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没有理她。他把污泥塞进了我的鼻孔。我的生命的通道突然被阻断,强烈的窒息传遍我的全身。我无法哭了,我向这个世界的宣告被扼杀了。我的妈妈从瞎子老汉手里把我抢了过去。她虽然还不到十七岁,可她身体里的天然的母性却是不可抗拒的。她要保护她的孩子,从她的身体里掉出来的“生命肉”。
瞎子老汉愤怒地说,你,你反了不成!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的母亲没有理他。她把我抱到怀里,把我鼻孔里的污泥往出抠着,挖着。我又能呼吸了。我又能哭了。
这一声哭喊又高又长。我也没有想到我会哭得这么响亮。
我把无数声哭喊变成了一声。
瞎子老汉声嘶力竭地喊,拴拴,你给我打,把这驴日的娼妇给我打死!
拴拴还在发愣。
你个驴日的娃,连你也不听老子的话了?
拴拴是他爹的工具,我还在我母亲的肚子里的时候,瞎子的许许多多的命令都是他执行的。他会执行得彻头彻尾、一丝不苟。他看看他的瞎子爹,然后盯着我母亲。
他是一头残忍的野兽,他的肢体像他瞎子爹的心一样黑。
瞎子的心黑到什么程度,拴拴的手就会黑到什么程度。
瞎子的心狠到什么程度,拴拴的手就会狠到什么程度。
心到手到,毫不含糊。他瞪着我的妈妈。他说:你放下!
他的话非常简短,但却像打雷一样。我和我母亲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我母亲惊恐地看着他。我也不哭了。
我不敢哭了。拴拴一步跨过来,要把我抓走。就像老鹰抓小鸡那样。我母亲这样一个还不到十七岁的小母鸡本能地把我抱得更紧了。我的脐带连着我的“孽胞”,长长地拖在地上。那就像一棵树的根一样。根被从大地里强行拔出来了,它**在干冷的空气里。它很快就会枯萎。把它埋到大地下去,它并不能从那里吸收营养,反而会被泥土腐烂掉。它扎根的“大地”是母亲的身体,只有在那里,它才能成为真正的生命树。
拴拴抓住母亲的胳膊,用力掰着,想把我从母亲怀里夺走。母亲倾尽所有的力气保护我。她把我严严实实护抱在怀里。我的赤条条的身体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
冰寒的空气不再侵害我了。我的冰凉的身体在慢慢地变暖起来。母亲把她的体温传导给我。拴拴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脚丫。他使劲拽着。我感到腿好像要被拉断了,疼痛在强烈地折磨着我。我的哭声再次嘹亮。我在向这个世界,向这个男人宣泄着我的抗议。母亲再不松手,拴拴就要把我的腿拽断了。我的身体在被撕裂着。我感觉到我的身体正在断离开。母亲是不会松手的。她不能放弃我,她一松手就意味着她对我的生命的放弃,就意味着我的死。母亲急中生智,她一口咬到了拴拴的大手上。
她是下狠咬的,她要为她的孩子拼命。拴拴惨叫一声。
他的手丢开了。他像受伤的狼,凶残的本性彻底激发起来了。他凶相毕露,咆哮道:你个**!我打死你!
他转身从墙角摸了一把镢头。瞎子老汉说,拴拴,可不敢用那东西啊!拴拴如梦方醒,扔掉农具。他握紧了拳头。他的手背上有几个深深的牙樱血流出来,染黑了他的手。屋内光线黯淡。一盏小小煤油灯颤颤巍巍的火苗晃动着,看那样子,马上就要熄灭了。它挂在墙上,浓稠的黑烟把墙熏出了一道漆黑的痕迹,宛若黑色的河流。
我惊恐地看着妈妈的脸。那脸惨白惨白,没有一丝一毫血色。她虚弱到了极点,她的生命和我的生命相比,旺不到哪里去。她就仿佛那晃悠悠的灯焰,小小的一口气就会把她吹灭。我该怎么办呢?母亲虽然在奋力救我,可她是没有那样的力量的。凶多吉少,一切似乎都是注定了的。命运啊命运,是谁在主宰它呢?小煤油灯照耀下的这座破败的草房,好像不单单是人的住处,是人和其它生命合住的。那种从房子里面飘出来的浓郁的气味,不是人的。它是那么冲鼻,叫人作呕,难以忍受。我就诞生在这样的环境下,可即使这样的一间屋子也不允许我活。命再贱都比死好,谁不想活呢?我想活啊!再穷的家,再破烂的房子都有主人。这两个男人就是这里的主人。一老一少,一瞎一明,他们主宰着我和我的妈妈的命运。是谁把我们的命运交给这两个人的?这两个人又是通过什么样的程序获得我的生杀予夺的大权的?他们要把我处死,是谁判定的我的死刑?谁是法官?他们是刽子手。他们也是法官。他们是集刽子手和法官于一身,他们一身多重身分。他们还是国王,是这个破茅草屋里的国王,是我和我的母亲的国王。一个年老的国王和国王的接班人。瞎子国王和他的继承者。世袭的。
拴拴的拳头重重地打到我母亲的身体上。大地受到了震荡。地震那样的震荡。我哭了起来。我的哭声是那么微弱,我的鼻孔里还有没有掏净的泥土,我的呼吸还不是那么通畅。拴拴的拳头是瞎子国王的武器,它在镇压着惟一的臣民。我是不被算做臣民的。瞎子没有赐予我那样的身分。我是不予承认的。我在这座房子里没有生存权。有生存权的是我的母亲。可她的生存权的含义除了允许活下去外,就是挨打和听话,服服帖帖过日子,不能三心二意,要对他们绝对地忠诚,容不得丝毫背叛。
瞎子和他的儿子正在执行的就是这样的原则。我与他们没有涓埃的血缘关系。我对这个破烂贫穷的家来说就是异己分子。我是他们的敌人,是他们的耻辱。他们要是容得我这样的孩子生存下去,就像是把屎抹到了他们的脸上。他们娶我母亲这样的怀着大肚子的姑娘进门,他们认为就已经把屎抹到自己脸上了。他们不允许屎尿继续涂在脸面上,他们要把它洗掉。他们认为我就是这样的屎尿!只是因为贫穷,他们才娶我母亲的。他们娶不起媳妇,就娶一个怀着大肚子的女人当媳妇。渭河啊,你还在流淌着吗?你何时才能断流啊?
我的母亲顽强地忍受着。拴拴的铁拳打到了她的头上。一下,两下,三下……拳头仿佛射出去的子弹,声声凄厉,呼啸震天。煤油灯焰大幅度地摇晃起来,大地宛若在旋转,茅草屋好像正在倒塌。我的母亲无声无息地倒下去了。她没有吼叫,她就那样一点儿声息没有地倒了下去。她倒伏在冰寒的大地上,散乱的麦草沾着血污和水污,仿佛肮脏的猪圈。她昏迷了。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昏迷着,现在她又昏迷了,是不是意味着这便是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她的手没有松开,她还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的喉咙早已干哑。我的哭声已经先我一步死了。我不会哭了。我再也不会哭了。我的母亲被打昏死过去了,她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她。
我和她都是无权主宰自己命运的人。
瞎子说,昏过去了?你还是把她捆起来吧。
不用了吧?她不会醒来的。
免得麻烦。你还是照我说的吧。
拴拴已经是三十老几奔四十岁的人了,可他永远是他瞎子爹的好孩子。他非常听瞎子的话。他拿来了绳子。
那是一根缰绳,是牛皮拧成的。牛死了,把皮剥下来,割成一条条,拧合在一起。真正的牛皮,又是由很多股合成的,它们团结起来,几十年都不会断。他把绳索放到地上,大手伸过来,抓住我,要把我和我的母亲分离开。可我母亲的手仍旧紧紧地抱着我。她的手已经僵直在抱我的状态中了。拴拴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我的妈妈的手扳开。他看着我的眼睛,知道我还活着。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我看见他狠狠咬了咬牙齿。我知道他心里的最后一点怜悯被他的钢牙铁齿咬碎了。他再不会对我有丝毫的同情了。他把我扔到一旁。我的身体又被大地俘获。泥土的冰寒渗入我的身体。妈妈怀抱中的那种温暖,那种温馨被无情的大地取代。从母亲身体里流出的生命之血和生命之水早已失去以往的温度,它和大地结合在一起,变得比大地更冰冷。
我的母亲已经是个半死的人了,她昏迷着,她连一只蚂蚁那样的反抗能力都没有了。尽管如此,她还是遭到了捆绑。拴拴用牛皮缰绳把她的手和脚都结结实实地捆起来了。她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囚犯。她即使醒来,也不能扑向敌人,保护我了。瞎子考虑得缜密而周到,他就像一个指挥重大战役的元帅,他不容许有丁点的闪失。
一瞬间,我感到母亲好像已经死了。她变成一具尸体。他们把尸体捆绑起来,这种情景给人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觉。这太荒诞了。这是人间还是地狱?我刚刚诞生不久,我是从母亲的身体里来的,我从前是生活在天堂里吗?离开了天堂,就进入了地狱,人间实际上便是地狱的另一种叫法。只能这么认为了。还会得出什么不同的结论呢。
我看见瞎子老头把一个圆圆的带木襻的空东西踹了过来。那个东西在滚动着,慢慢地滚动着,好像大地在滚动……什么年月了?时间过去了多久了?我已经二十三岁。我在瞎子家过了八年了。这八年我是咋熬过来的?
现在想起来好像那不是真的。在感觉中那八年似乎只是一瞬间。我拎着的也宛若是个空笼。这种荆条或柳条编的笼儿有时候装粮食,有时候装猪草、柴草,它也常常装粪。得经常把猪圈里或者牛圈里的粪土挑到田里去,一根扁担两头挂两只笼,两笼粪死沉死沉的。为什么死了就沉了呢?死了就全部变成了重量。可我拎的笼里的我的孩子却像空气一样。几乎没有一点儿重量。毕竟八年了啊!死了已经八年了。要是活着,就八岁了。一个八岁的孩子是多么可爱啊!可怜的是,我连我的孩子是女子还是小子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哇。现在我更不会知道了。我的笼里装着的只是一小堆小孩的骨头。一小堆骨头。小小的、纤纤细细的骨头。酥烂了,一碰就掉下刷刷的骨渣儿。
夜黑沉沉的。村庄被我抛到了身后。我走在河堤上。
堤下是渭河。河水在默默地流淌着。我来到蛤蟆滩的那一天,它就这样流着。现在是五四年了。人们都说现在是五四年。我也不知道那五四年是怎么算的。管它怎么算呢。村庄好像一座大坟,那摇曳的灯焰和野地里飘荡的鬼火几乎没有区别。瞎子老汉已经睡了。他一个人在家。我来到他家时他六十多岁,现在他已经七十出头了。
他是不行了。过了七十的人,还能干什么呢?他把我看得倒紧。可他毕竟是瞎子。拴拴跟上梁生宝一伙搞互助合作到终南山深处割竹子去了。那山,那森林深着哩,没有一半个月是回不来的。他走了,我总算喘过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