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了,夏令营丢失的孩子还没有找到,夏令营活动组织者蒿主编急得满头汗水。汗水从他的肥胖的脸上渗流出来,像小河一般。他用手把汗水一抹,一甩,汗水就像雨点一样落到地下。
"这可怎么办?把人家的娃儿丢了,这可把事情闹大了。"蒿主编看着眼镜先生。
眼镜先生看着他没有说话。
"要知道会出这种倒霉事,八条大轿抬也不会到这个鬼山谷来。"蒿主编说。"村子里也在没孩子?这是哪门子怪事?难道这沟壑真的有精怪不成?"眼镜先生开口了。
"我就带了一本专门研究精怪神秘现象的书,我们查一查,看会不会找出解释。"他立即走进帐棚,把那本书拿出来。他和蒿主编坐在坡坎上,想从这本书里找到他们的救星。
"你看,老蒿,这儿写着‘物老成精,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惑,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早先人们认为物不需要任何别的条件,均可成为精怪’,是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什么东西成精了?
有没有过于古老的东西?"
老蒿把书拿过去,仔细阅读。
"对呀,有可能,绝对有这种可能。你看这个村子,这个村子就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出土文物似的,不是这个村子自己成精了吧?这个村子把我们控制住了?"老蒿这样一说,眼镜先生心里一虚。他看着坡下的村子,感觉到它好像真的是个活物,它似乎在慢慢蠕动,它正在爬起来,昂起它的头,伸展它的翅膀,它马上就要飞翔,把夏令营整个儿吞进它的肚囊。
"这种可能性似乎没有,因为书上哪儿都没有提到说哪个村子成精了。这可是一本研究精怪的权威性集子,它没有收录,恐怕就不会有。你把那几个农民叫过来,我们问问。""还是咱们到人家那吧。"蒿主编站起来。眼镜先生也随着站起来。
"您贵姓?"老蒿的手紧紧地与对方握在一起。
"贱姓权,就叫我老权吧。他叫‘先生’,是村子里的郎中。""您好!郎中先生。我是想问问你们村子有什么特别古老的东西没有。你们都把孩子丢了?"先生一脸的疑惑。
"丢了就是没了。"老权向先生解释说。
先生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
"对,没了,全没了。我是头天没了女子,他是……"他指指老权,"二天没了娃的。"蒿主编说:"譬如说什么古树,谁家的特别老的老家具什么的,再就是村子经常有没有出没的老狐狸、野兽什么的。"这条沉寂千年的古沟老壑终于热闹了起来。村子里的人经过与蒿主编和眼镜先生的谈话,一下子灵醒了。
他们认为真的是老壑成精,想要媳妇了,要么,它不会抢村子里的女子的。这种分析和推测得到了老支书的全力支持,他无条件地同意了村里人的计划。又出现了新的问题,究竟选择谁家的女子嫁给老沟壑,村子里一时半刻确定不下来。好些人家的女子都没了,村子里现在有女子的人家实在有限,他们怎么会舍得把自己的女子贡献出来?嫁给老沟壑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使人不由得想起中国历史上给河伯娶妻的史实。给老沟壑娶妻,真还是个新鲜事。
这边,村子里的人在老支书的管带下,正在筹备给老沟壑娶媳妇的事;那边,半山坡上,夏令营营地里,老蒿正在安排人员前去村子里寻找最最古老的器物的事宜。村子里的事,老蒿和眼镜先生无法阻止,他们有他们的信仰。
村子里经过讨论,最后决定把富农家的女子嫁给老沟壑。富农家的窑洞距离支书居住的半山坡上的窑洞最近,支书应该偏向他的,但是,支书一心为公,绝不殉私情,于是事情就不可更改地决定了。富农的老婆抱住女儿痛哭着,村子里的人在为那个才刚刚十一岁的姑娘打扮收拾着,给她穿上漂亮美丽的衣服,戴上色彩鲜艳的用野花编织的花环,把她装扮得多像一个献给神明的祭品啊!村子的人用花轿把她抬起来,一支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出发了。他们沿着沟壑的边缘向南走着。村子里的艺人们吹吹打打,有吹管身正面有七个孔、背后有一个孔的笛子的,有吹五十个管子的响器的,有吹带喇叭口的唢呐的,有吹哨子的,有打鼓的,有敲锣的,有敲铙钹的,好不热闹。伴随着这喧嚣的热闹声的,是富农家婆姨的哭泣声,但它不是主旋律。
这支队伍由老支书带头,逶逶迤迤拖了有几十丈长。
在决定向南走前,村人们着实踌躇了好久。他们对于如何把小媳妇送给老沟壑精争论得不亦乐乎。有人主张挖掘个大坑,把新媳妇埋到坑里,就算送给老沟壑了。
对于这样的提议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既然是给老沟壑精娶媳,就不能像埋人一样,免得老沟壑精动怒,老沟壑精可不愿要个死女子。反对的人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建议:沟壑南边的那个大山洞无疑是老沟壑精的隐秘部位,把新媳妇送到山洞里,它一定喜欢。这样也就不会显得特别残酷,比历史上的黄河娶妻要文明上百倍。
老支书特别赞赏这个办法,把提出这个建议的人美美夸奖了一番。
"是啊,你的思路太对了。老沟壑精怎么会喜欢一个死女子呢?死人的肉多难吃啊!埋到地下不到半天,人肉就会变质腐烂。""支书,老沟壑精还吃人肉?这你是咋知道的?""我胡想象,瞎推理,大家不要当真!""老沟壑精要是真的吃人肉,那我们送给它的媳妇可就要遭殃了。它如果不是用媳妇,而是吃媳妇,哪得多少女子给它啊?"村子里的人把富农的女子送进沟壑最南边的巨大、崎岖的山洞里的第二天,那女子就没了踪影。奇怪的是,女子身上穿的衣服一件都没有少,全部脱下来扔在山洞里的地上。花环也在。难道老沟壑精喜欢精赤赤的女子?
它把她剥得精条赤赤,然后才把她接收走了吗?问题丝毫没有得到解决,村子里依旧在没孩子。听说城里来的夏令营又丢失了几个小学生。村子里的人商量说还得去找老支书。但他们还没有走到老支书居住的窑洞,老支书早就在半路上等着他们了。好像老支书得到了他们的通知,但谁也没有告诉老支书他们的行动。老书似乎具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村子里的人在老支书的老婆上吊自杀以后,除了先生到过老支书居住的窑洞外,谁也没有去过。富农距离老支书最近,但他从来不敢到老支书的院子去。甚至于向上面看看,他都胆颤心惊。是老支书命令富农住到他下面的。他这样做具有象征意味。老支书告诉大家,老沟壑精的欲望可能没有满足,它有着山川海洋一般巨大的、难填的欲壑,它需要的不是一个媳妇,而是很多个。还得给它物色媳妇,直到它满足为止。
假如你们反对继续给他娶媳妇,它可能就要加害于我们村子的所有的人了,那一天如果到来,我们就难逃劫数了。这就是老支书的解释。这种解释所意味的前景简直使村子里的人彻底绝望了。有人提议报告公社。老支书表示反对,他说村庄自己的事还是自己解决,不要给公社脸上抹黑。他认为再给老沟壑精娶上五六个媳妇,它就不会再兴妖作怪了。于是,村子里的人又在一起商量,看把谁家的女子献给老沟壑精。
他们继续忙着操办他们认为重要的事情去了。
夏令营的人们没有参与他们的活动。眼镜先生认为可能是这个沟壑里的老窑洞成精了,他带领了十几个人在查看窑洞。查勘了很久,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最后,他对蒿主编说:"老蒿,我们的思路有问题,不过好在是把这几种可能排除了,""哪几种可能?"老蒿说。
"窑洞精,沟壑精,说村庄自己成精了吧,也没有这种可能性。现在应该把重点放在农民家里的器物、家具、农具上,叫村子里的农民把他们使用的已经超过五代人的工具、器具全部搬到打麦场上烧掉,这可能是个一劳永逸的最好最好的办法了。""农民们会同意?他们都在忙着给老沟壑精娶媳妇,他们信那个。都是那个老支书领导的,他们全都听那老家伙的。""你见过那老支书没有?我一直没有与他照过面。""我是远距离看见过,他好像总是在设法避开我们这些城里来的人,一看见我们就掉头走到其它地方去了。""真的?我看这家伙似乎有些邪,我一定要和他交一下锋,也只有他叫村子里的人把老器具拿出来烧毁,这件事才能办得到。"眼镜作家和蒿主编满村子里找老支书,却总是见不到他的面,村子里的人一会说他在后沟,一会又说刚刚看见他到前沟去了,但当他们奔跑到那儿,他又没有踪影了。没有办法,他们来到老支书居住的山坡。他们看见富农家的窑门紧紧关着。
他们站在富农家的院子里,望着通上去的路。其实那已经不能叫做路了。过去曾经有过路,但这种被毛草、野蒿侵蚀了的路,已经重新变成了荒野。过去曾经是路面的地方长满了野草和野酸枣以及荆棘。眼镜作家和蒿主编在荒坡上向上攀爬着。野荆棘挂破了他们的裤子。
他们满头大汗。呈现在眼前的院落比前些日子更加荒凉,院子里的草越发茂密,半丈多高的野蒿把窑洞遮盖得只剩下了半啦。那棵横倒在窑洞前的枯树已经朽烂,上面布满苔藓和菌类。没有墙壁的窑洞,四周仿佛长满了烂牙,坍塌得不成样子。这哪儿是人住的地方?这个村子的支书居然艰苦到如此程度,这是作家和主编没有想到的。他们的胆子有些发虚,站住了。影影绰绰传来唧唧的叫声。他们弄不清是从窑洞深处传出来的,还是从其它地方传过来的。正在他们行动犹豫、举步维艰之际,他们感到身后有人。回过头来,看见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这个老人拿着一支长长的烟袋,这把烟袋同时也是他的拐棍。只是他的身体非常硬朗,并不需要第三条腿来支撑。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处处透出极强的生命力。看那样子,他还能活一百年。老头严厉地看着他们。他们两个的身体猛然收缩了一下。
"你们两个找我?"老头说。
"对,"蒿主编说,"我们找你是商量事情的。"眼镜在刚才的那一下身体的紧缩过后,由于对自己的怯懦反应异常愤怒,此时,身体热张起来,充满了阳刚之气。他逼视着老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这种举动终于把老头严厉的目光逼了回去。他不敢再用严厉的目光看对方了,反而眼神深处产生了惧怕的神色。
老头说:"我们一直在忙着给老沟壑精娶媳妇,我们相信我们的办法一定会起效的。""你们一共娶了多少个女子了?""这天是第五个。你说的办法也许有效,也许根本就没有效,不过我还是同意你的建议,叫村子里的人把旧家具都搬出来统统烧掉。问题是有的人家可能舍不得,把他们认为宝贵的器具藏起来,那个被藏起来的器具也许就正是成精的精怪。这是很难解决的。""你是村子的领导吗,好好把道理向群众说说,晓以利害,相信他们能够明辨是非,知道轻重缓急。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生命重要,还是他们的家传宝贝重要?""我尽力而为吧。"16眼镜和蒿主编还没有回到夏令营营地,村子里就行动开了。在半坡上,他们看见老支书的命令正在得到贯彻执行。沟壑下面窑洞的主人都在把旧家具、旧农具往外搬着,把它们往打麦场集中,准备把它们焚毁。
一回到营地,作家眼镜就把他携带的研究中国神秘文化现象的《中国精怪》翻了出来,认真阅读着。读着,读着,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手颤抖着。
"怎么了?"老蒿惊慌地问。
眼镜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把书递给老蒿。
"我看是他成精了。"他终于说了出来。
老蒿的嘴张大了。
"你是说那个老头?!"
整个夏令营行动起来。他们把坡上的树砍倒,把它们做成火把。
深深的沟壑里,村子里的人在打麦场上焚烧着旧器具。村子里的人一定是恐慌到了极点,不管谁出个什么主意,只要是对付精怪的,他们一概同意,便毫不迟疑地执行。火把做好以后,蒿主编叫大家把它们点燃,于是整个夏令营队伍打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下山了。他们路过打麦场的时候,把真相告诉给了村子里的人。村子里的人惊骇不已,但他们一下子就理解了城里人的意思,仿佛大梦初醒一样,个个拿起正在燃烧的旧家具、旧农具,把它们当做火把,参加进了城里人的队伍。这支队伍越发强大、雄壮起来。他们浩浩荡荡地向老支书的窑洞进军。他们一到富农家的院子,便把山坡上的奇臭无比的野蒿草点着。山火迅速燃烧起来。半边坡都烧红了。
他们来到老支书的院子里,把院子里的一人多深的野草点燃。野火在熊熊燃烧,把整个山谷照得异常明亮。那棵枯树也燃烧起来了。村子里的人拿来了农具,拿来了铁锨和镢头、铁锹、洋镐。他们把院子里的灰铲开。这时候院子才显现出它是人住的地方的样子。他们把院子里的灰烬处理干净,把老枯树的根刨挖出来,丢到火里烧掉。老支书居住的窑洞口彻底显露出来。人们看着它,心里都吓了一跳。只有野鬼和山神才会心甘情愿住在这样的洞穴里。它们不愿意和人住在一起,就只好住在这样的地方。
"老支书呢?他怎么不出来?他难道是害怕城里人吗?还是害怕火?""他难道就真的住在里面吗?那么小的洞,人怎么能进去?""他不是人,他是精怪!"眼镜作家和蒿主编站在一起。院子已经清理干净,枯树根已被烧成灰烬。他看了看窑洞。这种洞已经不能叫做窑了,外大里小,而且越来越小,它黑黢黢的,不知通到何处。这时候,突然从洞穴深处传出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是孩子们的,是一大群孩子在哭叫。
"没有一点问题!孩子们在里面,是他作的孽!"眼镜大声地呼喊道。
"咋弄啊?咋把孩子们弄出来?我爬不进去了,里面越来越小!"老权撅着屁股倒退了出来。
"拿农具把洞挖掘开,快,大家一齐动手。""火把不能灭!其余的人到坡上砍树,一定把火烧得旺旺的,老精怪就奈何不了我们了。"铲除干净的院子当中燃烧着一堆篝火。篝火熊熊,火焰腾起,扶摇天际。
窑洞很快被挖掘开了。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只见深深的洞穴里,**皙白的孩子们个个都趴着。没有一个是站立着的!孩子们的腿断了,两条腿都断了。胳膊也断了,两只胳膊都断了。腿是被咬断的!胳膊也是被咬断的!断裂处留有深深的牙齿的痕迹。孩子们像蛆一般蠕蠕而动,哭爹喊娘地哭叫着。
把中间刳空,用整根大木头做成的食槽有一丈多长,里面放着豌豆、玉米和没有去壳的高粱,黑黝黝的只有牲口能吃的黑豆。孩子们饥饿得像牲畜一般拱吃着。他们失去了手和腿,只能乖乖地呆在洞里。洞穴侧壁堆放着一大堆骨头。骨头被啃得干干净。头颅骨圆圆的,远远地滚在一边。地上血迹斑斑。洞穴里有一张土炕,炕上躺着一具死尸。这具尸体的皮肉早已腐烂,发出浓郁的臭气,估计死去已有十年时间了。村子里的人经过辨认认出是老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