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1 / 1)

朱厚照轻声细语地道,“你别生气……我这不是心急了吗?大同那边眼见就要打仗。我想着我们先去大同看看,再回来过个年,开春了,就下江南去。误不了你的江南行的,你看怎么样?等一会轮到咱们了,咱们就出关直奔大同,明天这个时候,也就到了。”

到了大同,住哪吃什么?又去找谁看什么玩意儿,乐琰身边能够差遣锦衣卫的对牌也就是一对,而且在地方上的锦衣卫未必是见过这对牌的,尤其是大同,那一带战事连绵,农作物根本没法推广过去,乐琰也不想推广过去。她和大同卫所的人就根本没什么来往。就算朱厚照有办法,他想到大同看看,也真的不是为了去打仗的,但禁不住小皇帝到了大同,心就野了,就想上阵试一试了……小包子年纪可还小呢!

“现下天色晚了,要出城门恐怕没那么容易。”乐琰不动声色地说,她不顾什么贞洁、礼节了,撩起帘子看了眼城门,见士兵们认认真真地核对着老百姓的路引,知道这是因为前方要打仗了,后方城防也就跟着紧了起来——看来这四九城的守将,还是很懂得未雨绸缪的。“公子,我们没有户籍凭证也没有路引,知道去大同怎么走的人,你身边带着了吗?就这个样子,出了城也是抓瞎。不如……”

“我让罗祥去调了一队锦衣卫来,要的就是走惯江湖的老人。现下正散在周围呢,我们这有车有马的,若是再多了些壮年男子服侍,明日阁老来一问就露馅了。”朱厚照回答得很高兴。

乐琰更无语了,不是说不支持朱厚照出宫,但出宫也得有技巧。至少得让李东阳知道他去了哪吧,不然国事怎么办?积压着?再说了,现在又不是搞大追击,难道朱厚照不想回宫了吗?李东阳最终怎么都是要说他一顿的。如果真的只是去大同看看,干嘛这么处心积虑。甚至连她都是最后一刻才得到消息?

朱厚照怕是想去大同很久了吧。

乐琰看了眼芳华,把声调又放轻了些。

“讨厌,连儿子都不让我看一眼。”她的语调透着娇嗔。

朱厚照还是很高兴的声调,“小包子又不懂得说话,大不好玩,咱们去大同能呆几天啊,一展眼就回来了。保管你还来不及想他,他就又在你跟前了。”

“你也知道你是有儿子的人了,大同现在局势紧张,去了那里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和儿子怎么办?还有娘呢。”乐琰立刻就抓住了话缝攻击过去。朱厚照顿时怏怏不乐起来。

“……我只是去看看,真只是去看看。”

他是真有点急了,乐琰听出来了。顿时,她就放下了继续劝诫的心思。

一来,夜奔出逃去玩的事,是她提出来的,朱厚照只是改了个目的地而已。二来,朱厚照生性不羁散漫,拿了战报忽然间想去大同看看,也是有的。她不管说什么,都会让自己显得自私无趣,又何必?反正有自己在旁边,朱厚照想要上战场也得掂量掂量老婆孩子的分量,明天早上朝廷就会派人来追了,不过几天就会被请回去——都十月了,进了十一月,就有一大堆的事,什么祭祖啊,祭天啊,都是朱厚照不好缺席的。一打起仗来,耽搁的时间就久了,朱厚照心里也是有盘算的。

“哎,你都这么说了。”她叹了口气。“反正人都是你的,也不怕你把我给卖了。要去哪里,随你吧。”

朱厚照顿时高兴了起来,就要钻上车和乐琰说私话。乐琰忙道,“这辆车走不得远道的,什么都没预备好……你去叫人给我预备一辆好车。”

“哎,这不错了。又结实又宽敞的。”朱厚照不以为然,乐琰就有点害羞,伸了手出车窗拧了拧朱厚照的脸。

“连恭桶都没有……”

“这就叫人赶辆车来。”朱厚照立刻就懂了,坏笑着拍了拍手,等着出城的人群里,就挤出了两三个做小厮打扮的年轻人,乐琰透过车窗看了一眼,觉得他们举止稳当灵活,双眼神光四射,好像都是会武功的样子。

朱厚照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已经蓄谋已久?仓促间要找到这些保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乐琰猜了下,没猜得透,也就索性不再想了,柔柔的笑道,“好,大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可是一律都不知道,到了大同,你非得带我出去逛去。”

“不带你去逛,我叫你一道出门做什么?”朱厚照笑得很开心,乐琰本来想应一句,“若是你不带我去,我怎么肯你出门。”想到黄娥和她说的话,就把这噎人的话咽了回来,笑道,“是,我知道朱公子疼我。”

此时随着夜色渐渐降临,放行的速度加快了——差役们也赶着回家吃酒呢。这是人之常情,朱厚照并不介意,高高兴兴地在马上左顾右盼,等着排队出城,这还是他今生今世未曾做过的事:排队,一时间觉得很新鲜,东张西望的,就看到了宋嘉德。

朱厚照眯着眼想了想,直盯着宋嘉德不放,这少年原本正自垂首沉思,面色忽晴忽阴的,朱厚照看得久了,他感应到目光抬起头来,那双纯净的大眼睛盯住朱厚照,有些疑惑,又有些好奇,透着十二万分的无辜纯洁,朱厚照就被看得有点晕。

宋嘉德见朱厚照看他看得入迷了,就弯了眼睛微微一笑。这一笑,风姿楚楚,真乃玉树琼花,美不胜收。

“哇,这是哪里来的洋人少年,真好看那。”朱厚照就弯下腰对着车窗说了一句。

现在天色已经全黑了,尽管城门口有灯笼打着,但车窗里的动静,别人就看不大清楚了。乐琰心中有数,知道朱厚照说的是宋嘉德,她拉开了一点车帘,嗔道,“让开些,我瞧瞧。”朱厚照耸了耸肩,便催马走开了两步。

“哦,原来是他啊。”乐琰看了眼那少年,正好宋嘉德也转过目光望了望她,他的神态纯然是好奇、天真的,也许还带了些戒备与防卫,看上去,这就像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郎,乍然遇到了对他很注意的陌生人,所该有的表情。

但是宋嘉德是白种人,走在大明的街道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看着他,就算是个再害羞不过的姑娘家,被这样看了一年多也该习惯了吧。

乐琰眼神微冷,闲闲地道,“我倒是见过一面的,罗伯特的那个铺子,现在就是他在管着。人要比罗伯特能干很多,心机也很重。”

朱厚照就越发好奇起来。

“我听你说,罗伯特原本已是六神无主,任凭摆布,就是半路杀出了一个他,所以才未竟全功?”

“哼。”乐琰悻悻然。“这小子黑得很,看准了我们船队没下水之前,有得是求他的地方。”

“那怎么好。”朱厚照不免眉头微皱,他是知道洋人火器的厉害的,虽然和大明火器是各有千秋,但大明毕竟禁了太久的海了,海军的装备和洋人一比,就落了下风。他去看过那艘洋人的船,一看就知道是老船了,若是回头有空,要去天津打个转看看洋人的新船又是怎样的情况……

“洋人的大船只在澳门停靠。”乐琰忽然说,像是看透了朱厚照的心思。“他们这里是分批把货物采购了运到澳门去,以新船去欧罗巴。西洋货也是在澳门卸下,再换老船运到天津。现在澳门连带半个南洋俨然就是他们的地盘,咱们大明人说话,没有他们一半好使。”

朱厚照就不再看宋嘉德了,他的目光森冷了起来,沉吟着淡淡道,“那这个人,就不该让他跑了。”

“还用你说,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锦衣卫看得死死的,平时没事,也就是去天津看看货。这事必须得他做,跟船过来的一律都是西洋人,他们戒心重的很,一般不用本地人。西洋人不会说汉话,没他看着容易出乱子。”虽然出不出乱子,和乐琰没什么关系,但现在人家手上有种子呢。乐琰就必须得管这摊子事,那倒不如让宋嘉德来管算了。

“烦死人了。”朱厚照简洁地下了句评语。“走吧,快到咱们了。”

他们顺顺当当地就出了城,很显然,这查路引的事,是上不到富贵人家的子弟的,事实上兵丁们还以为这一队富贵人家的车马是在等人,所以才没有插队。

出了城,就彻底看不到亮光了,只有马车上挑着的一盏灯笼,乐琰怕朱厚照夜里跑马出了事,硬是让朱厚照坐到车里来。搞得芳华只好尴尴尬尬地坐到车辕上,还好车夫年纪已经挺大的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你出门带了多少人?”乐琰在一片朦胧的光里靠着朱厚照,这一路上先还有人声,后来他们车轻马快,渐渐的就把步行的人甩掉了。但依然隐约可以听见马蹄声——估计就是贴身保护着的锦衣卫了。朱厚照胆子虽然大,但要他带两个女人一个车夫几个小厮到处跑,安全就算不成问题,也有很多琐事需要他老人家亲自处理的,他未必愿意。

“三十多个吧。”朱厚照的回答有点漫不经心。“实话和你说了,这次去大同……我是想亲自看一个大同守将的。”

乐琰怔住了。

大同守将是谁她不知道,但是要选一个新的总兵,也没什么困难的呀,反正每三年国家武举都有一批新的人才上场,现在西北还有杨一清这个三边总制坐镇呢。怎么也不应该轮到朱厚照亲自去看吧?再说了,跳过杨一清去大同看一看新的守将人选——够怪的了,杨老先生心里未必会舒服。

“今年或者明年,小王子是肯定会再来边关的了。这两年西北都没有多少雨水,没有雨水,草就少。我们的牛羊可以吃红薯,还有人专职种牧草的,鞑靼那边就不一定有这么好命了。”在黑夜里,朱厚照的声音并不大,语调也不重。乐琰听着他的话,却觉得自己身前的这男人,其实已经成长了很多。

虽然还有几分胡闹,但……这辈子怕也改不了了,他也是在用自己的办法担负起责任啊。

“杨一清平时办公在宣府,小王子吃过他很多次亏,未必敢碰。大同这边就吃紧了些,总的来说,大同守将范总兵人是不错的,可惜今年春天一场大战,人受了伤有点挺不住了。他和杨一清推荐上来的几个继任者我都不大满意——都是老人,都和小王子打过,也都打不过。”朱厚照有点无奈,“蒙古人的骑兵确实是厉害的。”

“骑兵厉害,也有怕的东西。”乐琰不以为然。

“哦,那你倒说说骑兵怕什么。”朱厚照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怎么现在你连军事都要管了?”

乐琰根本懒得去猜测朱厚照这话后头的涵义,这小半年来,皇后党还是那么可怜巴巴的几个人,南雅韬光隐晦,唐寅也稳重低调,新招揽的几个小兵还在磨练着。若是朱厚照还不放心她的话,那她就错看了小皇帝了。所以现在相处,她根本不想用太多心机。

“怕互市。”她摸索着握住了朱厚照的手,扳下了一个手指头。“互市了,我们的东西过去了,他们的皮草过来了。有了交流,仗就不好打了。”

“嗯,还有呢?”朱厚照怔了怔,想到开放互市的几条线,果然都还算太平,虽然也偶然有小骚乱,但是都不要紧。

“怕同化。”乐琰知道这个时代,鞑靼依然是野蛮人的代表,不过到了现代蒙古族根本是五十六个民族欢快的一员,恐怕会说蒙古语的人都不多了。“有一日都说起汉语了,没人说番话,也就没仗打了。”这是在告诉你,打下来的战俘,要注意培养起来做自己的子民,不要一杀了之。

朱厚照嗯了一声,语调是深思的。

乐琰又犹豫了一下,这才轻声说,“怕天花。”

朱厚照在她身边僵硬了起来。

蒙古人当然怕天花,现在明代还是时兴种人痘,危险系数大也容易复发。而关外气候寒冷,人口密度小,天花也不易传播,到了关内,那就不一样了。朱厚照和乐琰都出过天花,也都知道其中的凶险。天花这一计,的确狠辣,但恐怕过于阴毒有干天和,而且,也是把双刃剑。

乐琰也是考虑了很久才把这话说出来,如果可以选择,她当然希望大家可以握手言欢天天开Party,但是事实是现在鞑靼是明朝边境最可怕的威胁,而且这威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会一直消耗国库里的钱。而乐琰一直记得,到了清朝科尔沁草原上的蒙古贵族都不敢进关,怕的就是传染上天花……

历史终究是无情的,不会因为她多说,少说一句话就改变什么。但说了,总是能让良心好过些。

“小包子年纪还小,我们要打仗,也要为他积阴德。”朱厚照出人意料地说了一句话。“再说,这也委实凶险了。”

乐琰心中一宽,“我只是瞎出主意。”她再度犹豫了一下,想到宋嘉德,“其实,要应对鞑靼,还有一件武器……”

车后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迫的马蹄声,朱厚照警惕地支起了身子,吩咐赶车的老头子,“看看是什么人!别是来追咱们的。”

话才说完,乐琰就听到了宋嘉德仅仅还只剩一丝口音的京片子,“朱公子,在下宋嘉德,冒昧打扰了。”

朱厚照一把掀起帘子,愕然望了出去。

十几个锦衣卫正警惕地策马跟在宋嘉德身后。这个洋人少年骑了一匹高大的白马,在晕黄的灯笼光下,他的双眼璀璨好似翡翠,黑发微微飘扬,直是人间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