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见他在这儿,笑笑说:“你的朋友呢?”
他没回答。
“现在就扎针?”因为昔王的新妻住院才一个多小时。
“你的朋友说早一小时引产早一小时安全。他说他是你的朋友,叫我多帮忙。”
他还要做最后的努力。
“不引产行不行?”
“什么意思?”
“我是,”他张口结舌,“我是说尽量保住,花大代价?”
“出钱?替你朋友?”
“我出钱,得多少?”
“恐怕得五千,从现在起就住到医院里得住到孩子临盆至少还得两个半月,到时候孩子有可能活,但大人就很难说了。你朋友会愿意叫他妻子死掉?”
昔王推门进来了。他把饭放到床头柜上,看了看医生和他的朋友。
医生说:“你的朋友想替你保住孩子。”
昔王再次认真地打量他的朋友。
“那咋行!”昔王不容置疑地说。
他们看着医生把长长的钢针扎入昔王新妻膨胀的肚子。他的心好像被老鼠啃啮着。他听到了钢铁刺入胎儿骨头——也许是颅骨——的碎裂声。他的心几乎要爆炸了。他泪眼朦胧,突然拉开门走了。他听见后面传来医生和他的朋友昔王的对话:“你朋友有点怪。”
“是有点怪。”
引产药物注入孕妇羊膜腔后一般五六个内起作用,迫使孕妇产出已被毒药毒死的胎儿。刺入的位置不对,胎儿生命力极强也会出现意外。
他没有吃饭,但却感到肚腹饱胀。他坐在办公室门边,敞着门看着道路东边的竹园,看着那片即使到了冬天仍然郁郁葱葱的竹林,想到了那些一出地面就能看出它能不能长大的竹笋,它们注定的夭折。他盼望着昔王能来和他谈文学。他想昔王会闻不惯病房的气味的。可昔王没来。
他终于无法按捺他的心情。绿色的竹子医治不了他的心玻他想到河边去吧。也许流水能流去他一河的悲愁。他上了弯坡,当走到住院部大楼前时,脚不听使唤地进了大门。
他的心提了起来。他多么害怕昔王由于误解而把他在走廊里拳打脚踢一顿,或许还要敲诈他一番吧。他又想不至于吧,昔王毕竟是他多年的文学朋友,交情颇深,只是他的古怪的行动与狭窄的心理把昔王想象成了那样。
一上二楼,他的心就狂跳起来。医生护士都是和他共了十几年事的,哪个不认识他,他们会如何判断他,会把他判定为污七八糟的行为不检点的流氓无赖,或者暗想他可能与昔王共用一个女人……胡思乱想!他放轻脚步走过护士办公室。他妈的,越是偷偷摸摸越他妈的显得不正常。他放开脚步大步流星地走去。到了二十一号病房外,他的脚步又放慢放轻了。
他朝室内看去。
不见昔王,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也没有昔王特有的抽烟的气味。那个陪他女人的男人仍然坐在空**。听昔王说那个男人是某某厂的工人,现在穷得节假日穿一身褴褛肮脏的衣衫,背一条口袋到乡下去讨米了。
他心中暗自窃喜,轻轻推开门,然后又轻轻把门关上。那男人仍坐睡着,浅浅地出气,浅浅地打呵欠。中间病**的女人睁着双眼看着天花板。昔王的新妻眼睛闭着。她是不是真睡着了?她仰躺着,肚子高山一样挺向天花板。他在床边站了足足有五分钟,他的心脏激烈地跳动,难以下决心实施他的计划。他在心中说这一次当数到一百的时候一定开始行动。一百数完了,他仍不敢行动。他看见中间那个女病人,她的脸仍冲着天花板。
她是不是死了?那男人仍在坐着睡眠。窗外,树叶一动不动。树后,遥远的田野铺向灰蒙蒙的远山。
他回过头。昔王新妻的眼睛眨巴了几下。他的心一颤。她仍沉沉睡着。他的右手,英雄般的右手终于英雄般地伸出,抓住被子的一角,撩开。
昔王的新妻的肚皮呈青紫色,静脉像隆起的蚯蚓一样曲张着。看起来非常肮脏,这样大的肚子是无法穿裤子的,他看见了那个针眼——钢针刺下的窟窿。他对它憎恨极了,那地狱般的窟窿往外汩汩流淌着**。昔王新妻的病的确严重危笃,腹水几乎占据了整个腹腔。胎儿还活着吗?他把右耳轻轻贴到肚皮上,他的灵魂在搜索着远方的声音,另一个世界的密码。他分辨出来了,他应该为他学过四年医学而感谢命运。他听到了胎儿的心跳。啊,它还活着!毒药还没有把它毒死。他心情激动,泪流满面。
他抬起头,泪雾朦胧中,昔王新妻的蜜桃般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他心中骇然,迅速把被子拉上,拉开门,跨出,又关上门。
他感到安全了。他刚抬起头就与昔王撞了个满怀。
“你哭什么?”
他回到家里把他正在写的小说草草收了尾。这样收尾,它只能算是个早产儿,甚至连早产儿也算不上。他虽然只是在工作之余挤时间进行创作,但他与奥地利的大作家卡夫卡是相近似的。卡夫卡到死都是个“业余作家”,但这个“业余作家”却早就是一个世界一流作家了。他以为他在一两年前就把他自己经过奋斗造就成卡夫卡那样的作家了。他想:早产儿,像卡夫卡的几部长篇没有结尾就放弃不写了,也是早产儿,但那是什么样的早产儿蔼—《审判》、《城堡》——世界一流之作的巅峰。
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窗外是电灯通明的亮光,从来就看不见星星。电灯使夜晚不成夜晚了。哪儿还有夜晚的感觉,还能到何处去享受到夜?那种时间静止的夜晚,月朗星稀的乡村的夜晚,一夜就等于百年,你感到一夜就好像几个世纪。可惜那样的夜晚离他远了,远了十六七年。而昔王此时是否就在这样的夜晚——在那种感觉中永生呢?他把小说稿整齐,用订书机装订好,把它装进一个大牛皮袋里,放到组合柜的顶上。他暂时不打算抄它了,就叫它束之高阁吧。
电视他一概不看,再说也没有他感兴趣的节目。于是他就和衣躺下了。他朦朦胧胧睡了一觉,爬起来看见窗外仍是电灯统治的世界。
他出了门,置身于夜中。夜——与白日同样的空间,只是空气清寒了许多,倒使他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他想到应该进行下一步的行动了。他管不了昔王如何看待他,还会不会把他当成朋友了。
他来到病房。他选择的时间几乎是天赐的良机。医生和护士都在产房里。他在医护办公室偷了一件工作服,迅速穿到身上,又戴上白帽子、白口罩,把他装扮成了一个没有破绽的妇产科医生。此时他才放心大胆地朝昔王新妻的病房走去。
那个国营工厂的工人仍然颓坐在那张空**。使他惊讶的是昔王新妻所住的病床空空如也。他的大脑里出现了许多种可能:昔王把他的新妻背回山村了,打算在山村生下孩子?这不可能!如是这样,还用得着如此煞费苦心吗?他立即判定昔王的新妻进了产房。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引产药就起效了,昔王新妻的宫口就开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