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我是受诅咒的人。没有人给我准备衣服。这个世界是多么冷呀!我没有哭。我的肺无法扩张开。没有人替我剪断脐带,我的呼吸器官无法工作。和母亲的世界断离不开,也就无法与新世界建立关系。新世界的空气,特别是那里面的生命之氧气不供应给我。我极度地缺氧。我睁开了眼睛。我看见了瞎子老汉。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瞎子。这个瞎子六十多岁了,可他却像壮年人一样强壮。我看到的第二个人是拴拴。
我知道是他。不是他还能是谁呢?他没有瞎子高大。他的样子有些畏缩。我听见瞎子说:怕什么,怕!
我虽然还不足月,可我毕竟在我的母亲的子宫里孕育成长了七个多月了。我的个头尽管很小,可我还活着。
我不是已经胎死腹中的婴儿,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依然活着。我相信我这种情况,如果得到很好的养育,我是能够活下去的。
我看见了给我生命的人。我的妈妈。她躺在地上。
她的身体下面铺着麦秸。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是躺在硬地上的,他们连一把麦草都不舍得给我。冰冷的大地呀,你要直接把我裹入你的怀抱吗?我的妈妈昏迷过去了。
她在黑暗的世界里看不见我。我是没有希望了。我多么希望她能醒来。但她依旧死了一样,无声无息。冰冷的大地把它所有的寒冷通过我的背传导进了我的身体。我的热腾腾的身体渐渐变凉。我刚才还在里面生活的世界是多么温暖,又是多么柔软,世界上的任何一种棉被都无法与它相比。坚硬的土地,你难道需要一个婴儿的身体温暖你吗?
我听见瞎子老汉说拴拴把那东西拽出来。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还活着,最后的生命之气还在我的身体里游荡。拴拴双手抓住脐带,他用力拽着。他拽出了一个圆盘状的东西。他的双手沾满了猩红的血。这种情况下,我的血会反流过去,通过我的生命的管道,把我生命里的血全部浇洒到大地上。大地仿佛一个嗜血的巨兽,我的那点儿血恐怕连它的牙齿都染不红。它是那么贪婪,再小的机会也不会放过。我必须为我的惟一的生命拼搏。
只有一次,我连拼搏的第二次机会都不会有,即使大地再存在一万万亿年,也不会有。我怎么可能轻易就闭上我的眼呢?我必须闭合我的脐带。他们不结扎它,我不能让这样的险恶用心成功。我知道我的血不会通过脐带喋血大地了。我与母亲给予我的生命摇篮断离开了,于是,我和这个寒冷的世界接通了,生命之气进入我的身体,我的肺扩张开了,我在呼吸,我能够呼吸了!虽说这股气是如此冰寒,好像划伤了我的身体,我的气管,我的肺。我感到如此疼痛,冰寒的气流冰川一般划过大地——但我迅速地适应了它,我把坚硬的东西变得柔软起来了,我把冰冷变得温暖。气体经过我的鼻子的过滤,经过鼻腔的暖化,到达我的身体的深处的时候,它已经接近于我的身体的温度了。我的生命可以延续了,可我的意识却更加可怕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似乎整个世界的冷酷都集中到了瞎子和他的儿子这两个人身上。更叫我惊恐的是我的昏迷的母亲。她在生下我之前遭到了恶毒的惩拷,她的昏迷恐怕是毒打的直接后果。
她像一具尸体!这就是我的十六岁的母亲素芳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不能不哭。那不是哭,那是呼喊,是控诉。我的哭声虽说非常微弱,可那毕竟是我发出的声音呀!是我对这个世界发出的第一声呐喊。是我对这个世界打的招呼吗?我向谁打招呼呢?我可以说,你好,世界!我可以这样问候它吗?我早已被剥夺了这样的权力。我面前的两个人正虎视眈眈地瞪着我。瞎子虽然看不见我,可他就像用真正的眼睛盯着我。我躺在大地上。从母亲身体里流淌出的血水漫过来,濡湿了它。我的身体沾上了泥污。我的赤净的身体已被玷污。大地的泥泞仿佛泥浆沼泽正在把我陷进无望的深渊。
……要说一个人最狼狈的时候,恐怕除了死的时刻,也就是刚刚生下来这个时刻了。尤其是像我这种样子,脐带的另一端拖着自己的生命源泉:蘖胞。这儿的人都这么叫它。几千上万万年来,它就叫那样的名字。就像树木发蘖、庄稼分蘖一样,我也是从蘖胞里发出的生命之苗。或者庄稼人所说的是那个作孽的孽,或者是这个“业”,那是指前世的报应什么的。前世作了什么孽,今世就会遭什么罪。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呢?
我拖着那样一个我不再需要的东西,它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累赘呀!对我这么个不足月的人来说,它不啻一个庞然大物。我躺在大地上,羊水濡烂了大地。那是我的生命之水,我曾经就是那里面浮游,吞吐着那种流体。它是我的生命的海洋,我在那里面生长发育。如今,它一点用处都没有了。它救不了我。它显得太过于渺小,浑厚的大地吞没了它。它渗到大地里面去了。大地把它无情地吸干了。
这是一座什么样的房子呀?我望着黢黑的屋梁,梁间布满了蜘蛛网。灰尘锈结成毛刺状的绳索,从顶上垂落下来,晃晃悠悠,仿佛春天的柳絮。墙下有一座土炕。
那种用泥土盘垒的“床”。我的妈妈连睡在那样的“床”上的权利都没有。她只能像牲口一样睡在铺了麦草的地上。牲口就是这样下崽子的。
还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是一种反复把什么东西磨碎的声音。除了从我母亲身体里发出的这种气味外,还有一种强烈的气味。那种气味是从房子后面飘过来的。我看不见。我躺在大地上,我没有办法进行观察。这个新世界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能懂得的东西实在是太有限了。我感觉到房子后面有响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无疑是一种活着的东西。难道还有另外的人?什么人?是人吗?如果真是人的话,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来阻止瞎子父子的所作所为?而且连话都不说一句。难道是哑巴吗?是瞎子老汉的什么人?
我听见瞎子老汉说,孽胞拉出来了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严厉:你还愣着干什么?我看见拴拴瞅瞅他爹,一脸的茫然。
瞎子说,不能叫它哭!恶狠狠地。这么哭可不成。
我想瞎子不会知道我是个女孩还是男孩。他根本就没把我当人看。我仍旧在哭着。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标志呀!既然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我不能不以我的哭声进行宣告。其他的表达方式,我一个都不会。我只会哭。
瞎子老汉说,把它堵住!
拴拴说,啥?
瞎子老汉说,你个聋子!
拴拴明白了。他的脸上充满惊恐。瞎子老汉唠唠叨叨说,我就知道你是个没用的。你连这么一点“下茬”的事都不敢,亏你还是个大男人呢。
瞎子老汉蹲下身子,他的手摸摸索索伸向了我。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痛苦呀!他的手上的皮仿佛鱼鳞,坚硬锋利的鳞片,粗糙的刀刃一般割向我的身体。我被瞎子抓到了手里。人间黑手,恶魔之黑手伸向了我,我在劫难逃。他一只手抓住我,另一只手抠着地上的污泥。我的羊水血水——生命之水泡软的泥巴。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我拼命地哭着。我的微弱的哭声飘开去,对于这个漆黑的世界,它显得多么无力呀!拴拴傻怔怔地站着。
我母亲的身体动弹了。她苏醒了,她从昏迷的地狱回转到了这个世界。她的眼睛睁开了,她看见了我。她猛然爬起来,扑向瞎子老汉。
你行行好,你行行好。她在乞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