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轻松多了。我是天擦擦黑时,从堂姑父家回来的。
堂姑生小孩,需要人照顾,我们两家又是扯皮亲戚,看在这亲戚的份上,瞎子同意了。堂姑父家是富农,家里很富,很有钱,成囤成囤的粮食把仓房都挤满了。
走在这空旷的河堤上,我的心还是有点悬。我毕竟是个女人,我还不老,二十三岁。蛤蟆滩上的芦苇丛常常有狼狐出没。我拿着镢头。再凶恶的狼也要看在这把镢头的份上,不敢轻举妄动。我不怕。我怕什么呢?我和我的孩子在一起。我们是两个人。我的孩子会保佑我的。
我一直都做一个相同的梦。这个梦我几乎做了八年了。昨天晚上我又做了,和以前做的梦一模一样。我觉得很蹊跷。我也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我是在半夜惊醒的。
我的身边睡着堂姑父。他是赤着脚从西厢房摸过来的。
堂姑的娘家娘来了,她们娘俩要说梯己话,就把我打发到厨房旁边的那间小房里了。自从那次磨面,在磨房里堂姑父得了手,他现在竟敢整夜和我睡在一起了。他四十多岁,实际上比拴拴也大不了几岁。他和拴拴可完全不是一种人。拴拴除了打我,就是折磨我。八年来,他只把我当做泄欲的工具。他非常粗暴,只管他自己。有时候在月经期,他也敢,他也不怕倒霉。人们说那是霉头。他敢触霉头。可能他呆笨得连什么是霉头都不清楚吧。他爹也不是东西。别看他瞎了,他的心倒不瞎。这八年来,尤其是前些年,瞎子和拴拴一样,他们简直就是父子俩合娶了一个老婆。瞎子六十多岁时,几乎和他儿子一样。瞎子贪着哩。现在他放松了。以前我从来没有感到那有什么乐趣。那种事对我来说太痛苦了。我十五岁的时候,和那个在黄堡镇打短工的小伙子,由于太年轻,太仓促,除了激动外,也没有留下什么记忆。他是比拴拴还要穷的人。他不可能娶我。他是外地人。是四川大山里的。他爹妈都死了,家也没有了。他连一间草屋都没有。发生了那事以后,他就跑了。我不怨他。
他倘若不跑,我爹会把他打死的。以前我遇到的都是些穷人。堂姑父是富人。富人确实不一样。他好像并不是只为了他自己。不像是霸占呀,**呀,说得那么可怕。
不像黄世仁那样的人。当然,堂姑父没有黄世仁那么富。
他只是粮食多一点,土地多一些。他不和掌权的勾结,凭他那一点儿钱财恐怕也勾结不起。他真是温柔,和拴拴那样的男人相比,他好像是女人。他竟然还舔我的**。舔得我好像喝醉了酒……现在不该想这些。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的骨头。我又梦见了她。如果说梦中出现的那个小女孩就是我的孩子的话,我就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女孩了。拴拴和瞎子都没有告诉我那孩子是小子还是女子。我们这里把女孩都叫做女子,把男孩叫小子。我对堂姑父说,我被梦缠住了,被那小女孩缠住了。她缠了我七八年,几乎每个月我都要梦到她五六次,有时候竟然夜夜都梦见她。堂姑父关切地问我是什么梦。我说瞎子家原来不是人和牛住在一座房子里嘛,我嫁过来的时候,他们家就一间房。
房前头住人,后边养牛。前面是人窝,后面是牛圈。后来盖了一座新草房,就是我们现在住的那座。土墙,草顶,还是那么寒碜。只是不用再和牛住在一个圈里了,这已经好到哪儿去了。那气味儿熏得头都麻了。我觉得我好像都变成牛了。现在那房也快塌了。我看撑不了多久的。现在就把它当牛圈用。还是那牛,我看那牛也快死了。牛能活多少岁?堂姑父说也就二十年吧。我看那牛恐怕已经有二十岁了,就像瞎子,古来稀了。堂姑父偷偷笑了。他尽量压低声音。他说快讲你的梦呀。我说你说怪不怪,那小女孩就是从那牛圈的地下,从那牛粪土里拱出来的。她的脸蛋儿可心疼了,那么好看,可她身体上粘满了牛屎。她什么都没有穿,赤条条的。她就那样跑到我的跟前,喊我妈妈,说妈妈,我在那儿等了你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来?她说她在牛粪下面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太臭了,简直就要把她熏死了。她拉住我的手,叫我把她领到渭河边上去。她的手是那么冰,她一挨我,我就吓醒了。那种冰实在是太可怕了,一下子就渗到我的整个骨头里了。我浑身打着哆嗦,我才把你叫醒的。他把我搂得更紧了。寒冷被驱除了,我的身体迅速暖和起来,好像就要融化到他的怀里了。他非常尊重我,问我感觉怎么样,尽量放慢速度,等着我。最后,我不得不咬住他的肩膀。我怕叫出声来。我把他的肩膀咬了很深一个印子。他说别担心,不疼。他看到我很满意,他就更高兴了。睡了一小会儿,他突然对我说,素芳,我明白了,你听了可不要难过。我说我怎么会难过呢?他说你可不要怨姑父哦。我亲亲他的胡茬。他说,……生的那个孩子,埋哪了?他提起了八年前的旧事,我心里是有些难受。我不难受才怪呢。可我心里一点也不怪堂姑父。我说我不知道。我说我当时昏过去了。
我醒来后,我的孩子就没影儿了。我的身上捆着绳子,我连动弹一下都困难。我看见瞎子和拴拴在牛粪边上坐着。他俩交头接耳好像商量着什么,见我醒了,就打住了话头。你见过的,一间房里一半是牛圈,经常给牛粪上垫土,那儿就会高起来,这样就在房子中间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瞎子他们父子俩就在那分界线处坐在一条矮板凳上。他们旁边还放着镢头和锨。
这就清白了!他们把孩子埋到牛圈里了。
你说孩子在牛粪下面?
我真没有想到他们会把我的孩子埋到牛圈里。我的可怜的孩子。她就剩这点骨头了。梦中的她是多么叫人心疼啊!梦中的她好像长高了。她在地狱里也在长吗?
她在牛圈下面的粪土里长吗?拴拴在瞎子的指使下,把我打昏迷了。他们从我的怀里把孩子夺走了。他们怕我醒来,还把我绑起来。他们的心多么黑呀!他们是咋样把我孩子弄到牛圈里面去的?我的孩子还不足月,没有成熟,是他们把她打落的。一颗青涩的果子,被棍子打落到地上。瞎子把粪笼一脚踢过去,拴拴就把孩子扔到笼里了。破烂的笼,干硬的荆条的断碴,戳伤了孩子的身体。妈妈,你看我的背,这都是那荆条笼扎的。她赤身**,没有丝毫保护的衣物。她的稚嫩的皮肤被扎得窟窿点点,流出殷红的血液。她说那破笼儿就像刀狱一样,躺在那里面可真不好受呀。我能想象当时的情景。
拴拴把孩子重重地掼进破笼。孩子疼痛得全身皱缩起来。
她已经没有哭的力量了。她的泪早已流干。拴拴看着瞎子。瞎子虽然看不见,可他知道他儿子在看他。你看我干什么?你把它埋了!瞎子用的是这个“它”。他才不管孩子是小子还是女子哩。他根本就没有把孩子当人看。
拴拴还愣着。瞎子又发话了:就埋到牛圈里吧。还能壮庄稼哩。瞎子把我的孩子看作肥料了。看作像牛屎牛尿那样的东西了。我弄不清我的孩子的骨头为什么没有作为肥料——起圈的时候被起出去,上到庄稼地里?瞎子的目的就是要把她变成粪土的。也许是拴拴这个榆木疙瘩脑袋没有领会瞎子的意图,他把坑儿挖得太深了。也许他是因为害怕才把坑挖得死深死深的。孩子还活着啊!
孩子的眼睛扑腾扑腾闪着。拴拴一定怕极了。他怕埋浅了,孩子会爬出来。他害怕孩子的眼睛。那样的眼睛仿佛会把他的魂勾去似的。他没有连笼一起也埋掉。那种挑粪用的笼,他是不会白白牺牲它的。他拎着笼襻把孩子倾倒下去的呢,还是先把孩子抓出来,然后丢下坑去?
面对孩子那双水灵灵的黑眼睛,他又是如何把第一锨粪土倾倒下去的?还是用锨把孩子拨了又拨,叫她面朝下?这个冷血动物就那样把我的孩子活埋了。虽然我没有看见,但一定是那样的。我昏迷的时候,我的孩子还活得好好的。尽管她只有七个多月,可她是活的,是活的啊!我站在牛圈里,回想着我做了上千次的梦。每次梦中,孩子都是从一个固定的地方拱出地面来的。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地方。我在那里挖呀掘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拴拴把她埋得可真深呀。多亏埋得深,若不这样,我现在到哪儿去找我的孩子的骨骸?如果把她和粪土一起上到了田地里,哪儿还会有她的骨头影子呢?我的可怜的孩子。我慢慢地把她的骨头一件件一根根捡起来,放到包袱里。找不到她的头发。她从胎里带来的细绒绒头发早已和泥土搅和在一起,辨不清彼此了。我用包袱仔细把孩子的骨头包好。我想孩子的骨头也会有疼痛的感觉的。我不能再伤害孩子了。包袱是棉布的,软软的,绒绒的,倘若是孩子才生下来的那会儿,她躺在这样的包袱里,一定会感到人世的幸福。她的皮肤也就不会被扎蹭得伤痕累累了。她那么娇嫩,那有多么疼呀!
我把包袱轻轻放进笼里。我实在不想用这种曾经伤害过她的笼。可渭河平原,尤其是蛤蟆滩这一带,笼是非常普遍和重要的运输工具。不用它,我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其它的代用品。我不能只拎着包袱。我怕撞着孩子的骨头。放在笼里,我拎着笼把儿,这样要好些。好像是狼的嚎声。管它哩。它能把我怎样?大不了就是把我吃了。
可再凶恶的狼也不会吃掉我的孩子了。她现在非常安全。
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不少。有风。风顺着河道吹着。
这儿离村庄已经很远了。我想我的孩子心里一定恨死了那村庄。她不愿看它。这儿已经看不见蛤蟆滩村了。就把我的孩子埋到这儿的河坡上吧。我要挖掘一个不浅不深的坑儿。过深了,土层太厚,她会承受不了的。太浅了也不行。风会把她吹出来的。还有野狗什么的。它们的爪子真尖利呀。我把笼儿轻轻放下。我看着包裹。我的心往上一翘。我的孩子在包袱里,好像动弹了一下,就跟当年她在我肚子里动弹、踢我一样。我的眼泪差一点都流出来了。我挖掘着坑穴。我一个人,一个母亲,一个二十三岁的母亲在挖墓坑儿。我在埋我八年前生下来时被活埋了的孩子。这八年来,我被瞎子拴拴父子俩打得没有一点儿脾性了。就像瞎子说的,他把我驯服了。
瞎子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是:再尥蹶子的骡子,多坏几根鞭子,自然就老实了,何况比牲口千倍懂话的人呢!自从我生了这个孩子后,我心想活一天算一天吧。
我什么指望都不想要了。八年来,我也没有再怀上。连一次都没有。瞎子老了,不行了,可拴拴也是个瞎狗熊。
堂姑父怎么样?他应该没问题。万一?管它哩。说不定拴拴和瞎子还会大喜过望呢,认为自己终于有种了。叫他当乌龟王八去吧。叫他们把人家的种当自己的种好心养去吧。叫你指使你儿打我!瞎老汉!我也只能这样报复了。我一个小女人家还能干什么呢?瞎子总算糊涂了一回。当我对他说,爹,和你商量一件事儿,他说,啥事儿——的时候,他绝对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报应。瞎子坐在敞院里,抬起留着小辫的鸡头,把瞎眼对着我。
他那样子就像他是个皇帝。偏叫他当王八皇帝!
我把包着孩子骨头的包袱小心地放到坑里。把它和孩子一起埋掉。孩子赤条条来到人间连一件衣裳、一根线都没有穿过,就把这块棉布当做妈妈给你的衣服吧。
我慢慢地一锨一锨地把土填进去。我实在不愿看土埋住孩子的那最后一瞬间。那之后,孩子便与我永别了。我以后不会再有孩子了。伤了元气,不可能再怀上的。八年时间足以证明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咬着牙,忍着泪,把坑填平了。我把土筑成尖堆。这就是我的孩子的坟。
我继续把它往高里拢着。孩子,以后那种脏气味再也不会侵害你了。你再也不会睡在牛圈里了。这河流是多么清明。你不会感到孤独的,渭河会一直陪伴你的。风还在吹着。远处飘过来一种低沉的嚎叫声。是狐狸吧。不像。是狼。狼就是这样嚎的。河滩非常荒凉。可我又能把孩子安置到哪儿呢?那是什么?我的眼睛花了吗?一个孩子在河对岸奔跑着。是个女孩。头发长长地披散在肩上。她赤条条的,皙白的身体放射着雪一样的光芒,浑身上下什么都没穿,连一只破烂的鞋或一只褴褛的袜子都没有。整个身体上一根线儿都没有。可她身体上糊了一种东西。她一边跑一边大张着嘴,好像在呼唤着什么。可听不见一丝儿声音。唉呀,她身体上糊的是牛粪!
她就是常常在我梦里出现的那个女孩儿呀!
……我拭去泪花。空寂荒凉的河岸。什么都没有了。
我刚才真是看花眼了?我不相信我看花眼了。我想我女儿的魂可真恓惶!八年了,她一直在蛤蟆滩这片土地上游荡,连阎王都不敢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