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1 / 1)

黑夜孩魂 寇挥 1897 字 10天前

住在沟壑最南端的是上清家和黑电家。上清跟老权一般大,五十多岁了。他们一家是从外地迁移来的。他有六个儿子,最幺的一个是个女子。他的女子今年才六岁。他的四个儿子都被征召走了。是和穷门一起走的。剩下的两个儿子是一对双胞胎,八岁多一点,刚刚到上学的年龄。但是村子里惟一的老师死了以后就再没人教书了。那孔曾经当做教室使用的窑洞也已坍塌。有人半夜看见死了的老师站在破窑洞里教书,在黑板上写字讲课,教室里没有一个学生,他照样讲得津津有味。于是,没有人敢晚上通过那里了。上清的儿子没有学上,早早地开始了劳动。他们寻猪草,放羊,打柴,割草,样样都干。他们的妹妹平时在院子里玩,帮她妈妈喂喂鸡。没有想到昨晚她也没了,这使上清心急如焚。他找到先生和老权,共同商量寻找娃儿的大计。

"我看咱们村子是出了鬼了!"

"是不是老师的亡魂把娃儿们劫去了?他是死了,也不甘心放弃教书吧?他要在坟墓里教娃儿们?"

三个人站在老权家的窑院里。天刚亮。村子里的大多数人还没有起炕。他们三个正在商量如何办的时候,老胡家的女人哭天抢地地跑了出来。

"哎哎哎呀!我的天哪!我的五个女子怎么一个都不见啦?"

老胡被征召到远方修铁路去了,家里留下女人和五个女子。最大的女子刚刚十四岁,最小的女子才三岁半。

老胡的女人连衣服、裤子都没有穿,她浑身一丝不挂,她奔跑到了小场里。老权、先生和上清怔怔地看着。

老权的女人出来了。

"她不会是去跳河吧?"

"咱们这儿的河连条狗都淹不死,哪儿会呢?"上清说。

"你快去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她的五个女子全都没了?"

老权的女人快速朝小场奔跑过去。老胡家的女人已经跑过打麦场,跑到下面的河里了。

三个男人听见老胡家的女人在河里低一声高一声地哭着,呼唤着她的女子。

"女子呀,女子!五个,老天爷,你一个都不给我留吗?呜呜呜!"

"咱们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老师的鬼魂在兴风作浪?"

通向打麦场的道路有三条。三条路上都有人出现了。北边的路上出现的是张老七家的人,南边的路上出现的是从平地小山方向过来的人。东边的这条路比较复杂,它是由几条小路交汇成的。从先生家窑院下来的路与从跛子家下来的路在老权家的窑院里汇合,这条汇合后的小路又与从老胡家窑院通出来的小路汇合,一起进入打麦场。在这一时间里,这条路上出现的人最多。

老胡家的女人赤身**躺在小河边的沙地上,不断地翻滚,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

"我的女子啊!我的女子啊!五个,五个女子啊!……"

她的手不断在地上拍打着,她的情绪已经失去控制,她的泪水像是暴雨过后的河流。有人把她的衣服拿来了,叫她穿上。她的头只顾在地上磕碰着,根本不明白叫她穿衣服的人的意思。老权家的女人便给她穿衣服。但她抽搐**得实在强烈,她的身体扭动着,这时给她穿衣服似乎成了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一个老太太想帮忙,但被老胡家的女人手臂一挥,她跌倒在地,喘不过气来。

人越来越多。平地小山上窑洞里的人几乎都从南边的那条路上跑来了。大家围着老胡家的女人,看着,谁也想不出好办法。无法把衣服给她穿上,老权的女人只好把衣服缠到她的腰上,总算遮住了她的**。但她的两个大奶子左右摇摆着,忽忽闪闪抖个不停。

忽然有人高声喊道:

"支书来了!"

人们回头看去,支书站在高高的场坎上。他个子很高,身材魁梧,看起来一点不像个八十高龄的老汉。他手里拎着一根长长的烟袋。铜烟袋锅很大;烟袋嘴是玉石的,很粗;中间的竹杆有三尺长。上面绑着一个大大的烟荷包,里面装填的烟叶足足有一斤重。他有意识地把腰挺得直直的,显出威风凛凛的气势。

老胡家的女人突然不哭了,她爬起来,冲出重围,朝支书跑着。她跑到支书所在的场坎下,跪到地上,大声地说:

"支书,你可要给我做主呀!救救我的女子!五个女子哩!"

支书没有立即回答老胡家女人的请求。他把沉重的烟锅伸进硕大的烟荷包里,挖了满满一烟锅烟叶,他用手把烟叶按瓷实,用嘴噙住玉石烟嘴,掏出火柴,把烟点燃。他不紧不慢地抽着。他把烟雾慢慢地吐出来,看着烟雾缓缓飘上天空。

"不会吧?五个女子同时没了?"

大家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愣怔着。

"嗯?"他大声地

“嗯”了一声。

这时候,人们才反应过来。

"老胡家女人,支书问你话哩,你回答呀!"

"是,是,是呀!五个女子全没了!呜呜呜……"她又哭开了。

"不要哭!"支书吐出一口烟说。"哭没有用。"

"对!哭有啥用呢?"有人附和道。

"一定要找到你的女子。"支书说。

"还有我的儿子!"老权家的女人说。

"对,我没有忘记。还有上清家的女子,是吗?"

"是啊,还有我家的女子。"上清连忙说道。

"我女子都没了一个多月了,还能找得到吗?"这是穷门家的女人的声音。

这个时候,整个打麦场出现了少有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支书说:

"放心吧,一定会找到的。我们大家不要灰心丧气,不要放弃希望。大家集思广益,都想一想,看有什么好办法!常言道‘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么。"

大家的心情轻松起来。

支书总结道:"既然有人深夜看见了教师的鬼魂在倒塌的教室窑里上课,就一定是教师的鬼魂在捣乱作怪了。教师生前只是个民办教师,到死都没有转正,死了居然还如此负责,还要继续给孩娃儿们讲课,这是应该受到表扬的。应该向公社报告他的可歌可泣的行为,哪怕死了,给死了的教师把正转了,使他成为正式的公办教师,他的亡魂得到了安慰,肯定不会再出来掳掠娃儿了。我看这事就这么办啦。我立即叫村子的会计给公社写材料。老浊浊,你听见了吗?"

老浊浊姓程,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汉,但他并没有因为年事大而把会计的工作让给年轻人。再说,支书也不允许。支书说年轻人有更加重要的事业要干,不适合干文案工作。程浊浊从人群中出来,走到支书面前。

"我马上就写,也好使教师的亡魂早一天得到安慰。"

没有人说话了。大家好像都傻了,又好像在深深思索。

突然有声音爆发出来,"支书,这不行啊!没了的女子咋办?!不管她们了吗?"

这是老胡家女人的质问。大家都望着支书。

支书抽了口烟,把烟嘴慢慢从嘴里取出来,说:"我说不管她们了吗?我没有说这样的话!等到教师的亡魂得到转正,就会把娃儿们放回来的。我敢保证!"

"他真的会把娃儿们放回来?"

"谁再提出疑问,我就把他交公社查办!"支书声色俱厉地说。

为死人办事的效率高得惊人。没有一个月时间,公社的批准转正的文件就下来了。在这段时间里,村子的娃儿还在不断丢失,谁也不知道娃儿们被掳到哪里去了。整个村子都在盼望着。会计虽然是支书直接任命的,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对支书唯唯诺诺。因为他的孙女子也没了。是他从公社把批文拿回来的。他还没有进村就在山坡上吆喝开了。高高的黄土山坡足有六千尺高,一派枯黄的颜色。

"公社批准教师的亡魂了!他的亡魂成了正式的公办教师了!可以拿工资了!"

他一路跑着,一路喊着。他的声音非常大,震动了整个沟壑。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没听见的。大家从窑洞里,从田间地垴,从深沟里,从树林里,从凡是能够听到的地方统统跑出来。大家在半山坡上把会计截住,争相传阅公社的文件。他们看到了大大的、圆圆的公社的红色的公章。看到了上面毛笔写的墨黑的文字。村子里识字的人不多。支书都不识字。支书是长工出身,是穷人,小的时候上不起学。

会计大声地向大家念道:

"为了表彰民办教师×××死后继续为人民做贡献的精神,兹特批准已故的民办教师的亡魂为正式的公办教师亡魂。×××人民公社。××年××月××日。"

大家欢天喜地在坡上喊着,跳着。

"不能再闹腾了,我得赶紧把文件交给支书,宣读文件是支书才有的权力。"会计恐慌地说。

会计跑得再快也是没有意义的事了。

"你看,支书就站在下面的场上!"

会计一惊,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这可咋办?支书会把我交给公社查办的。我犯了个大错误!"

会计尽管六十多岁了,但他却像野兔一般跑下了山坡。众人随后也到了打麦场上。大家把支书和会计围到中央。大家的目光集中到支书身上。

"大家都知道了,我再宣布一次也没有啥意思啦。教师的亡魂终于得以安息了,这对阴间和阳间都是一件大事。非同小可!"

"可我家的女子咋还不回来啊?"老胡家的女人说。"娃儿她大在远方修铁路,要是他知道了该多么着急啊!他还会安心为公家劳动吗?"

"他不安心也得安心,什么事情都不能影响他的劳动!"支书说。

"不说娃她大了。到哪里去找女子啊?我们都等了一个月了。"

"真是女流之辈!干不了大事!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支书说。

大家都等待着。

支书看着村民。

"问题是如何把这件大喜事通知教师的亡魂?大家想想办法。我看通知不到他本人,这件事情就比较难办。"

"他死了,如何通知他?这事情越弄越玄了。"会计说。

"鬼怎么会不知道呢?可能他早知道了。鬼无处不在。"

"白天鬼也敢出来吗?我估计他还不知道,只有到了晚上,他才有可能出来。"

"不是有可能,是绝对!有人不是看见他了吗?"支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