二千年前历史上秦始皇的暴虐无道,和一种我没有记住名字的皇帝吃的“宫枣”。据本乡县志记载:囗囗囗曾在本乡一带制作“宫枣”以延年益寿。“宫枣”的制作是将红艳艳的、硕大的枣子填进十四五岁处女的子宫,一个月后取出。“宫枣”制成以后少女们也就因细菌感染性休克而悲惨地死去了。如果是抓去给秦始皇做嫔妃,命运似乎还好些,但是,秦俑们如果是学囗囗囗的发明创造而制作“宫枣”,我们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秦始皇已是数千年前的一具死尸了。他的陵墓就在陕西临潼西南,现在叫做秦陵。据专家们考证它的尸棺至今仍在地下水银灌注的江河上漂流,漂流了二千年了。难道他还活着,还要残害民众来满足它长生不老的欲望?难道当年的徐福带数千童男童女为他寻获了灵丹妙药,找到了长生草?这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会千方百计统治全世界的。那样地球上就会仍然燃烧着世界大战的烈火,我们也就无一天安宁日子好过了。他绝不会死心躺在阴湿黑暗的地下,倍受漂泊的狐独和苦难。我没有思索出什么结果,大脑陷在一片迷茫之中。前途未卜。秦俑们像巨人一样;它们到底要把我们掳向何方?峡谷越来越窄,我们逐渐被扛到了山巅。我看见沟谷那边有个放牛的老人和一头牛,我可着嗓子喊了一声,可那老头丝毫没有反应。接着,我看见了一座茅草屋。涅白色的土坯墙,门前院畔坐着一个老婆婆。这时,年莹突然放声朝那老婆婆大喊。可是她的凄厉的声音在山谷上空飘飘摇摇飞了一阵就跌落下去被岩石吸收了,而老婆婆仍如一具僵尸一样端坐在那里,对于眼前的秦俑队伍以及被掳获的少女视若无睹。由于极度的疲惫,虽然颠上簸下,我在秦俑的肩头还是睡着了。
我醒过来的第一个意识是担心上班的时间过了,又要迟到了。我想起我正在值夜班……在我迷糊过去之后也许那病人已经死了,而我又没去抢救,那么等着我的将是重大责任事故的处罚。我努力睁开干涩的眼睛,揉了又揉,才相信了眼前的现实——于是回到了现实之中。在我周围躺满了或沉默或哭泣的少女。年莹枕在我的腿上睡着了,我一动她便醒了过来。她吓得一叫,看见我后,她才渐渐安静了。我与年莹默默相视,她的眼神充满了呆滞和无望。这时,旁边的几个女孩子也醒了,围拢过来用漆黑的眼睛传递着迷惘和恐怖。我得知那个很漂亮的女孩是从陕南被押来的,她也叫年莹,而另一个则叫文鲸。颅骨里的大脑好像爆炸了一样闪过一道亮光。我的预料果然被证实了,那些女孩都叫文鲸和年莹。她们对于自己为何被秦俑擒掳而来一点也不知内情,与我一样两眼一摸黑,处于黑暗之中。年莹告诉我那群秦俑又进了旅馆。我看着远处那几座大房子——它们在月光下呈现出一副坟墓样寂静的图景。我看看旁边高峻的山崖,一弯钩月悬在那上面,洒给我们一片凄清迷离的光色。我想起了那个浸满血泪的神话,那个愤怒的化身的传说,那个苏州的万喜良和孟姜女。我并不明白我为什么想到了他的白骨仍被埋嵌在万里长城中的万喜良——前些日子我刚刚读了许多古老中国的传说和神话并不能被作为正确缘故的解释。
一个周密的计划已经逐渐在我心中酝酿而成——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逃出去;我要把这些可怜的被散发着古墓气味的秦俑**的姐妹带出去,脱离这个险恶之境。我看见月亮仍然那样凄凉地照着,客栈仍像坟墓一样死寂,我带领她们悄然逃离了。也许多日来受到的灾难磨炼了她们的身心,她们显得非凡地坚强。她们与我和年莹,或者说所有的我:文鲸和所有的年莹们一起爬过了一座又一座大山,翻越了一条又一条大沟,在无边的山野里迷过路,后来又跨越了许多奔腾的江河,在黑暗、恐怖、寂静的威胁下提心吊胆,最后终于走出了莽莽的群山,来到了一片貌似平静和安祥的平原。——尽管到达了一座平展展的平原,但对于这漫长的一路竟然无一个秦俑追上来,也没有碰见一个人,连一个跳动的生灵都没有,这毕竟在我心中埋下了一个不祥的预感。我想到这可能又是一次不能实现的逃亡,一次心灵的空欢喜。当我与她们站在峻峭险恶的山岗上望着下面那片月光照耀的无际的迷离的平原的时候,我就坚信了这一点。
事实证明了我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