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1 / 1)

黑夜孩魂 寇挥 2066 字 14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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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领着群众爬上了上阳坡。

上阳坡是村子里埋人的地方。它位于沟壑中部,距离支书和老权、先生们住的地方都不远。民办教师死后就埋葬在那里。上阳坡上种满了槐树。坟地在槐树林之间。坟墓与槐树相互伴随,一坡的槐树,一坡的坟墓。

村支书站在民办教师坟前;群众站在他的周围。支书手里拿着公社的批文,他郑重其事地宣读起来。在支书的宣读声中,气氛十分凄凉,大家的表情很肃穆。

仪式结束后,支书说:"这个批文如何交到民办教师手中?我们总不能把它又拿回去吧?它是属于他的。"他用手指指坟墓。

"把它贴到他坟前的树上,还是把它埋到他坟边的土里,或者把它烧给他?""每一种办法都有缺陷,也都有它的优点。"支书说。"应该烧给他才对,但是这东西一烧就再也没有凭据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它一样。总得留个证据呀。""如此说来,埋到他坟边的地里才是万全之策。但是不能随便一埋就行了,得把这个东西好好保护一番。""对了,先用塑料纸把它包住,再钉个木头匣儿,把它装起来,就像埋小孩一般。""埋什么小孩?小孩可不能埋!小孩大有用途。"支书说。

"小孩大有用途?什么意思?"老权说。他看着支书。

"我是说大有前途,我用词不当,文化浅,旧社会没上过学。""不上学也好,这民办教师上了学,还教了书,死了居然干这种事!他今天晚上会不会就把我们的孩子放回来?""这就难说了,"支书说。"我们人怎么会清楚鬼的事呢?我们只是猜测是他的亡魂干的,到底真的是不是这么回事,还得等到明天。""我说支书,这可是你说的,现在怎么就变卦了呢?""我只是替大家想办法而已,也许就真是这么个原因。少安勿躁。"村子里的人按照支书的办法把民办教师亡魂转正的批文埋入坟墓旁边的土里已经三十六个小时了,但是丢失的小孩一个都没有回来,反而又丢失了两个,这使村子里的人恐慌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

"这个龟孙民办教师偏偏跟我们过不去,死了也不放过我们的孩子,我看他是疯了!""疯什么疯?他死了还会疯?他的鬼疯了?""鬼疯了,难道阴间就没有精神病院?没有鬼先生?""先生,我看你还是到阴间去一趟吧,给民办教师个龟孙看看玻""你开什么玩笑?你的女子还没有没是不是?我看你也不要太高兴了。""我可没有高兴,我可是真的替大家想办法哩。你可不要咒我,可怜可怜我家的女子。""没人咒你,你不要胡说就得了。""我看支书想的办法是火上浇油,你们想想,民办教师的亡魂因为死后继续教书,从而得到了上级的表扬才为他转正的,他转了正后,难道不更加卖力地教书吗?

所以他狗东西肯定要继续掳我们的子女了,他绝对不会把我们的子女放回来的。""我看咱们把他个龟儿子的坟墓给掘了,把咱们的孩子要回来。""对呀!这才是个好办法哩。一定要这样干,一是可以证实到底是不是他的亡魂干的;二是可以把事情来个彻底了断。""咱们今晚……现在就去上阳坡!"站在民办教师的坟墓所在的地方可以看见支书居住的窑洞。它在沟壑的西边半山坡上。民办教师生前与支书之间有过一番较量,这是村子里的人个个都晓得的。

民办教师从山外带回来的文明遭到了支书的强烈反对。

民办教师带回村子的知识对支书的统治造成了威胁,但是支书终于抓住了他的把柄,把民办教师置于死地。民办老师刚刚二十出头,正值青春华年,他和村子里的一个姑娘恋爱了。一天黄昏,在老水车磨房,支书领着一群人把正在谈恋爱的民办教师抓住,把他和那姑娘赤条条地面对面绑到一起,抬了几十里山路,押送到了公社。

民办教师从此臭名远扬,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教书都无济于事,他到死都没有得到上级的转正通知。

星星出来了。大家挥舞着铁镐和锨,使劲地挖掘着。

沟壑朦朦胧胧,呈现出漆黑的轮廓。对面半山坡上支书家的窑洞,没有丝毫的动静。掘坟行动支书不知道,大家偷偷摸摸地干着。上次埋的木头匣儿掘出来,打开一看,里面的批文依旧,没有烂,更没有消失。鬼似乎对它无动于衷。再往深处挖掘,棺材露了出来。棺材板已经糟朽,一具骷髅零碎地躺在棺板里。没有一个孩子的影子。民办教师的亡魂怎么会把学生们掳到这样的地方?如何教他们?这似乎不大可能。谁说是教师的亡魂造的孽?是支书说的。支书也是凭空猜测。难道民办教师的亡魂把孩子们藏到了其它地方?不可能是在地面以上的地方,地面以上的地方大家都搜索过了,现在寻找的方向是对的:地下。只是什么样的地下还难以把握。

"这么小个坟墓不可能藏那么多孩子!我们是白干了。""也不能说是白干,证明支书的猜测是错的,也是好事。以后我们找起来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不犯这样的错误,还会犯另外的错误,问题是下一步咋办?我们如何找到我们的孩子?""我们把这狗日的民办教师的骨殖抬到支书那儿去,看他咋说?""对,就得这样干。怪了,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说话的人指指对面的山坡。

"好像是孩子的叫声。怎么会从那面坡上传来?那儿可是支书的窑呀!"大家的耳朵支棱了很久,不再有声音传来。

"是不是听差了?"

"反正我们得找支书,走!"

大家抬着棺材板,上面放着民办教师的骨头,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下坡去。当他们走到沟壑底下,没有想到支书早在那里等着了。支书的长烟袋锅上闪耀着红光,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下越发显得耀眼。这一定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只是月亮仍在高山的背后,还照不到沟壑里来。沟壑里的朦胧亮色是由于月亮的缘故,它虽然不能直接照耀,但它的光亮却早渗透进来了。

"支书,是你吗?"大家胆颤心惊地说。

"不是我是谁?你们居然把公办教师的坟掘了?一群掘坟犯!""支书,请不要不分青红皂白,我们可是为了咱们的下一代接班人啊!""那也不能乱来!还有组织纪律性没有?要叫组织出面,要靠组织!找到了没有?这就是下场!""难道报告组织了就能找到?""你竟然敢怀疑组织?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我哪儿敢呢?支书快给我们做主吧,你领导我们快去把我们的孩子找回来啊!""都是你们把事情搞砸锅了,惊动了公办教师的亡魂,它肯定早有准备,你们怎么会找到呢!""公办教师?哪儿来的公办教师?不就是哪个民办教师吗?""既然公社把他转正了,就这么叫。一定是他把孩子们转移到了别处,这下寻找的难度就可想而知了。""再难也得找啊,支书,赶快想想办法。你就原谅我们的鲁莽吧,找孩子要紧。""当然找孩子要紧了,现在我们就集思广益,看看大家都有什么好办法。""我们可是什么鸟办法都想不出来了,就靠你了,支书,你可是我们村子的活神仙。""应该从鬼的思路出发来办这件事,它是不是把孩子们转移到其它坟墓里面了?坏了,这就把我们害惨了,这满坡的坟墓,我们要挖掘多少才行啊!"支书的提醒一下子把大家震住了,大家似乎成了木头桩子。大家望着高高的上阳坡,一坡的坟墓黑魆魆的,铺展开去,好像没有边际。

这个最笨拙的办法被村子的人实施着。支书本人并不参加。他借口说公办教师的亡魂也有可能把孩子们掳到荒山野凹,山洞子,野狐窝里,水窟窿里什么的,他说他到这样的地方找找。村子里的人就一座一座坟墓地挖掘,他们几乎把一坡坟墓都掘开了,仍旧不见孩子们的影子。连个孩子毛都没有。他们还在继续挖掘着。

这个季节气候很好,适合出外野游。有一支从大城市来的夏令营队伍慢慢靠近了这个沟壑。这是一支由成人和孩子对半组成的夏令营队伍,成人是太平洋保险公司的员工,孩子是城市中山街小学的学生。还有的就是孩子们的老师,一个男老师,三个女老师。一个女老师有四十岁,一个连三十岁都不到,第三个女教师可能只有二十岁的样子。再就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蒿文杰先生,他是《城市银河报》的主编,他邀请了三位作家一起来体验生活,兼带给孩子们讲讲创作课。这一天黄昏的时候,这支队伍走进了这条山谷。他们看看天色已晚,于是决定把营地驻扎在这条沟壑的半山坡上。他们爬上东边的山坡,看见满坡挖掘开的坟墓,他们被这种景象大大地惊骇。村子里的人还在继续挖掘坟墓。蒿文杰主编和作家眼镜先生走过去和村子里的人攀谈,得知了发生在这个村子的怪事。蒿主编没有在意,但是眼镜先生却为这群孩子捏了一把汗。眼镜先生是他的绰号,他是位作家,在文学界很有影响。他没有把自己的担心告诉蒿主编,害怕蒿主编会嘲笑他的迷信心理。

月亮很快就出来了。它白亮白亮的,高悬在东边的天空。月亮出来这么早,有两个需要解释的原因:一、今夜距离村子里的人第一次挖掘坟墓已经有半个月时间了;二、大家所处的位置是在半山坡上。

夏令营队伍把他们的帐棚支撑起来,把他们的锅灶支在野外,烧火造饭。他们吃过饭已经十一点多,大家感到都很疲惫,便钻进帐棚休息了。眼镜先生一直没有入睡,他觉得睡在满坡的坟墓旁边心里难受,况且个个都是开着口的坟墓,好像到了鬼蜮横行的世界。尽管十分疲劳,但就是难以入睡。他一闭上眼睛,眼前便会出现满坡的坟墓张着大嘴的阴惨景象。他认定这是个不祥之夜,他在等待可能要发生的事情。最后,这种等待好像变成了期待。在这种期待中睁着眼睛,对于他来说不啻于一种可怕的磨难。他想看看书也许能消磨掉这难捱的时间。他的挎包里有一本书,是从城市带来的。它的名字叫《中国精怪》,是专门研究神秘文化现象的。月光虽然非常明亮,但看书却很困难。这种荒山野林,村子里连电都没有。高压电还没有通到这样的地方。倒是带的有蜡烛,但这个时候点燃蜡烛看书,是太不合时宜了。夜晚异常寂静,寂静得叫人产生种种怀疑。这种寂静似乎是不真实的。在这样的无奈中,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天已经亮了。早起的人们在帐棚外大声地喧哗着。他们在寻找孩子。说是有十二个小学生不见了影踪。有人怀疑他们可能是一大早到下面的沟壑里去了。但是派去寻找的人已经回来,没有发现孩子们。他们派人又到村子里去找,还是无功而归。村子里的人也来了。他走出帐篷,看见了那几个衣着和形容明显区别于夏令营成员的农民。恍惚之中,他觉得这几个农民似乎还处在几十年前的时代里,他们和他所处的时间不是一个时代。农民告诉了他们村子里发生的经常没孩子的事,说眼前的挖掘开的坟墓就是为了寻找孩子。

看来是来到了一个神秘的地域——他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