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窑里麻麻亮了。天窗白亮白亮。这一觉睡得死沉沉的,好像还没有睡天就亮了。炕的那头没有丝毫声息。先生仰起头。被子平平地铺展着。他猛地坐起,把被子扯开,他的女儿连影子都没有了。女儿起来了?清晨的空气像冰一般浸淋,从窗口丝丝缕缕透进来。他是村子里最穷的农民,没有老婆,只有一个九岁的女儿。女儿是他九年前在一个土厕所里捡的。这个弃婴在他的养育下,一天天长大,没有想到竟然越长越漂亮,像个小精灵似的叫人怜爱。先生是他的绰号。
窑里光线越来越强,能够看见窑里头的物件了。朦胧的轮廓已经消失,清清楚楚显现出物件的形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口装粮食的大囤,还有几个荆条编织的笼筐。粮食囤也是荆条编的,里面抹上一层夹杂着头发丝和麦秸的黄泥,麦子就不会漏出来了。防不了老鼠。老鼠不但吃了麦子,还把屎拉到了粮食里。覆盖得过严,它就会把囤咬烂,大洞小洞的,就得把它重新编补起来。老鼠也是命,也总得叫它吃吧。
他起床,把裤子衣服穿好。裤子是青灰色的,是那种叫做“粘胶布”的布的,由于长年累月地穿,它上面的颜色早已不均匀了,深一块,浅一块,还有几处大洞,补着大大的补丁。除了自身的颜色,还有其它脏物的颜色。
2
快晌午了,还不见桃花的影儿。先生心里想野女子跑够了会自己回来。他蹲到土窑里。土窑里用铁锨铲有一个坑,他就蹲在坑沿。他捡了一块土坷垃。他提起裤子出来时,猪飞快地奔跑进去。这儿的猪跟狗差不多。狗吃屎,猪也快变成狗了。他扛上镢头爬上土坡,挖掘了一会,溜下来一大堆崭新的黄土。黄土颜色新鲜,干净,清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土香。
用大铁锨把黄土均匀地撒开,把泥泞覆盖起来。猪圈变得干净爽快了。昨天晚上得到通知说是今天放假。村子里一年很少有放假的机会。放假不放假全凭村支书的心情而定。连法定的假日,村子里都没有份。村子里一年四季几乎天天都要劳动。庄稼活干完了,农民并不能休息,等待着他们的活路还多着呢,而且都是些重活。不是修路,就是挖山造田,上边还要抽调青壮年劳动力到遥远的地方修公路,修铁路,还要在高山顶上修造高高的又宽又厚的大墙。
晌午,他吃的是高粱面糊汤。村子生产的小麦、苞谷大部分都运走了。高粱种得不多,但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是吃的它。它是返销回来的。上面把小麦苞谷调走了,把高粱返销回来。把两头牛套到架子车前面,一个人双手架住车辕,肩膀上套上绳襻,“揪揪揪”地吆喝着把粮食运到高高的塬上,那里修建有公社的粮仓。粮仓非常大,他从来没有到过城市,他想象那样的粮仓可能与一座城市一般大。村支书到过城里,他开会的时候,经常向大家讲述他的城市之行。能够到城市去一趟,确实是够风光的。村子里的人个个都羡慕得不得了。人人是那么崇拜支书,崇拜的程度难以形容。
黄昏了,仍不见桃花的影子。一个月前,穷门家把女子没了,一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桃花会不会也像穷门的女子一样没了?先生心里一惊,好像走夜路遇见了鬼,浑身麻缩起来。他越想越害怕。穷门的女子刚刚七岁,桃花已经九岁了,她恐怕不会有穷门的女子那么“瓜”吧?
支书住在沟壑南边、小河西边高高的半山坡上。沟壑两边是高塬。要想到塬上去,就得爬上高高的山坡。村子里的人居住在坡上挖掘出来的窑洞里。到达支书居住的山坡有三华里路程。支书的窑洞下面是富农家的窑洞。南边五十丈远的地方是村子里的羊圈。有三十只山羊。这儿不养绵羊,说是养不活。山羊命贱,好养。
先生走到了富农家窑洞的下面。支书家在富农家崖上面五十丈高的地方。支书家院子边缘长着树木和蒿草。支书一个人住在上面。他没有老婆和孩子。他的老婆很多年前上吊自杀了,她死的时候没有忘记把她的儿子一起带走。她先把儿子吊到绳套里,然后自己钻进绳套。她可能是为了报复支书才那样干的。
先生站在下面,好像他非常恐惧支书的家。事关女儿的大事,只好硬着头皮往上走了。路很窄,弯弯曲曲,盘左盘右,从富农家窑垴上盘绕上去。路面上全是草,路早已毛了,和荒野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
支书家的窑院长满了荒草。草有一尺多高,绿黄色的臭蒿里面夹杂着酸枣树。酸枣树是一种低矮的灌木,枝条上挂满了繁密的酸枣。
院场已经荒了。
“支书,支书!”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空幻的梦中的声音。
窑洞所处的位置是全村的制高点,在这儿可以鸟瞰全村所有的地方。支书有个望远镜,是从城里带回来的,他常常蹲在院畔观察下面的村子,当年民办教师的约会就是在望远镜里发现的。
3
河边有一块宽阔的台地。台地中央有一座小土山。穷门家的窑洞挖掘在小山的背后,它面向东南方。大多数人家都居住小山的北面。穷门家非常背静。
"穷门在家吗?"先生问。
穷门的女人站在炕旁边,说:"是先生呀!进来啊。"
先生站在门槛上,手扒住门框。
"我不进去了。穷门不在家?"
"你不知道?他被支书派出去了。"
"他和年轻人一起到外地了?不是说不要年龄大的吗?"
"支书说得有一个年龄大的领着年轻力壮的。那儿远吗?"
"听支书说有一万里路。"
"你找他干啥?"
"我是寻我女子。死女子真野,到现在了还不见人影。"
天已经麻麻黑了。
"你女子也没了?!"穷门的女人大声地问。
"不能说就像你女子那样没了。我正在找她。"
"你女子当时是怎么没的?"
"晚上睡觉时还好好的在被窝里,"穷门的女人刚说到这里,先生的身上好像过电一样涌过一股冷流。"第二天早晨就没影了,咋找都找不见。"
先生宛若一下子掉进了冰窖里。他冷得浑身都麻木了。
"怎么和我女子一个样呢?!可怜的死女子!"他猛然蹲在地上,把头紧紧地抱住。
4
天已经黑严实了。什么都看不见。他的手摸索到火柴,擦燃,把煤油灯点着。村子里没有电。煤油和火柴是到塬上的代销点买的。代销点是公社供销社设在各个村子的分支机构。如豆的火焰照出方圆一丈大小的地方。他是很晚才回到家的。和穷门女人的谈话,除了加深对于苦难的感受外,没有一点好处。他端着煤油灯,找见了搭到板凳上的衣服和裤子。它们是桃花的。像穷门家的女子一样,人虽没了,衣服却在。他的脑子有些恍惚,觉得没的好像是同一个人似的。她们都是没有穿衣服和裤子就没了。她们是来不及穿衣服就被什么东西裹走了吗?是被什么东西直捷从被窝里卷走的?门又为什么还抵得结结实实呢?是把她们变小以后才卷走的吗?他掌着煤油灯,爬上炕,站在炕上,看着天窗。天窗很小,但钻过一个小孩不成问题。他看见上面的厚厚的灰尘被蹭落了,留下了什么东西出入的印痕。穷门家窑洞的天窗也是这种情况!他的心深深惊骇了。
拐窑里有动静。先生心里非常惊讶。难道是桃花回来了?拐窑是挖掘在主体窑洞里面的一种小窑洞,它和主体窑洞处在同一个空间里。他举着灯,快速走过去。
煤油灯照亮了小拐窑。他看见了两只亮幽幽的眼睛,是那只杂毛山羊的。他几乎忘记了山羊的存在。小拐窑当做羊圈在用。这是一孔人畜共用的窑洞。
5
半夜时分,他还没有睡着。院子里响起奔跑声。紧接着,门板被擂得山响。
"先生,先生,快开门!"是老权的声音。
他迅速跳下炕,把木杠挪开,门就被外面的老权猛地推开了。一股风猛烈地扑进来。
"你女子没了!我儿子刚才也没了!"他惊恐地大声说。
"不会吧?你家苞谷怎么会没呢?他不是个男娃吗!还没听说谁家把男娃没了的。"
"你不相信?睡到半夜,我听见一阵冷风吹进窑里,把我儿子从天窗卷走了,我儿子在
半空还叫喊着。我爬起来,追到门外,夜是那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我儿子被卷
到哪里去了。"
"这可是出了鬼了!真有这事?"
"我还会骗你!你女子是咋没了?我们赶快找去啊!"
"我没有看见我女子是咋没的。我都找了好几个地方了,还问过穷门的女人。穷门的女
子都没了一个多月了,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有,他们都不怀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