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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孩魂 寇挥 1966 字 10天前

我已经七个多月大了。我在我娘的肚子里。我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是个女孩。我知道这很不好,意味着更多的不幸。我要是个男孩,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忧怨了。我将随着我的母亲一起嫁出去。母亲把我带在肚子里一起出嫁。这很叫人难为情。太羞人了。

我要是个男孩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是不是人?我这种样子是不是能称做人,我的心里还没有底。我将跟着我母亲一起嫁出去,那种糊涂虫会以为我也出嫁了。我还没有来到人世就跟随母亲一起出嫁了。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呢?为什么这样的命运会摊到我头上?

我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我也听不见。也没有别的什么感觉,比如说触摸呀、嗅呀什么的。可我就是知道。

我知道肚子外面发生着些什么。我朦朦胧胧知道。我就像沉睡在远方天边的神,即便我没有耳朵眼睛,没有七窍五官,可我就是能够知道世间的事。我感觉到我仿佛不是躺在母亲的肚子里,而是躺在天边的云霞里。我俯瞰着世间万物。那只是我的感觉。我的感觉的游离。即使这种感觉也是可疑的。我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我就是知道,就是知道。这就够了。

我知道我的母亲还不到十六岁。她十五岁零八个月。

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他们会说我母亲虚岁十六岁,实岁十五。这儿是渭河平原。平原上生活着千千万万秦人的后代,腔调厚重的关中农民。我母亲生活在那个名叫黄堡的小镇上。这就是大作家柳青的《创业史》中所描写的那个镇子。我的母亲名叫素芳。柳青写了我的母亲,可他却忽略了她肚子里的我。看来,这个大作家没有把我当人看待。在他的意识里,我不是《创业史》里的人物。我居然不幸到了这种地步?我依旧在渭河平原上游荡。我的冤魂是不会散去的。

我的母亲请求她的母亲不要把她嫁给几十里外的蛤蟆滩的那个憨拴拴,她说他的年龄太大了。我的外婆说,傻女子,你不懂。咱们现在脸黑了,就得说脸黑了的话。

拴拴虽然年龄大,可他憨呀。咱要的就是憨。灵光的人,咱可斗不过。拴拴的爹是个瞎子,这就更好了,到时候还不是你说了算?乖女子,你就不会吃亏了。我能理解我外婆的话。她不管我母亲肚子里的我是怎么来的。她不管。她不想追查这件事。她大概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大。

我的外公是个瘾君子,整个家产都给他吸得变成灰了。

他不会有什么话好说的。他巴不得我母亲嫁出去。家里少了一个人吃饭,省出来的饭钱,外公可以把它直接卷成卷儿冒烟儿。我是从哪儿来的呢?我的另外一半是谁的?《创业史》里有过详细的交代。我宁愿当瞎子,也不想把那样的交代告诉你们。你们要是有兴趣,就翻翻柳青的书。那本书至少因为写到了我的出身——就因为这一点也是应该读一读的。里面没有写我的母亲是如何嫁到贫穷的蛤蟆滩的。那是个村子吗?既然是人居住的村落,为什么要起个蛤蟆滩呢?敢自那儿是蛤蟆的天地吧。我母亲是脸黑了的人,可想而知,她的婚礼是什么样的。她不可能像其他的姑娘那样结婚,操办酒席,请客邀友,呼朋引类,好不热闹,好不张扬。我母亲是悄悄来到蛤蟆滩的。就像世界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我的母亲来到了蛤蟆滩。我的母亲的脸既然黑了,那么我呢?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呀?多么难听的词呀:脸黑了!白白净净的十六岁姑娘的脸怎么会黑呢?

我的母亲素芳长得满漂亮的。可她的脸黑了。一张白净的脸全让黑灰给抹黑了。不是上台唱戏,可她的脸就是黑了。那是谁都看不见的黑。那种黑在每个人的心里。

特别是在瞎子老汉的心里。瞎子老汉虽然看不见什么,可他能看见他的心。他的心里的世界是明亮的。在他的心里的世界里,我的母亲的脸一定是黑得没法再要了。

他把那种对黑的感觉传导给他的儿子拴拴。这是两个光棍汉,一个老光棍和一个半老的光棍。拴拴虽然还没有结过婚,年龄也只有他爹的少一半,可他看起来也像个老汉了。长年的光棍生涯把他折磨得过于苍老了。他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好像有五十岁。拴拴的娘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我不太清楚。我的母亲和我就这样嫁到两个光棍汉的家里。他们是穷人。穷倒也没什么,有个地方住,有饭吃,不饿肚子,能活下去,也就不挑剔什么了。这不是问题。我外婆家也不富,外公把那么多家产都吸成烟和灰了,我外婆也没有把他赶出家门。穷不是问题。穷并不要命。我的十六岁的小母亲呵,你为什么要带着我出嫁呢?你难道不能把我生到娘家以后再出嫁?我抱怨我的母亲,可我的母亲又向谁抱怨呢?我的母亲的脸黑了,我的脸就更不用提了。

蛤蟆滩,蛤蟆滩,只有蛤蟆没有人。人不如蛤蟆啊!

我是注定不能活着降生人世上的。我与瞎子老汉、拴拴一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永远不会叫拴拴爹的,也不会叫瞎子老汉一声爷爷。本来就不是嘛。况且,他们把我看作他们的耻辱,根本不允许我见到一线阳光。

他们把我妈妈娶过去后,首先要解决掉的就是我。我的母亲有什么能力保护我呢?她连她自己都保护不了。谁来救我呀!

我到了魔窟一样的地方。我母亲带着我出嫁,蛤蟆滩就变成了魔窟。我的生命的魔窟。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救我。黄堡镇上的我的外婆一家对我也爱莫能助。

她早早把我母亲嫁出去,目的只有一个。蛤蟆滩是我的葬身之地。这座贫穷的村庄,人们像蛤蟆一样繁衍生息。

人们把这样的年月叫做五十年代。我影影忽忽地对蛤蟆滩有了一种画面感。我能感觉出村庄里的房子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有一个老汉每天早晨都在村道上拾牛粪。人们把他叫做梁三老汉,他的儿子就是梁生宝。

实际上,梁生宝不是他的亲儿子。梁生宝的妈妈是在他还没长成大小伙子的时候带着他一起嫁到梁三老汉家的。生宝母子讨饭,流浪到了蛤蟆滩。生宝是多么幸运……我觉得很痛。我知道我母亲又在挨打了。她没有能力反抗。她也没有反抗。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她那样的年龄,连自己的生死都主宰不了,她想到了我吗?她的心里流泪了吗?她恨我的亲生父亲吗?他引诱了她,可他为什么不娶她呢?他敢娶她吗?他早吓得逃之夭夭了。他逃得慢一点,恐怕连命都没有了。我母亲的妈妈绝对不会允许我母亲嫁给他的。他没有家,没有房子,几乎什么都没有。拴拴即使再穷,还是有房子住,有饭吃,有地种。再说,把我母亲嫁到偏远的蛤蟆滩,还有着更加重要的考虑。

我的母亲在哭泣。首先疼的是她。她的皮肉在外面,首当其冲。打她的不是一个人。瞎子老汉在临阵指挥。

拴拴和他爹两个大男人在打我的妈妈和我。看起来还满公平的,二对二,两男对两女。那时候谁也不知道我妈妈肚子里的我是男是女。我的十六岁的妈妈会想那样的问题吗?她心里说“我的可怜的孩子”了没有?她还是个孩子,她会替别的孩子想吗?她的身体虽然成熟了,是成人了,可她的心理依旧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她在亟需爱护的时期却遭到了残忍的毒打。瞎子老汉脑子里有他的道理。他不单单是要把我打下来,他是要把我的妈妈当牲口一样驯教。他认为我的妈妈是个野姑娘,他叫拴拴把她的野性子打掉,彻底铲除掉。拴拴并不是用手掌和拳头打,他拿的是一根粗粗的顶门棍儿。他打他家的牲口也舍不得用这么粗的棍子打。但他的目的也并不是要把我妈妈打死。他们只是要把我打下来。我妈妈是他们家最好的牲口,他们只是要把她**得听话、柔顺,比一头牲口更驯服。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呀!我才生长了七个月,我不能让我的生命就这样终止。任何生命只能活一次。

所有的物质都想变成生命,变成生命的机会少得可怜。

我是幸运的物质,我变成了生命,可他们要人为地剥夺我的生命权。我怎么办啊?我向什么控诉?我向谁控告?这样的杀人就不算杀人吗?拴拴和瞎子老汉就不算杀人犯吗?肚子里的生命就不是生命吗?肚子里的生命就没有生命的权利吗?

看来这个世界是没有一个人要我了,谁都不希望我活。我的母亲的哭泣声里包含着什么样的成分呢?有为我哭泣的成分吗?她想到我了吗?她为什么不逃走?她为什么要嫁到瞎子家里呢?她要活,她要吃饭,她要有房子住,有衣服穿。她为什么不跑到荒山野岭上去呢?

那儿有的是山洞。并不是每个山洞都叫野兽占领着。她总能够找到一个她住的洞的。她为什么不学学人家白毛女呢?白毛女肚子里的娃儿还是逼死了她爹的黄世仁的种呢。她的仇人的种。黄世仁要娶新老婆了,打算害她,她跑了。她跑过了一条大河,把一只鞋掉到了河边。黄世仁的帮凶以为她淹死了。她在山洞里生下了孩子。那个孩子是多么幸运呀,妈妈虽然变成了白毛女,可她却在妈妈的艰辛抚育下活着。她偷庙里的供献给她的孩子吃。我的妈妈是软弱的。她没有白毛女那样的坚强,也不会有活着的我了……谁也没有想到我母亲肚子里的胎会这么结实,拴拴和瞎子老汉没有料到,我母亲也没有。原因在我。我要活,我一定要活,天地万物,大千世界,宇宙银河,它们只给我了一次机会,我不拼命保护我生存的权力,是说不过去的。我紧紧地抓住母亲的子宫,我还没有成熟,我这样一个没有成熟的胎儿是无法在外面的那个残酷的世界里生存的。拴拴在他瞎子老爹的唆使下,不断地向我的妈妈下毒手。拴拴简直就不是人,他甚至于连野兽都不如。他压在我母亲的肚子上,把一根尖利的武器插了进去……从那以后,我母亲的肚子就疼了起来。不间断的疼痛折磨着她。瞎子老汉的计谋成功了,他教给他儿子的这一招阴损毒辣,捣毁了我的生命之巢。胎盘扭曲卷折了起来,剥离了子宫——我的生命的源泉再也不能给我供应生命的养料了,我已经与母亲断开了,惟一相连的器官被恶人破坏了。生命的源泉枯了,我还如何活下去呀?子宫不再是生命的圣殿,它正在把我挤压出去。我的妈妈小产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呀?我拖着脐带,拖着曾经从我的妈妈身体里给我输送营养的一种肉质的管子来到这个世界。管子的那一头还依旧在我的妈妈的肚子里。我赤身**,我一丝不挂,我赤条条到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