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黄昏的暮色笼罩了大地。落日从西边山上已经沉下去了,所有的小朋友都被他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姐姐、奶奶、弟弟、哥哥、姨姨、婶婶接走了。
可是主治大夫麦克风被通知不许离园。主治大夫心中窝火极了,但这个道理向谁也讲不清。幼儿园就是这样通知他的,那些老阿姨们不可能向他做出解释,因为她们对付他的办法是毫不留情毫不手软地用教棍抽打。若果她们真愿意把自己放在主治大夫同桌的位置上纡尊降贵平易近人地和主治大夫谈一谈,恐怕她们也无能为力说服他。可怜的主治大夫手扒铁栅栏望着远去的小朋友和那些骑自行车、摩托车的大人们,他的心好像针刺刀割一般。他想到他的妻子和他的在外地上大学的女儿,想到了敞开着的房门,想到了猖獗泛滥的老鼠。他并不希望看见他的妻子。如果他的妻子如同那些家长们一样来幼儿园接她的丈夫回家,那不是世界疯了,就是她的精神分裂了。天黑了,看不见远处的山了,远处的楼房也模糊了。他又要像以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蜷缩在小**熬过寒夜了。如果真的到了冬天,还叫他睡在这样的小**,他想到可能会冻死的。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流出了眼泪,哭开了。一个老头儿在深夜哭泣,这太刺激世界的神经了。他的呜咽声在深夜在寂静的夜空下传得很远很远。
教师布置给小朋友们一个画画的任务,主治大夫麦克风当然不能例外。他正坐在小桌子后面完成教师下达的任务。主治大夫麦克风的幼年和童年是在关中农村度过的,八岁入学前他一直在村子里流浪,到田野里跟在正在打牛后半截耕地的父亲后面,拾起碎土块投掷那些在犁沟里捡虫子吃的乌鸦、喜鹊;一会儿又跑到沟畔丘垴采野草莓吃;三夏大忙季节在麦场里滚打跌爬;雨天在破窑洞里玩跳房子;极其喜欢赤脚踩着道路上的牛屎卷走;在树林里跑来跑去,逮树上的知了;跟上大哥哥和大姐姐们跑十几里夜路到外村看电影,从没有进过幼儿园学过美术,上小学时也是上的一个民办教师管4个年级14个学生的土窑洞小学,所以对于画画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他对教师布置的画画作业完成得尤其困难。许多小朋友把作业都交了,而主治大夫还在苦苦地思索,苦苦地琢磨,苦苦地描画。他终于把画画好了。但那画画得还没有一个孩子画得好,太幼稚、太笨拙了。教师叫小朋友们画一个太阳,一座房子,一个小小的幼儿园,幼儿园里长满开向太阳的向日葵。
要做游戏了,游戏的地点是在幼儿园的院子里,院子旁边就是幼儿园的小篮球常小要老师叫小朋友们手拉手,站成一个大大的圆圈。
主治大夫麦克风也是这个大圆圈上的一个小点。小朋友们不时松开手钻圈儿,从小朋友的胳膊下钻进钻出。
小要老师说:“麦克风小朋友,你也钻埃”主治大夫看看小要老师,又看看小朋友们,又看看远处的墙壁。那上面画了许多漂亮的儿童画。他松开手,把腰猫得低低地从两个小朋友的手臂间钻过。可他的背驼得太高了,把两个小朋友好像用担子挑了两桶水一样挑了起来,而且那两个小朋友左右的小朋友也都跟着悬离了地面。小朋友们恐惧地叫唤开了。小要老师大喊道:“麦克风,别恶作剧!”主治大夫赶紧趴倒在地。小朋友们的那颗倒悬的心也都落到了地上。他们欢呼着、叫着。有一个小朋友仍不服气,就朝主治大夫的屁股上踹了两脚。
“麦克风,别装死狗了,还不起来?”小要教师又发话了。
主治大夫揉揉眼睛站起来了,拍拍身上的泥土,把手伸给旁边的小朋友。这个大大的圆圈又秩序井然了。
小朋友们在小要教师的率领下在旋转、舞蹈,做着重复来重复去的游戏。
另一个游戏开始了——丢手绢儿。大圆圈儿不变,但是大家必须蹲在草地上。一个爱唱爱蹦的小朋友边唱边跳边跑。她绕着下蹲的小朋友不断地跳着唱着,直到她把小手绢丢到一个小朋友的后面;如果这个小朋友发现了并迅速拾起来扔给她,她还得继续跳下去唱下去,当有一个小朋友没有发现手绢丢在了他的后面时,便就该他来跳来唱来丢了。一个调皮的小朋友跑了没两圈就把手绢丢到了主治大夫麦克风背后。他跳着唱着跑了。
主治大夫一点儿也不明白丢手绢游戏的规则,实际上他早发现了手绢,但他没有采取措施,可他也不站起来拾起手绢把游戏进行下去。
小要教师说:“麦克风,该你跳了丢了。快!”
主治大夫站起来了。蹲久了突然站起来,眼睛发黑,天地有点旋转,他差点跌倒。他等了一会儿,恢复正常了,捡起手绢。他想起刚才小朋友跳的样子,一只脚抬起,另一只脚单跳一下,一只脚落地后又单跳一下。无疑跳法是对的,可他不会唱丢手绢的歌,他刚唱到“丢——丢——丢——手帕——”就磕绊住了,而且把小朋友一致喜爱的“绢”唱成了“帕”。小朋友们都咧开大嘴巴笑开了。
小要教师说:“不会唱就不要唱了,关键是要勤奋好学。好,我教一句,你学一句,一边跳一边学唱。”
于是,小要教师教唱一句,主治大夫便一边绕着小朋友跳着一边学唱着。他的苍老的五十岁的声音非常重浊,唱小朋友们的儿歌倒别有一番韵味:“丢手帕,丢手帕,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主治大夫的动作和唱腔都显得笨拙衰老,而且怪诞,但还是得到了小要教师的鼓励和表扬。因为一个老汉儿唱小朋友们的儿歌并且和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似乎是太平盛世的景象。
幼儿园的园墙上面都画上了幼儿教师的画。那些画充满童趣和教育意义。有一幅画画的是北京天安门,另一幅画的是飘扬的五星红旗,还有一幅画的是一只吃竹子的熊猫。
幼儿园东边有座用水泥砖石砌成的滑滑梯。小朋友们喜欢爬上滑滑梯的梯顶从滑道上溜下来,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玩得非常开心。有一个小女孩对主治大夫说:“老爷爷,你也上去溜呀。”主治大夫开始很不好意思,最后经不住小朋友们的**,他颤巍巍地爬上梯顶,坐在顶部往下滑。他慢慢地滑下来了,他的感觉很好,屁股与光滑的梯道的磨擦使他回忆起了什么,有一种不寻常的舒服感、快乐感。
哨子又响了。小要教师在招集大家集合,她告诉小朋友们现在要打篮球了。她把大家带到幼儿园南边的篮球常啊,那是一个多么袖珍的篮球场呀!场地就好像主治大夫家的灶台,而篮球杆又是那么矮,篮球又是那么小巧玲珑。小朋友们分成两队,篮球游戏开始了。主治大夫想这样与小朋友们打篮球显然是不公平的。但是小要教师手中的教棍可不是吃素的,他只要瞄上一眼都浑身上下打哆嗦。他按照小要教师的分配上场了。他站在篮球场上,秃顶比篮球架还高出几十公分,手一伸就把球篮压到了腋下。他向己方篮里投了很多球,而把对方投进篮里的球都从篮里拿出来了;更叫小朋友们惊骇的是,他把对方一个死死抱住篮球不丢的小朋友连同篮球一起投进球篮里去了。那个小朋友差点摔得昏迷过去,这把主治大夫吓坏了,连忙对他进行抢救。他立即拿出磨炼了一辈子的拿手好戏——他的精湛的医疗技术准备施展一番。他对小朋友进行口对口人工呼吸和胸外按摩时,那小家伙突然蹦起来,跑到己方的篮下去了,在对方和己方全部的小朋友们的手足无措、哑然失声中把球轻松地投进了篮里。这个球得到了幼儿园小要老师的认可,给他们加了两分。
篮球游戏结束后,主治大夫跟着小朋友们(被老师带着)到厕所去撒尿。小朋友们全拥进厕所去了,有的出来了,有的又进去了。主治大夫想尿极了,但是男女小朋友还有那么多仍在撒尿,他听到接二连三的撒尿声,冲进厕所,但又不敢当着男女小朋友们的面解开裤子。
小要老师在厕所门口监视着。她喊道:“麦克风小朋友,还犹豫什么?还不快撒尿?”他一紧张,把整整一大泡尿浇在了裤子里,热乎乎的尿液顺着大腿奔流下去,在他的脚底下迅速汇集了一个水潭,随后那尿潭伸出几个蛇一样的头儿蠕蠕向别的小朋友的脚下流去。他们连忙逃开了。
主治大夫麦克风尿裤子的事成了欢天喜地的喜讯在幼儿园各个角落飞速传播。小朋友们一见面就会兴奋地眉飞色舞告诉对方:“麦克风老爷爷尿裤子了!”
“麦克风老爷爷尿裤子了!”
幼儿园的阿姨对于尿裤子的事向来是不批评也不表扬的,更不会关心——给他换条干裤子,所以主治大夫受到的待遇也不例外。他穿着湿裤子非常难受地上完了两节课——一节是“思想品德”,另外一节也是“思想品德”。
经过漫长(在主治大夫的心理感觉中尤其漫长)的时间,他的尿水浸透的裤子几乎被他快暖干了。接下来,幼儿园的游戏是游泳。小要老师说下课了,这时小朋友们由一个老阿姨管带。她拿着一根教棍好像赶一群小鸭子似的把小朋友们全赶到幼儿园西边的游泳池里去了。
这是个多么可爱的游泳池呀,都没有一口大饭锅大,水浅极了,刚打到主治大夫的小腿肚处。游泳池中间有个水泥砌成的小小的石头蘑菇。
老阿姨叫道:“麦克风小朋友,上来!”
主治大夫犹豫了一下,慢慢上来了,等待着老妖婆既重又狠的棍子。可是这一次幼儿园的阿姨特别开恩,对他语重心长地说:“把衣服脱了,听见没有?”
主治大夫只好把自己的衣服脱了,只剩一个小裤衩儿下了小小的游泳池。他实在不好意思,因为他的那团黑黑的卷毛儿和那团东西太显眼了、太露了,那个薄薄的裤衩毕竟像包火的纸。可是老阿姨一点都不在乎。小朋友们也懵懂混沌,有个小朋友竟然指着他那一嘟噜玩意儿问另一个女小朋友那是什么。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另一个大点的小女孩说那是蛋,小朋友们笑得更开心了——你把我推翻在水里,我又把他推翻在水里,他把你按住,你又翻上来把他推倒了——游泳池好像一锅沸腾的稀粥,小朋友是里面翻滚的小豆儿。有一个小朋友被另一个小朋友一推,倒下的时候磕在另一个小女孩的额头上了,那小女孩的额颅被磕出一道深沟,有血渗出来了。她嘤嘤地哭开了,她的秀美的小脸扭曲着、变形着,她趴到圆圆的锅一样的游泳池的水泥岸上去了,把双手搁在头前,把脸深深地埋在手里。几个小男孩又是哄她又是逗她。开始她不理睬,后来他们终于把她逗笑了。她的哭泣的眼泪变成了欢笑的眼泪。然而主治大夫就像一只蹩脚的鸭子处在一群天使般的天鹅之中,要多难堪就有多难堪,他内心深处的眼泪永远不可能叫小朋友们逗成欢笑的泪。
幼儿园的小朋友们被他们的父母、祖父母接回家去了。主治大夫依然被锁在幼儿园里。他逃跑的各种尝试都宣告失败了。他感到异常地无望。他不愿意像小朋友们那样再造一次,他的童年他已经拥有,在他深深缅怀的记忆里。如果叫他再重新活一次,那他宁肯去死。那就意味着一切都得从零开始,已经学得的一切都得被“覆盖”。天越来越冷了,冬天来了,幼儿园里越来越难熬了。有一天,他的年老的妻子和美丽的女儿来看他来了。
他的女儿是放寒假回来的。他的老妻和他的上大学的女儿站在幼儿园大门的铁栅栏外,他们隔着铁栅栏相互望着对方,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敞开的房门,问老鼠进去了没有,结果他的结发妻子抱怨他为什么离家时不关屋门,弄得老鼠成群,到现在还没有把老鼠赶出屋宅,那儿简直成了老鼠的洞窟老鼠的家园了嘛。他为此表示深深的歉意。最后他乞求她们想方设法把他救出去,说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可是他的老婆说:“克风啊,这幼儿园可以说正是你的温床,最适合你了,你还是安心在这座温**成长吧。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吧。”
主治大夫感到一切都难以理解,一切都不同于他进幼儿园以前了,他把希望寄托在了他的正在上大学的女儿身上。更叫主治大夫麦克风落泪的是他的已经接受了大学教育的女儿居然对他说:“爸爸,家里的事有我妈妈操心就够了,我读大学也不用你费心了,我在全年级中成绩都是顶呱呱的。只是爸爸,你一定要在幼儿园听阿姨的话,听说你前一阶段表现不是太好,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主治大夫的眼睛闭上了。他不愿再看见眼前这两个不正常的女人。当他睁开眼睛时,她们两个已经离开幼儿园,在大路的尽头还能勉强辨认出她们的背影。
天是如此地寒冷,滴水成冰。主治大夫没有冬衣,幼儿园的被褥不但小到了极限也薄到了极限,连给他做件棉袄都不够。一到深夜,幼儿园的阿姨和教师离开以后,他便把小得可怜的被子裹在身上取暖。他难以成眠。
他裹着小被子来到操场上——小小的篮球场上。天上的月亮寒剑冰刀一样照着,他的忠实的影子蜷曲在脚下多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落水狗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风在呼呼地刮着,刀子一样刮割着他的脸、手——全身上下。
寒月把小小的球篮投影到他脚下,形成一个圆圆的环——好像一个通向地下的洞儿。这圆圆的窟窿能通向地狱?他浑身一激灵打了个尿颤儿。他迷迷糊糊解下裤带,把它挂在球篮上,把自己的脖子套进去挂住,他双腿一蜷,吊了起来。裤带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挣扎着,脚一蹬,踩住了大地,站直了。如从噩梦中醒来那样,发现裤子尿湿了,还热乎乎的,他对他的处境连哭的勇气都没有了。这么矮小的篮球杆怎么会吊死他呢?他心想在这儿连死都不可能埃他徘徊着、逡巡着,苦熬着冬天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