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阿姨提着一篮小碗儿在发,终于发到了主治大夫麦克风面前。那是些什么样儿的小碗呀,小得就像他平时喝水的小茶碗儿一样,比小茶碗还小的碗儿。另外几个老阿姨一人端着一个小小的盆子,把盆子里的米饭用小小的勺儿盛到小小的碗儿里;另一个阿姨把一个小盆里的菜向各个小碟子里铲一点儿;另外一个老阿姨在分发小小的筷子。
这项烦琐的工作总算完毕了。一个老阿姨宣布道:“开始吃饭,十分钟内吃完!”
小朋友们好像一群野麻雀儿偷钻进了庄稼汉的粮仓一样疯狂地啄开了米粒。他们边啄边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叫唤。
主治大夫麦克风发着愣。这能叫吃饭吗?他看别的小朋友在拼命地吃,一时不知自己是吃还是不吃。一个老阿姨走过来,说:“麦克风,你为什么不吃?”
麦克风没有解释。他端起小碗儿只两下就把整整一碗饭全部刨到嘴里去了,紧接着又把碟中的菜吃了个干干净净。他吃完碗碟中的饭菜只用了一分钟。现在距十分钟恐怕还有七八分钟吧。老阿姨高兴极了:“你看,这小家伙吃得多好多快,一分钟都不到,而且一粒米都不撒,不剩。好,你是第一名,你要得到奖励。”
主治大夫问:“奖励什么?”
“口头表扬,这就是奖励。”
“噢,非常感谢。”
“嗨,这孩子还满有礼貌的。”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大多数小朋友把自己的饭菜都吃完了,可是有些爱吃零食的、挑食的小朋友的饭碗几乎还剩一半多。在主治大夫跟前就有一个小女孩甚至一口都没有吃。有个老阿姨总结道:“大多数小朋友都吃完了,今天麦克风小朋友吃得最好,速度最快,他是我们今天吃饭比赛的第一名。现在还没有吃完的小朋友再延长五分钟。”
主治大夫望着身边那个小女孩的小嘴,他的嘴大张着,无意中露出一副贪吃相。那小女孩挤挤眼睛笑笑说:“老爷爷,帮帮我呀。”她指指饭碗。主治大夫本来不吃这一小碗饭的话就不会感到饿,然而这一小碗饭把他饥饿的神经刺激得膨胀肿痛,他感到难以忍受的饥饿,这才想到自从他进幼儿园以后就一直饿着,他恨不得把那根饥饿的又疼又肿的神经掐断。他不顾一切地把那个小朋友的饭菜拿过来狼吞虎咽了起来。没有一秒钟就把饭和菜消灭光了。他连忙把碗碟放到小女孩桌子上。幼儿园的阿姨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有一个老阿姨愤怒地扑过去一棍子打在主治大夫的歇顶上,又一棍子残酷地打在了他嘴上:“我叫你吃,我叫你吃!你竟敢偷吃小朋友的饭菜,你吃了豹子胆了!”
“是她叫我吃的!”主治大夫抱住头嚎叫着极力抗辩着,但他受到更猛烈的抽打。那个老阿姨指着那个小姑娘喝斥道:“是真的吗?”那小女孩美丽的脸蛋顿时扭曲了,变形了,她边哭边说:“我没有,我没有,我还饿哩。”
主治大夫麦克风被关进了黑房子。这间存放杂物的房间可以说是幼儿园的禁闭室,是专门为了惩罚那些犯了严重错误的孩子的。主治大夫麦克风偷吃——不——是抢吃其他小朋友的饭菜,这无疑是野蛮人的行径,这说明麦克风小朋友身上依然存在着野蛮心理——野蛮原始的心理——认为一切东西都是他的,至少是属于大家的,他可以随意随时拿取,一切都根据自身的需要——这不是文明的表现,必须对此实行严正的惩罚才能使主治大夫身上的劣根性偃旗息鼓在萌芽状态,使之死灭,就像死去的火山一样。幼儿园的孩子们对于这间屋子充满了莫大的恐怖感,他们最惧怕的就是这间屋子,甚于幼儿园阿姨以及那根飞舞的教棍,它等同地狱。幼儿园阿姨恐吓他们说那里边有鬼,有鬼一样的老鼠和蝙蝠,老鼠神、蝙蝠神,吸血、吃肉……被关进黑屋子对主治大夫麦克风来说反倒是件好事。他平静地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想到那些小朋友们又去上课了,他由此可以躲开那对于他来说甚于禁闭的折磨。他坐了一会,想起他上大学时曾经读过的英国小说名著《简爱》,可怜的小简爱在红房子里的情景,想到简当时只是一个小女孩子,当然不能与他相比了。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仔细观察一下,从这个黑房子里是否能打通一条通向外界的通道。黑房子里光线极暗,他凑近才能看清。墙壁非常厚,是水泥砖石的,异常坚固;窗户上有钢铁栅栏。他抓住钢铁栅栏抬起脚尖、头颈伸长看见窗外大路上有人在走。走近了,他认出是他们科室的副主任。他朝他大喊,那个朝气蓬勃的副主任好像听到了什么,向窗户上看了看。可他没有丝毫反应,走过去了。他仍抓着栅栏。这时候副院长走过来了,他又大喊开了。可是副院长说:“幼儿园里的孩子可真捣蛋。”
他边说边走过去了。他慢慢有些绝望了,对于走过的另外几个与他共事多年的老医生不再叫喊。他抓住铁栅栏的手渐渐用力,再用力,咬紧牙关把铁栅栏拉得逐渐向内弓了过来。然而铁栅栏被拉到这个程度以后,无论他如何用力,拼上老命再也连栅栏一丝一毫也拉不动了。
他的尖尖的歇顶可以伸到栅栏外,只是一到颞部就越来越紧,疼得他咬牙切齿只好退了回来。
逃出去的希望破灭了。他顺着墙壁溜下去,溜到了黑暗之中,不再对外界抱有幻想了,对于目前的处境不知道该怎么办,更无法思索它的道理。渐渐地他的大脑变得昏昏沉沉,生命的气息似乎渐渐游离,他的精神一是由于年老的缘故,二是由于当前这种莫明其妙的尴尬处境,变得越来越萎靡不振了。
他正想昏昏沉沉迷糊一会儿,一只老鼠从洞里探出脑袋,鬼一样张望了一下,爬到他脚跟前来了。它以为他是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正欲在他的腿上啃下一块肉来,它的第一口就把主治大夫麦克风惊醒了。他跳起来,嚎叫着向它踢去。老鼠受惊,后退几步,转弯逃跑,主治大夫奋起直追。老鼠钻进了窟窿。他还是有成绩的,可以说是辉煌的战果——踩住了老鼠的尾巴。他正欲抓住老鼠的尾巴把它往外拽时,黑房子的门开了。一束强烈的光明击射进来,照亮了他激动的身躯。
他激动地说:“老鼠,我踩住了它的尾巴。”好像孩子向妈妈表现他的战绩,向往着受到表扬。
面容严肃的老阿姨说:“把它放了!麦克风,该午睡了,小朋友们都午睡了,你在这儿乱叫一气,,把大家吵得都做噩梦怎么办?你在这儿害怕?”
“我什么都不怕,我差点把老鼠踢死。”
“算了,不关你了,麦克风,到小宿舍睡午觉去吧。
来。”老阿姨伸出一只又肥又胖的手。她来拉主治大夫的手,麦克风吓得往退了一步。老阿姨说:“这孩子咋了,就是有点神经兮兮的。”她不由分说强行攥住主治大夫的手,扯着他朝西边走。他的手——虽然也是一只又老又皱又干的老手——被老阿姨软绵绵的手攥着,他感到非常地难受,仿佛手被一团囊膪的、绵软油腻的肥猪肉包裹着,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幼儿园的小宿舍里一张紧挨一张摆满了小床。小朋友们不分男女都各自睡在自己的床里。床四周是高高的木头栅栏,只有一侧留有一个上下的小门空儿。老阿姨对主治大夫说:“这张床就是你的,你快快睡吧,不许脱衣。”
幼儿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孩子们午睡不许脱衣服,全要穿着衣服睡觉,以致很多孩子不习惯常常感冒受凉,有的还发过高烧。主治大夫看着那小得可怜的小床,嗫嗫嚅嚅地支吾道:“我恐怕睡不下吧。”
“你这孩子咋啦?只管睡你的,操的闲心还不少。
快睡。”老阿姨的教棍又伸过来了,主治大夫连忙脱掉鞋踏了上去。小床发出嘎嘎巴巴的呻吟声,抗议着他的粗暴沉重。他慢慢躺下去,头颈枕在西边的栅栏上,大腿架在后边的栅栏上,只有背部弓成三角形才挨得着被褥。“好,睡吧,轻点,别吵醒大家。”老阿姨看他睡下了,走了。主治大夫难受极了,没有一分钟后颈就硌出深深一道槽印,疼得要命。他想把头放进床里,于是大腿向下移动,当头放到栅栏内的小枕头上时,下半身的臀腰只好搁架在栅栏上了——越发难以忍受了,而且后边那张**的小朋友意见极大。因为他的下半截身子几乎把那个小朋友的床占满了,就像给人家头顶平空架了一座雄伟的天桥,大有泰山压顶之势。那个小朋友不断用手抠他的腰眼儿,用脚踢他的屁股。这个时候他真想重新变成一个小孩,他在内心怨恨地喃喃说:要是幼儿园能把我的身体变短缩小,变成和另外的小朋友同样大小的身体就万事大吉了。他也许还盼望着睡在这样的小床里,和男女不分的小朋友们同居一室,做同样的五彩缤纷的梦,那是多么快乐和快活呀。但是,这绝对不可能了。还不如把他前后剁掉,只留中间一截,那样就可以安然睡在小床里了。他想起希腊神话中有一个残酷的劫匪,他有一张床,凡是被他劫获的过路人都要按照那床的长度进行改造——长的被截断前后,短的被拽拉开来,筋抽骨断。
他爬了起来,小床更加痛苦地呻吟着。老阿姨的耳朵比狗的鼻子还灵。她过来了,不许做任何辩解,铁一般硬的教棍劈头盖脸打到了主治大夫的头上、脸上。他不再反抗,这就是说他根据前不久几次反抗的结果总结出了不能反抗的理由。他可真是受罪了,赶紧抱住头爬上床,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刺猬似的小圆球——像蛇一样把自己的身体蜷曲起来,头颈屈曲缩向胸腹,脚腿也尽量蜷曲进胸腹——就这样侧躺着还是不能把自己塞进床里,只好面朝下,蜷缩着趴在小床里——多么像一条受了刺激受了伤害的肉虫或一条蚂蟥——一条缩成圆肉球的蚂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