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1 / 1)

芳华见乐琰变了脸色,终究是不敢和她再犟嘴,怏怏地道,“皇上在城门口等您,说是请您快些,再晚了城门就要关啦。”

乐琰这才放下心来,又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我们不是说好了……”

她本来要说,我们不是说好了等明年开春再去江南,又想起芳华是不知道这事的,便咽下了没出口的话,芳华又哪里还猜不到?便满面幽怨地道,“皇上是今日看了一封战报便忽然想要出关的,奴婢也不知道战报上都说了什么。娘娘……您这,这名声才好了几天呀,就又要与皇上一道胡闹起来了吗?”

她虽然在乐琰身边服侍,但到底不是穿越过来的,哪里了解朱厚照的所作所为?乐琰猜到了朱厚照是想到宣大前线去看看,心中便越发着急起来,现在国库空虚,为了福船的事,钱都已经快用光了,这时候打仗,兵费从哪里来?朱厚照显然已经是认定了张美美手中正攥着那笔不知去向的巨款——张永虽然已经在回京献俘的路上了,但谷大用却还是在忻州没动弹,这笔钱,她到底该不该拿出来?

乐琰本身对这笔钱的想法也有不少,首先,她有心成立一批皇家特供船队,等现在正在筹办的官、皇合营的船队来往于欧洲与中国之间几次,赚取到一些利润,水手们也熟悉了航路之后,再以这笔钱为本钱,重造大船,抽调熟练的水手,再跑几次欧罗巴,慢慢的就跟着欧罗巴那边的船队走一次新大陆。新大陆的航线走通了……粮食和银钱,全不费事!到那时再来提军费的事——按照历史,朱厚照也应该在正德十二年再来与小王子决战才对。只是这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张美美的失踪是她所没有预料到的变数,而朱厚照对刘瑾的财产是如此的如数家珍,也实在是乐琰所没有想到的——他判断出张美美手上应当有的那一千三百两白银,数目只和刘瑾给她的差了不到一百万两。她终究是低估了这个小皇帝,刘瑾的钱袋子,他看得很紧!

这么说来,她提前除去刘瑾到底是对是错,是不是坏了朱厚照的计划?毕竟,按原本的历史的话,他是要到正德五年才会对刘瑾下手的,当然历史上把功劳归给了杨一清和张永、李东阳,但乐琰穿越这么多年,哪还不明白历史就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没准是到了那时候朱厚照才觉得刘瑾可以退场了也不一定。

但她没做错,刘瑾的横征暴敛,在当时已经让臣民不安了……

乐琰叹了口气,捂住额头轻声道,“高顺人在哪里?”

芳华精神一振,“他、他是宫里的人,现下该是已经歇下了。但娘娘出宫,历来都是秦勇等人暗地里在身边保护的,这驾车的虽然是皇上的亲信,但……”

乐琰就冷笑道,“皇上的亲信?”她敲了敲车板,大声道,“停车。”

车夫便立刻嘘了马,让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时间已经很晚了,这条街也不大热闹,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们这辆马车孤零零地站在街心。

“皇上要夜奔出京,这么荒唐的事也能纵容?你们真的是被皇上拿捏得够紧了。”乐琰微微冷笑。“这一下出去了,你知道他是要往哪里走?万一去了宣大,在路上……到了宣大,有了什么闪失,你就是拿一百条命都不够抵!全族都要被抄家!”

车夫的声音就传了进来,“请娘娘示下。”

“皇上年轻贪玩,想到京外去看看,那是好事……体会体会民情,也没什么不妥。但他要去前线,那就不成了。”乐琰语气坚定,“你现在下车找到锦衣卫的人,叫他们不要怠慢了,遥遥跟住我们与皇上。第二日我们一出城,马上让他们去找李阁老。”

皇后这是在两面卖乖啊,一方面给李阁老卖了个天大的人情,一方面,又不想失去皇上的信任。毕竟这能不能跟着他胡闹,对皇上来说可是要紧的事。

芳华目光微黯,主动道,“娘娘,与其如此,倒不如等到了皇上身边再来吩咐……”

“皇上这次出行是心血来潮,”乐琰淡淡地道,“也正因为如此,他肯定怕我不愿意让他去。所以连一晚都等不及,等到了城门口,咱们肯定没有传消息的空当。”

那车夫便不声不响地下了车,在当街拍了拍手。

几个黑衣人就出现了。

乐琰还是第一次见到锦衣卫的暗部,她饶有兴致地掀开窗帘,让芳华把自己的随身对牌递了一只过去。

“等我回京了,若是没把对牌还我……”她的语气很淡。

车夫马上说,“小人就提头来见。这几个兄弟的人品,小人是敢担保的。”

他是朱厚照使惯了的人,自然富贵得很,这几个暗部看起来也是训练有素,应该不会拿了对牌去扯虎皮拉大旗的,乐琰放下心来,点点头放下窗帘,车夫又上了车辕子,慢慢地驾着马车,来到了城门口。

当时的北京城已经很是繁华,到了晚上快关城门的时候,总是有许多人要出四九城,或许是乘夜去天津,或许是到京郊的庄园过夜。乐琰的马车一点儿也不打眼,她们到了城门口,乐琰便叹息道,“可惜我不是男儿打扮,不然,下去吃一碗馄饨去。”

马车边上正好就是一付馄饨摊子,芳华抿嘴道,“人家都快急死了,娘娘还有心思说笑话。”说着,她便微怔道,“咦,那不是宋公子吗?”

乐琰就好奇起来,宋嘉德身边十二个时辰从来不曾断了眼线,乐琰倒是足够尊重他,不曾给他的内宅塞人,宋嘉德自己也很要强,身边从来不见女人的踪影。这么小半年了,派出去的人手对宋嘉德了解还是那么少,顶多晓得这位黑发碧眼的公子,每日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打理生意。

不过每隔两三个月,他总是要到天津去接船的,这事乐琰也知道,而且默许了。——罗伯特已经回了欧罗巴,总不能让这边的大生意没个主事的人。宋嘉德精通汉话,少了他,到天津港的船只就很容易和本地船只发生冲突。这小半年来,民间早听说了皇家要重造福船,已有些精灵的商家也造了大海船下水,渔民们更不待说,天津港现在不必以前,是一片热闹。

乐琰想到此事,心情就很好,她顺着芳华掀起的帘子一角,果然看到宋嘉德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一群衣衫褴褛的老百姓中间。当然啦,他是被当成猴子似的观看着的,宋嘉德虽然是黑头发,但有一双绿眼,皮肤也很白。在浓重的暮色里,他的眼珠一转,就有一阵绿色的流光闪动。乐琰就有点看呆了。

“这人在大明可惜了。”她轻声说。

芳华怔了怔,小心地看了乐琰一眼,放下窗帘道,“奴婢不知道娘娘的意思。”

“如果是在欧洲……以他的长相,私生子恐怕是以打算的。”乐琰开了个玩笑,想到了穿越前的事,目光就柔和下来。“他们那里民风开放得很,有钱的贵妇人,都以找小白脸为乐。和大明不大一样。”

芳华大觉不可思议,但在她眼里,乐琰就是天人一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因此也只得肃然道,“真是荒唐!”

乐琰轻声笑了起来,夜风就把她的笑声,吹出了开了一扇的车窗,飘到了宋嘉德耳朵里。

宋嘉德扭头看向了这辆熟悉的朱轮华盖车。

大明的皇后……倒是挺活泼的么。一般的贵妇人,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倒好,三天两头坐了这么华贵的车出来乱跑,还自己一个人谈了这么大笔的生意,从商队手心里撬走了好些利润。又引进了新种子,一下子,大明就露出了兴旺发达的样子。

宋嘉德在大明也呆了一年多了,他刚到的时候,西北就闹饥荒了,云南还有旱灾,成日里听的都是议论着西北死了多少人,云南又怎么乱。现在呢,西北和云南都种上了红薯,没种上的地方,也不过是因为种苗不够,二者,还要给明年春天的玉米留点地儿。现在满京城的大户都知道了皇后在太液池边搞的那个育种大棚,还有西山的农场,据说里面养了上十万的玉米苗,到了开春直接就运到西北去。上个月,皇后还来人问了几次土豆的事。宋嘉德也是接触过农事的人,明年就算是天时再差,旱涝保收也有那么多粮食,够全国嚼谷的了。

这个皇后怎么就这么能耐!

宋嘉德真是想不透,他算是体会到了罗伯特的苦。这小半年来皇后与他没有再见几次面,大多数时候都是派人来传话。要土豆、要玉米、要辣椒、要可可,甚至还要烟草,要番茄、要棉花、要花生、要苹果,要西洋参、要向日葵……她是想把新大陆搬到大明来啊!而且,要得还有分寸,有主次,土豆、玉米和新品种的棉花,是要得最多的,别的,不过是少少要几袋子……这些作物他可是提都没和人提过一句啊,连梦里都不敢想起,就怕说了梦话被听去了。她怎么就知道了?还知道得这么仔细?

难道新大陆不是哥伦布首先发现的,马三保下西洋的时候,已经去过了?

宋嘉德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只是深深的遗憾着,为什么这皇后不是生在了欧洲。否则,他又何必千里迢迢背井离乡地跑到大明来。

哼,大明的皇帝也挺有胆色的么,一点都不害怕皇后的功劳盖过了自己,也就敢让皇后折腾!听说他们在天津港已经试造好了几艘大船,不晓得这次去天津能不能看上两眼……算了,还是低调点好。中国古话怎么说来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新大陆的事,和他其实没多大的关系,自有人去担心。

正胡思乱想着,宋嘉德就看到一个公子骑在高头大马上,靠近了皇后的车驾。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褐色直缀,但不论是衣服的料子还是上头的隐隐花纹,都暗示着这不是寻常人家可以轻易见到、摸到的上造之物,浑身上下,也没有什么装饰,但胯下的大马却是精神十足,高大威猛。这通身的富贵气派,就不知不觉地显露出来了。

这个白皙英俊的年轻人捻了捻上唇修饰得很工整的两撇小胡子,来到车窗前弯下腰,亲昵地对着里头的人说了几句话。

又有笑声飘出了车窗,还有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伸了出来,轻轻地在那年轻人的脸上拧了一把,长长的,还有凤仙花痕迹的指甲,亲昵地刮过了那年轻人的鼻头。

年轻人揉了揉鼻子,仰天大笑起来。

这就是大明帝国的皇帝了吧……

宋嘉德面沉似水,心中思量着。

想不到,他这样年轻,也生得这样好看!

宋嘉德在故国也算是长得十分好看的,当年出席舞会,只要他一现身,贵妇人的眼光便全都被吸到他身上,赶也赶不走,求爱的情诗,他一天能收到七八十封。就连王后都对他抛过媚眼,男人们见了他,总也格外客气几分。直到今日见了大明的皇帝,他才知道原来真正的天之骄子,是与他这种人截然不同的。

大明皇帝今年也才二十岁,他管着的,不是欧罗巴那些只能坐得半边屁股的小国……仅仅是从天津到北京就要走上一天,而在大明,天津几乎就算得上紧挨着北京了。从北京到云南,靠两条腿,得走上一年!

法兰西和德意志、英吉利忽然间就显得不够大了,国内的那些争斗,也现出了小家子气。大明皇帝手下的士兵动辄就是十万人次,法兰西呢?几千就算得上大军了。

宋嘉德垂下眼,第一次生出了类似于妒忌的感情,只是连他也不明白,他妒忌的究竟是大明皇帝的权位,还是他的长相,他那股满不在乎却又事事尽在掌握的清贵,还是他的妻子。

归根到底,他还是娶了一个奇迹般的女性啊……如果大明的皇后生在欧洲,是欧洲人的皇后。或许她能在几十年间把一个国家发展为欧洲霸主,也说不定。

宋嘉德暗暗撇了撇嘴,在欧洲,她行事可不需要这么低调——皇后在大明,算得上是惊世骇俗,为所欲为,但在欧洲却几乎是最贞静的女士了。欧罗巴的贵妇人们,可没有大明的女人这么不自由。只不过,此时他一想到那些往头上抹牛粪,把腰束得紧紧得,几乎要把身体截断、成年累月也不洗澡的贵妇人,便是一阵反胃。

罗伯特不想离开大明,也是情有可原,大明的女人们虽然也有可怕的陋习,但至少大体上都很洁净,装束也比较可喜。而明京也是他所到过的最繁华的都市,巴黎、伦敦与罗马,都无法与之相比。

宋嘉德忽然又生出了几分烦躁,他觉得自己拿捏不住大明前进的脚步了。他根本不知道五十年后,大明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好像他不知道五十年后,祖国会变成什么样子一样……如果大明与白俄的沙皇一样沉睡下去,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