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惊讶现代文明的进步。
他匆匆走向产房。产房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他心想可能是昔王的妻妹。还有一个老女人,大概是昔王新妻的母亲。那么昔王呢?他在产房里?不可能。
透过玻璃,他看见灯火通明的产房里医护人员衣帽整齐:白大褂、白帽子、白口罩、白手套。医生和护士们用白色盔甲把自身所有的地方都装备得俨然全副武装的士兵,给他一种非常可怕的森严感。他们说得对,手术台就是战场,那么他们无疑就是能杀惯拼的战士。他们是医疗战线上的战士。他想他也曾干过几年,只是现在改行干其它有工作了——管库房——一种无聊的工作。
他没有找到昔王。昔王这个家伙对他的新妻真不够意思,如此关键的时刻,他的新妻会有生命危险,他居然不露面。他突然醒悟到昔王实在是太英明了。他的新妻,医生已经向他做了保证,只要引产就能保住生命,这个他一点也不用担心,他肯定是不愿意承担屠杀他的后代的责任,躲起来了。
昔王新妻的母亲和妹妹对他丝毫没有怀疑。他仍然怀着最后的希望。希望不死。透过明亮的半个墙壁那么大的玻璃,昔王新妻双腿叉开,**的空间似乎能容纳整个宇宙。辉煌亮丽耀眼的光芒从她雪白的大腿放射开来,他突然感到好像到了光的殿堂。炫目的光芒全部来自于她白色的胴体。
白衣白帽白裤子白手套的医生护士仿佛战场上的英雄战士一样在奋力作战。手术台上成堆的钢铁器械雪光明亮刺眼。护士不断地将器械传递给医生,医生操作完毕就迅速把它扔进器械盘,发出的声响震肝惊心——多像刀枪碰响、刀光剑影的战场,英雄们在建立着旷世功勋。
昔王避开这样的场面,确实聪明,显示了他的非凡超绝的才华。这样,他的心会很平静,也许正在望着山间万古的明月,口中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句不朽的名诗;也许他是不愿意吃这个苦,熬这个夜,受这份罪,更不用忍受盛夏的炎热以及猖獗的蚊蚋的疯狂叮咬;也许他只想睡个安稳觉,什么也没想。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总之是避开了这血腥的场面,对他的心灵无疑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如若不然,昔王此后的人生就会充满他的骨肉——嫡亲骨肉被医生护士们残酷处决的梦魇,他的心就会常常为他未出世就遭毒手的孩子而痛楚、**、滴血。
他听到一声凄厉惨烈的哭声——胎儿被“引产”出世了。胎儿果然如他所满心愿望的那样并没有在羊膜腔里被毒死,他的生命力顽强得使他欣慰、激动,使他的前程充满了光辉。
他为了他的失误在内心深处深深地自责,他本来应该有策略,应该早就做好一切准备。他被婴儿宣告来到新世界的哭声激荡振奋,沸腾的血猛烈地冲击着头脑。
那声嘹亮的哭声被窒息了。
他猛然推开大门,冲到手术台前。医生和护士们都骇住了。他双手同时伸向那专门溺毙婴儿的污水桶。他的整个胳膊几乎全部伸进了桶里。他把婴儿捞了起来。
婴儿鼻孔、嘴中塞满了纱布棉花。他拼命掏着。污水滴答着,一声比一声响亮。医生、护士似乎一刹那成了凝固的雕像。窗外,黑魆魆的树影一动不动。鹈鸪一声又一声地啼叫着。
他奔出产房。昔王的新岳母和新妻妹白口大张,双目圆睁。他飞速跑到楼下,跑到住院部后面的花园里。
靠院墙有几棵剥了皮的树,远处靠近太平间是几棵砍了头的树,不远处又是几棵剥了皮的树,直立犹如嶙嶙白骨。太平间西边靠近传染科病区有座红彤彤的焚化炉。
土坯砖头砌成,平时焚烧传染性污物、引产胎儿的躯体。
他使劲拍打着胎儿的背部,想把胎儿肺里的水拍打出去。然后,他用嘴噙住婴儿的小嘴做口对口人工呼吸。
他吸出一口又一口污水、污物——有从子宫流出的羊水、产妇**的污物及粪屑。他的一只手在婴儿胸部按压着,头上的汗在往下流淌着。可是婴儿仍然没有呼吸。他喘着气,抬起头来,脸上布满沮丧和绝望。医生护士们把他围在中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都认识他们。他想他们也许还没认出他,也许早就认出了。病房里的病人们陆续都出来了,圈儿越围越大。他看见昔王的新岳母和新妻妹对他射去同情的目光。
他几乎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仍旧靠他还没有忘记的知识不停地抢救着孩子。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孩子身上,必须设法使他活下去,并且长大。他的成活及生长将会给他一个辉煌的新世界。他继续一口又一口地把婴儿肺里的污水吸出,又一口又一口地吐出去。
那个又高又胖的医生走过来了。他不由分说地把胎儿从他手中夺了过去。他大声说:“他已经死了,不用再救了。你?”他的目光已经把他划到了不正常人的行列。他才不管他们认为他突发了精神病,还是癫痫呢。
他冲过去欲夺回胎儿,但那医生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他挣脱不开,愤怒地用脚踢医生的脚。
他眼睁睁地看着护士们把婴儿拎到焚化炉那儿去了。他继续猛踢医生的腿。医生气愤地大叫道:“你疯了?”医生用力一搡,他向后退去,摔倒在了花园里。
他爬起来,医生已经走了。众多的病人仍旧围成一个大圈,看着他。
他冲向焚化炉。他看着红彤彤的焚化炉,剧烈燃烧的火焰突然膨胀、变大、升高,直冲夜空。惨红的夜空里惨叫的鹈鸪扑飞向远处浊浪击岸的河流。
他怔怔地看着。孩子在焚化炉里通体火红,透明……弯曲……收缩……越来越弯,越来越协…最终成了一小堆火红的灰烬……他像生了一场大病,很难从病后的虚弱中恢复过来了。他像一棵树站在夜空下。他伫立在他居室后院的空地里。这片空地几年前种上了杉树,如今已经是一片葳蕤的树林了。他把他的小说稿用牛皮纸包严,装进塑料袋,又做了一个小木匣,把它慢慢放入,用铁钉钉上。
它就如此盖棺论定了吗?他为它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哀悼仪式,为它点了两支香,烧了几张黄表。他用菜刀挖坑,把它葬在了后院的树林里。
随着昔王孩子的焚化成灰、他的手稿的下葬入土,他的心情平静了,他在同事们传说中的精神病又被他们传说成自然痊愈了。与此同时,昔王的新妻也病愈出院了。昔王携新妻离开了小镇,住到乡下老屋去了。那是他祖上留下的房子。昔王新妻身体的痊愈、健康的恢复使昔王的朋友无望的心湖里又浮荡起了希望的涟漪,像过去一样他又常常到昔王那里与昔王谈文学了,从傍晚五六点谈到深夜十一二点,他才骑上自行车朝回走。他多担心在路上意外死去——一辆飞速行驶的汽车把他撞飞,飞向天国。这不是新鲜事,这条河流一样的道路里住满了路鬼——像淹死的人的灵魂成了水鬼一样,那是一些死于车祸的人。
昔王的新妻又像从前那样美丽了,形体匀称,又有了风流少妇的丰采,与昔王愈加恩爱。他倍受感动。日子久了,他总是从医学的角度关切地向昔王询问他的新妻的健康情况。昔王说好极了。他吞吞吐吐嗫嗫嚅嚅支支吾吾地建议昔王不妨再要一个孩子,既然他的新妻现在是如此的鲜活--活蹦乱跳,充满青春的活力和朝气。
昔王先是一怔,随后嘿嘿一笑,接着把医生说过的话再次重复了一次。
“你还想再折腾我一次呀?”
必须保证新妻的健康和生命,至于孩子昔王是不再考虑了。他与新妻住在乡间老屋,每至夜晚看着天上照了千万年的月亮,每至清晨看着山岗上升起的朝暾,非常满意他生存的这个空间。他统治的这座老屋以及老屋中温柔似水的新妻,他夜夜搂着比他将近小二十岁的新妻的娇嫩美丽的胴体对着月亮和星星发出幸福的呻吟和喘息……昔王的朋友的心仍然没死,随时等候着机会死灰复燃。他又努力了几次,以致昔王起了疑心,对他反感起来,朋友之谊受到了严重的损坏。渐渐地昔王不再像从前那样欢迎他的到来了。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路灯也熄灭了。
这是个停电的夜晚,他摸黑起床,在厨房案板与墙壁的夹缝里摸到菜刀的把儿,把刀抽出。又在另外一个水泥高台上摸到火柴,他出了门。
黑乎乎的。一只鸟在楼东边的树上叫着。那是一只与猫头鹰有着同样恶名的鹈鸪,乡间传说它是专勾小孩魂的。谁家小孩被叫走了灵魂就会夭折早殇。
他摸黑走到后院杉树林里。他辨认着杉树,从东向西数是23棵还是非24棵,他有些恍惚了。他从树林东头摸到西头,再摸回来就是找不见那棵树,他就像踏了迷魂草一样迷失在树林里了。他恐怕到天亮也走不出树林了,他在后院树林里逡巡徘徊,寻找不到那棵在它下面曾经埋葬了他的手稿的杉树。他决定把以前埋葬的小说扒墓掘坟暴尸树林——焚烧成灰,并下定决心从此以后改变写小说的道路,彻底与小说告别——与小说永诀了,安于当一个库房管理员吧。他还想到把手稿焚烧以后索性潜入医院太平间的贮尸冰柜里把自己冬眠在里面……他仍在树林里寻找那棵杉树。他的心中回荡着罗马诗人维吉尔凄美的牧歌。
这个光荣的时代要开始,正当你为都护,波利奥啊,伟大的岁月正在运行初度。
在你的引导下,我们罪恶的残余痕迹
都要消除,大地从长期的恐怖获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