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高大的树冠间隙星星在闪烁。幼儿园的老师走了很久了。那声锁子弹簧扣住的响声似乎还在他的耳边回鸣。夜鸟在远处啼叫着。麦克风被关在幼儿园里。他想到那两个幼儿园阿姨也许是突发性精神狂,更可能是更年期综合症中的一种更年期精神玻他想就在幼儿园里度过这个犹如一片莽林——林中野狼在嗥叫,污秽的夜鸟在哀鸣——的夜晚吧,这对于我麦克风这个半老汉来说倒是一件新鲜事。只是居室的大门敞开着心里实在不好受。我的居室可别变成蛇鼠猖獗的洞窟。太不像话了,那两个老女人,我分明是个老汉嘛,偏把我当孩子看待,我马上都要晋升为副主任医师了,副教授职称,而且我早就是这个地区的医学权威了,在这一方地域是颇有名望的内科专家,居然把我硬当做幼儿园学前班的孩子一样教育,这未免太滑稽了。这将成为一件怪而又怪的奇闻轶事而流传下去。麦克风主治大夫望着窗外的夜色,心中盼着天一亮幼儿园其他的教师,那些年轻的教师把他放走。那些从幼儿师范才毕业的女教师有好些连婚都没有结,甚至还没有谈对象吧,她们绝对不会出现更年期精神病的。这儿毕竟是孩子们的天下,他可不能硬占一个位置坐在孩子们中间,那样太有碍观瞻了吧。朋友们、同事们、邻居们个个可能都以为两个老太婆跟我开玩笑,或者我有重要的事情,或者她们请我看病去,当然不会管闲事了。我如果大声呼叫,定会招来几个人,那可就成大笑话了。他抽了几支烟,实在瞌睡,眼皮不停地打架,他便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幼儿园的教师和小朋友们都到园了,主治医师麦克风仍然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小朋友们兴奋地奔走相告——有个老爷爷还在打呼噜呀,简直和老母猪一样呀。
他几乎思考了一夜,太疲劳了,睡得太死,小朋友的哄闹也把他惊醒不了。一个年轻未婚的幼儿教师走过来用教棍捅了他几下。他仍沉沉大睡。那位女教师生气了,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下,并大喊道:“麦克风!”
麦克风睁开惺忪的睡眼,大张着嘴打了个呵欠,嘟嘟囔囔地说:“你,你打我?太不像话了。”
“谁不像话,麦克风?”年轻的未婚女教师喝斥道。
麦克风清醒了,他搓着眼睛内眦外眦内的黄黄的眵目糊,认出教训他的年轻教师:“协…小要呀,你怎么也跟我开起玩笑了?”
“麦克风,你这个幼儿园学前班的学生居然称老师为‘携要,你再吃我一教棍。”被叫做小要的女教师在主治大夫歇顶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他受到如此无理的凌辱、虐待,作为一名全地区的医学权威,他感到窝囊极了。他咆哮开了:“我看你们他妈的全是疯子,我看你小要,你就是姓要吧,你肯定是得了青春期精神病了!”
小要老师又过来打他的光头,他趁机抓住她的教棍,就在此时有人大声喝道:“麦克风,你竟然敢跟教师打架!”一听声音麦克风就不由得全身哆嗦了一下,回头,果然是昨晚抓他进幼儿园的两位老阿姨。他乖乖地把教棍丢开了。
“玩笑开到现在该收场了吧?我还得赶紧去上班哩。今天我值班。”麦克风想以理服人趁早结束这出闹剧。
一个老阿姨说:“你不用再为上班操心了,那儿已经安排另外的人了。你嘛,也已经决定了,你必须在幼儿园接受教育。”
主治大夫麦克风的眼睛再一次瞪圆了。
小朋友们都排好了队。他被一个老阿姨拽到队尾站好。接着,小要老师喊开了口令。小朋友们在幼儿园的操场上跑步。跑完步,休息十分钟。老师们都不见踪影了。麦克风站在操场边,望着幼儿园的院墙。那墙壁上画着各式各样的图画。他心想幼儿园里什么都是小朋友式的,只有院墙不是,比任何单位的院墙都高,甚至高过监狱的电网高墙。他向墙壁猛冲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了。小朋友们都跟在他后面看他的热闹。有的小朋友学他的样也向墙壁发起冲锋。最后,麦克风走到大门口,大门锁着。从铁门翻过去看起来很容易,他抓住铁栅栏,踩住铁杠翻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滑下来摔倒在幼儿园的地上。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门他居然翻越不过去。
他想到也许是他老了的缘故,气力气血都衰竭了。上课的铃声响了,小朋友们纷纷跑进自己的教室。主治大夫麦克风站在院子里,对于他是如何落到如此尴尬荒诞的处境的不可理解。他又想到敞着门的居室,想到他的老伴和他的在大学读书的女儿,忍不住眼泪流了出来,鼻子又酸又湿。就在这时,他听到幼儿园的老师在大声叫他:“麦克风,你又想挨鞭子了?快来上课。”
闻其声便如见其人。那老阿姨的声音刚到人也就来了,她正要举起教棍抽打他歇了顶的秃头,他浑身一激灵,撒开丫儿跑到教室里去了。
他站在教室门口,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那个从幼儿师范毕业的小要老师对他温柔地说:“麦克风,还不快坐到座位上去。”
桌子、凳子都是袖珍型的。麦克风巡视了很久才找到一个空位儿。他的眼睛早就花了。他走过去从前面坐满了小朋友的夹缝里一步一步往里挤,挤得后面的桌子朝后倾,前面的桌子往前俯,后面的小朋友差点仰翻,前面的小朋友差点趴倒,小朋友们都闹腾开了。小要老师说:“麦克风同学,慢慢地,轻轻地。”
全班小朋友备受折腾,呼爹叫娘好像一窝被捅捣的马蜂。后来,教室总算平静下来了。美丽的小要老师对于这些并不生气。她笑着说:“小同学们,我们班拒不报到的一位同学麦克风终于于昨天晚上报到了,就这还是强迫来的。不过,我们的人员到今天就算齐了,虽然麦克风不是好学生、好孩子,是我们的坏榜样,我们可不要学他,不报到、逃学——不报到比逃学还要坏,但我们现在还是要欢迎他。大家站起来,拍手一百下,拍一下数一个数,直拍到一百。全体起立,数到一百。”
小朋友们哗哗全站起来了。
“麦克风也站起来。”年轻女教师说。
麦克风有苦难言,用头和眼睛示意空间太小站不起来。但是小要老师再次命令道:“麦克风站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他拼命收腹缩肚(由于年龄的关系他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那里面脂肪太多了),并用双手分别抓住前后的课桌。他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起来的。
“麦克风,和大家一起拍手,一起数数儿。双手放到胸前一尺远。看,这样。”小要老师比划着给他做了一个示范动作,“预备,开始,拍。一,拍,二……”主治大夫麦克风的巴掌拍得比任何一个小朋友都响,数也数得比任何一个小朋友都好,他受到了鼓励和表扬。
“今天数数得最好的是谁,小朋友们?”
小朋友们这个把那个看看,那个把这个看看,谁也不知道谁数得最好。小要老师说:“那么我告诉大家,是麦克风小朋友数得最好,巴掌也拍得最响。麦克风,虽然你拒不入学来园,狂了大错误,但我们的方针和政策是治病救人、惩前毖后、既往不咎,有了进步就会得到表扬。好,大家坐下。”
小朋友们砉然一声齐刷刷坐下了,主治大夫麦克风往下坐时又吃尽了苦头。
“大家肃静,现在讲思想品德课。小朋友们把书都从书包里拿出来。”小朋友们全哗哗地在书包里翻找着,有的小朋友迅速找到了,已经翻开摆在了桌子上,有的小朋友就是在书包里找不到,急得哇哇乱叫,有几个小朋友急得哭了起来。最后,小朋友们都安静下来了,他们前面的桌面上都放了一本书,有的书可能不是“思想品德”,可他们只好装装样子,以免受到老师的批评。
但是,麦克风的桌面仍然空空如也。
“麦克风,你的书呢?”
“我的书?我的书?”
“发给你的课本呢?昨晚不是发给你了吗?”
“噢,”他朝教室右边的墙壁旮旯看去,“在那儿。
昨晚我把它垫在屁股底下当凳子坐了。”他有点颤颤兢兢地望着小要老师。
她看见墙角的确有一摞书,对主治大夫说:“麦克风小朋友,可要爱护书,不能损坏书,更不能把书坐在屁股下面。好,去把书拿到课桌上来。”
麦克风搔搔他的歇顶。这种站起来坐下去出去进来的事是他最头疼最惧怕的。
终于下课了。麦克风等小朋友们走完了才站起来。
他看看窗外。小操尝院子里拥满了小朋友。除了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更多的是幼儿园小班的小朋友。他好不容易站起来,又好不容易坐下了。他想把尿还是憋住吧,等到上完最后一节课再到厕所去吧。教师布置的任务是把第三课的儿歌读熟会背,必须倒背如流。他想何不趁此机会再念一会课文呢,把它背下来呢。于是他以五十多岁的苍老重浊的声音朗读开了那首儿歌:国旗国旗真美丽,烈士鲜血染红你,五星红旗照大地,小朋友们真爱你。
有几个小朋友在门口探头朝里张望,冲他笑着。他也冲那几个小朋友笑笑。他继续大声念着儿歌。他的大脑实在是太老了,对儿歌呀、歌曲呀之类的小东西的记忆力极差。念了好几遍,他抬起头,闭起眼睛,摇头晃脑背诵时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他非常生气自己的脑袋,怄气地在上面敲了几个“山核桃”。
铃声响了。他以为是又要上课了。可是小朋友们一个个都向另外一个方向跑了。他坐在教室里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一个老阿姨走过来开口训斥道:“麦克风,你处处捣乱。开饭了,你不吃?你是想绝食?”
饭厅里摆满了小桌子、小凳儿,小桌子上摆满了小碗、小碟,坐满了叽叽喳喳的鸟雀一般的小朋友。小朋友们坐的小凳实在是太矮小了,他顺手把墙边一把大椅子拽过来坐在屁股下。可是这导致他的光头上挨了重重一教棍。那个凶神恶煞似的老阿姨敲着他的秃脑壳说:“这是我坐的地方。你的,呶,在这儿。捣蛋鬼。”老阿姨指着一个矮得只有10厘米高的小木杌说。而那小饭桌只有30厘米高。那个老太婆用教棍挑住他的下巴把他挑起来,挑到小木杌上后又按住他的秃头把他按下去。
麦克风主治大夫实在坐不下去,只能蹲在地上,就这小凳仍然够不着他的屁股。老太婆生了大气,一巴掌打到他头上。他的屁股和小凳接触上了,他的腿只好伸长平放到地上,差点把前面的桌子拱起来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