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琰虽然仰慕王守仁,但说实话,他们的见面并没有太戏剧化的冲突,无非是王守仁小心翼翼地请教皇后,关于福船再造计划,她到底想要个什么结果:是要商船还是商军两用,是要再下一次南洋重现万国来朝的景象,还是要在海岸线边巡逻,肃清不时前来滋扰的各种海盗。这乐琰还是能够答得上来的,大松一口气之余,她也不敢自不量力地和守仁哥讨论哲学问题:培养一个哲学家必须小心翼翼,太过超脱于时代的思想是注定无法在这时代存活下来的,乐琰也丝毫没有把尼采啊,弗洛伊德啊介绍给王守仁的意思,一个民族的文化是最经不起玩弄的,即使王守仁本人能够接受,这思想在这时代也没有任何市场。
在大家各有事忙的情况下,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进了九月,小包子可以翻身了,有时还能四肢着地爬上几下,睡眠时间也大大减少——不过乐琰也随之紧张起来,新生儿头六个月几乎是不会生病的,母乳里蕴含的抗体足以让他们撑过这前六个月。而别看小包子被养的敦敦实实的,但在这年代,一个照料不周让他染上风寒,便很可能让这得来不易的小皇子夭折。好在,小包子的一颦一笑也并非只牵动着她这个当妈的心:张太后要比她更着紧小孙子的健康,随着时序入秋,她已经让养娘住进了咸熙宫,免得乐琰忙碌起来照顾不周,当然了,她的说法是豹房正院人来人往,很容易把病气过给小包子,乐琰也深以为然,从此两夫妻便日日走去看儿子不提。
过去的小半年里,福船再造工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此时已是找出了图纸,正在民间搜寻有造船经验的匠人,长达百年的海禁史,使得这工程的进度并不能算快。但神机营已经传来了好消息:经过对葡萄牙商船所附火炮与炮弹的研究,神机营已经能够仿制类似的火炮,最关键的还是火药提纯技术因为这炮弹中所蕴含的较高纯度火药而有了突破等等,这些技术层面的事,就不是乐琰所能够了解的了。反正明军的火炮技术因为这艘商船,至少提高了几个百分点,这是可以肯定的。而劳民伤财的福船工程之所以还没能被叫停,或许便是因为在这年秋天与鞑靼的对战中,被拆卸下来的外国火炮——又称洋将军,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吧。
第一批种子也很快被运到了天津港,有乐琰渴望依旧的咖啡与可可,但占据了三艘船的还是玉米,乐琰虽然不知道该怎么种植玉米,但宋嘉德亲手调教出的二十名中国水手已经能很流畅地使用葡萄牙语与外国船员们交流了,船员们并没有把玉米的种植方法当作秘密,而是很殷勤地把欧洲大陆上的玉米种植经验倾囊相授,如此经过育种试种,到后年,也就是正德六年,当可以在西北地区大量推广,解决西北的饥荒问题。尽管随着历史的演变,玉米与红薯终将传入中国并被大规模推广,但,在乐琰主角光环的影响下,这一对大明人口发展有深远意义的农业事件被强行提早了一百多年,尽管这也花去了她的许多心力与多年等待,但乐琰认为,这是完全值得的。正德四年秋,湖广大熟,云南大熟,天下万民无不称颂皇帝引入红薯的英明决策。年方二十岁的小皇帝在臣民心中的形象,已渐渐由顽童转变为了……正在养成中的明君。
正德四年十月,英国公府格外的热闹,原因无它,张老夫人过寿啦。这是她老人家的七十大寿,场面自然非同凡响,打从九月起宫中就有了赏赐,进了十月,张家各近宗远支都有礼物,那些个公侯伯子男也都不敢怠慢,到得十月初三这天,张家里里外外灯火通明披红挂绿,下人们也都换上了新衣服,老夫人到前头去受过了家下人的礼便回到萱瑞堂,与老妯娌、自己的嫡亲孙子孙女们坐席说话听戏取乐,甄氏、孙氏、连氏、年氏等人则全打扮得花团锦簇在外头迎来送往应酬客人,直忙的是脚不沾地水米不打牙,英国公府外头还摆了几筐铜钱,那些个穷人们都排了长队来领,一人也有一把,算是给张老夫人贺喜散福了。
老夫人自打十八岁嫁进张家,五十多年来安享富贵荣华,到得今日已是儿孙满堂,娘家也是兴旺繁盛,此时她虽然已有七十高龄,已是满头白发,但依然神满气足,白发也透着光泽,越发显得是富贵乡中温养惯了的老人。几个老妯娌都不如她有兴头,坐了坐各自辞去,老夫人便叫孙儿孙女们围坐在炕下听女先儿说书,唯有长孙张仑与长孙女丽雪一左一右陪坐在老夫人身边,为她挟菜捶腿。张丽雪自从嫁到顾家,已有好几年没有回娘家,此次为了祖母大寿特地从南京赶来,还带了儿子顾寰,老夫人见到这第四代,如何不高兴?女先儿只管说书,她与丽雪说说笑笑,又有张仑凑趣,极是惬意的。
正是天伦之乐时,年氏忽然疾步进了内堂,冲张仑微微一笑,便对老夫人低声道,“二姐来与祖母贺寿,现下人还在正堂由婆婆陪着说话,怕是一会就要进来了。虽说她客气,直到祖母乃是长辈,不必出门迎接,但……”
皇后亲自来贺寿,那可是天大的脸面!老夫人顿时来了精神,颤颤巍巍立起身笑道,“她客气是她客气,咱们不能没了礼数。”丽雪娇声道,“我也有许久没见着二姐了——奶奶,丽雪扶着您出去。”
张仑乃是男丁,不便与皇后相见,此时便与年氏一道悄无声息出了内堂,他见年氏忙得额前见汗,便扯了衣袖为她拭去了柔声道,“别累着自己了。”
年氏强笑道,“不累的——女儿呢?怎么没见着?”
“方才已被**抱去屋里睡觉了。”张仑见年氏走得趔趄,便不由得道,“还是皇后有远见,不缠足不缠足也做了皇后,如今日日扮了男装在外头跑马,谁也不晓得那是个女人——咱们的女儿也不叫缠足。”
年氏今日站了一日,脚疼得恨不得斩掉去,闻言只是叹息了一声,张仑便顺着萱瑞堂拐到前头男丁饮酒的地方去了,年氏在门口站了半日,乐琰方才前呼后拥地走了过来,她忙进去把老夫人扶出来。乐琰满脸堆笑,大步走了几步,道,“叔外婆,外孙女给您拜寿来啦。”说着就要下拜,众人哪里敢让她真拜下去?呼啦啦一大片上来劝阻,年氏见她身边热闹得插不进去,便退到丽雪身边,姑嫂相视一笑,丽雪道,“嫂子别在这站了,咱俩进去给二姐安顿出座位。”说着把年氏拖进了堂屋,果然有几个丫鬟忙忙碌碌地在一张椅子上搭红绸垫子,丽雪道,“你快找个地方先坐会,可怜见的站了一日了,你素日身子又不好,奶奶虽然嘴上不说,但却很是心疼。”
永夏就笑道,“今日哪有我坐的地方,二姐是皇后,又亲自上门来拜寿,你这个做姑奶奶的倒是享福了,我不四处操持操持,怎么对得起忙了一日的婆婆?”说着,便叫丫鬟们把椅子放到张老夫人炕边上手,丽雪咬唇苦笑道,“你当我在婆家只是坐着享福吗?”
永夏与她,姑嫂相得,听得这么一说,她便放下了手中的事问道,“你婆婆最近可还省心?唉,那么大年纪了,却还是不安生。我生了还是个女儿呢,婆婆也没说要给仑哥纳妾。”
一说到这事,丽雪便很是烦心,因年氏连日忙碌,两人未曾好好说话,丽雪满肚子的苦水都未曾倒出来,此时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只得冲永夏苦笑摇头示意,此时乐琰已扶着张老夫人进了门,两人忙带笑迎了上去,丽雪与乐琰已有多年不见,两人目光一触,都是微笑,乐琰将张老夫人扶到炕上,强要她重新歪着,自己坐在椅子边与她说笑,众人都觉得面上有光,说说笑笑的,场面极是热闹。一时乐琰起身说要方便,扯了扯丽雪的衣袖,丽雪会意,拉了永夏,三个人便到了萱瑞堂后堂说话。
这萱瑞堂后堂,乃是三人都十分熟悉的地方,乐琰小时候到张家做客,不知多少次在此地与丽雪玩耍,此时故地重临,三人都换了身份换了心情,不免唏嘘一番,这才道了别来光景。丽雪便笑问乐琰道,“我几次想进宫见你,你都忙得不见人影的,怎么今日反而巴巴地上门来祝寿?”
“哎,为了那玉米的事,我这阵子吃住都在温室边上,好赖也要先种出一亩来看看亩产,才知道有没有推广的价值。又有福船的事儿,今日好容易玉米的事完了,我寻思着是老夫人的生日,便打点了几样礼物过来蹭饭,想着你是过几日就要回江南的,怎么都要先看看你再说。”乐琰也显得有几分疲惫,如今她已是进入了二字头,属于少女的青涩渐渐完全褪去,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强烈的自信,丽雪见了便知道她在宫中日子不错,心中也不是不欣羡的,点头赞叹道,“我就知道你是个人物,果然,这海防、红薯、刘瑾三样事,就知道你的不凡了,如今又多了个什么玉米,从此天下再无饥馑啦。”
她话说得好听,众人都笑了,乐琰道,“我才没那么好呢,都是皇上的功劳。”一语带过了,便问丽雪婚后如何,丽雪只道,“他对我没得说,公公也极省事,只是婆婆难缠了些。”
镇远侯夫人自从嫁了纹贤,便到江南与家人团聚,此时一家人住在一起,婆媳有些矛盾也是肯定的,乐琰没往心里去,便笑对丽雪道,“好便罢了,不好的话,我可要打上门为你讨个公道了。我们丽雪这么漂漂亮亮的一个大小姐,顾家还敢薄待了,那我可是不依的!”说得丽雪心中一暖,报以微笑。
几姐妹又说了些闲话,乐琰便不得不出去与张老夫人应酬,又有青雪玲雪、兰雪甜雪等姐妹都上来问好,乐琰见青雪神色还不错,玲雪却是大见憔悴,穿着打扮也有些寒酸,便知道她在夫家不大如意。虽然说当年两人有些龃龉,但那是过去的事了,乐琰如今也未曾放在心上,见玲雪落魄,心中倒是有些为她难过,便和颜悦色问了她的好,这才冲兰雪甜雪点头道,“想不到如今又在京城见面了,倒是大舅舅、二舅舅与外婆还在外地,不得相聚。”
兰雪甜雪是乐琰的嫡亲表妹,关系自是不同,两人的夫君本都是南京人,进京乃是赶考,偏偏两人这科都没中,都留在国子监苦读等着正德六年的那次科考,两姐妹便跟来了夫君身边照料饮食起居。一向也未曾入宫与乐琰相见,此时见乐琰亲切招呼,两人对望一眼,都甜笑谢过了乐琰,又问了小皇子的好,便不再奉承。乐琰心中倒是暗暗点头,知道这两个表妹的家教,终究是很过硬的。当下便道,“在京城若是有什么委屈,只管与叔外婆说。叔外婆下回进宫时,也把两个妹妹带进宫陪我说说话吧。”
张老夫人自是连忙笑着答应了,兰雪甜雪却是面露难色,乐琰见了,心中倒有些纳罕,以她现在的身份,会主动结交这两个表妹,她们还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换了青雪玲雪,只怕都要狂喜得跳起来了,她便冲丽雪使了个眼色。丽雪扫了那两姐妹一眼,微微一笑,竟带了些不屑,乐琰心中便有数了,丽雪与这两姐妹的往来是多的,想必知道她们为何不愿进宫请安。
她先将此事揭过,只等着来日再问丽雪,又陪着张老夫人坐了一会,便起身笑着告辞了。老夫人忙将她送到院子外头,看着她去远了才回屋。众人都兴奋道,“祖母外祖母好大的面子,居然连皇后娘娘都亲自来祝寿了。”当下更添了十二万分的喜气,热闹个不休。
乐琰这边,她是私下来的,只是乘了一顶朱轮华盖车,此时秋高气爽,她在车里不时撩开帘子往外看,忽地,就看到了宋嘉德的脸从车窗外一闪而过——这高大而又有些稚气的少年人,正被几个吊儿郎当的无赖,步步逼向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