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1 / 1)

乐琰不做声了,她放肆地盯着宋嘉德,半日才洒然一笑,耸了耸肩膀。

“你是贵族吗?”她问得突兀,且有些无礼。宋嘉德皱起眉,半日才勉强摇了摇头,罗伯特欲言又止,乐琰淡淡道,“若你不是贵族,那你可真是受了很良好的教育。”

“商人对利润的追求,从来都只是出于天性,尊贵的女士。”宋嘉德圆滑地回答,他眼里出现了一丝笑意。“而我也并不会以为您就是天生的贵族。”

“在大明,将相本无种,”乐琰随口回答,“新大陆的事就算了吧,但我们要跟着你们的船去一次欧罗巴。这,相信你不会再度拒绝了吧。”

“能为您效劳,是我们的荣幸。”宋嘉德波澜不兴地说,他们对视着,掂量着对方的斤两,揣摩着对方的筹码。乐琰叹了口气,软下身子靠进太师椅,有些无力地道,“那你们可以走了,五船种子,我不会付钱。此后每一次进货,都必须给我半船能用的优良种子,具体的单子,会有人开给你们的。你们有三天时间卸货,然后我们会把船开走。而金老板只要教出了学生,就可以随意离京,但宋老板最好不要出京城一步,否则恐怕会有些很不愉快的事等着你……我说明白了吗?”

罗伯特神色一变,但宋嘉德只是不以为意地勾唇一笑,在这一笑中,少年似乎变成了男人,他的自信,不言而喻。他们出了门,尽管出门前依然向乐琰行了礼,但乐琰知道她与宋嘉德之间存在着的,是平等的交易关系,而并非她一开始想得到的从属。

“如果今天只有罗伯特前来就好了。”她叹了口气,喃喃地道,芳华有丝不解地问,“娘娘,这两人身在咱们的地盘上,您要他们做什么,他们还不就得做什么?为何您也就不再提那新、新大陆的事了。”

“我们能把他们怎么样?杀了?那谁来弄种子,不准他们再来做生意?那谁来带种子?现下海运的事百废待兴,暂且还有两三年的时间,我们都需要这条远洋船队不间断地为我们带来新大陆的种子,有了这筹码在手,他们俩还能出什么事?”乐琰没好气地答道,“罗伯特的胆子并不大,一开始就已经被我吓住,没想到他身边有这样的人才,能看透这里头的利益关系。他是什么时候进京的?这么醒目的外表,锦衣卫居然没注意到?”

芳华便冲屋角的高顺使了个眼色,高顺自奉命出去找锦衣卫的晦气不提,乐琰沉思了片刻,脸上也就换了笑容,去不去新大陆,其实并不要紧,她本来也没打算要完全占有新大陆上的丰富资源。殖民或许是那些欧洲小国的第一选择,但对中国来说,能把自己与周边的小国家们管好,便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新大陆当然还是一定要去,但未必要抢占先手,等上两三年,不大要紧。这一条只是为要船的事打掩护罢了,福船的复制现在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时间毕竟过去得久了些,王守仁才从云南赈灾回来,便得到了这个任命,当下又是马不停蹄地进了太仆寺,连日查阅资料寻找福船的图纸,弘治年间大批航海资料被销毁,因此到了今日仍然一无所获。若是实在无法重造福船,便只得从葡萄牙人的帆船上打主意了,更别提,那些葡萄牙人所拥有的帆船上的火器,也是乐琰觊觎的目标,明军虽然早已有了大炮、火铳,但在实战中,火器的运用依然有限。若是能博采众长,为神机营的发展作出自己的贡献,乐琰也是乐见其成。

“方才我与他们说的几件事你都记下来,这几天高顺要多跑跑腿了。”她吩咐芳华,“尤其不要让他们把船上的火炮、火铳带走,一拿回来,便给工部、神机营的人瞧瞧去。”芳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乐琰便想到芳华这几个月来,里里外外忙个够呛,除了乐琰自己的饮食起居之外,还有无数随时想起就要吩咐下来的事让她做,不由得心生愧疚,温言道,“辛苦你了,可惜这几年来我留神看了,也没有什么人可堪造就的,难免要你能者多劳啦。”

芳华吸了口气,甜甜笑道,“奴婢哪里敢当得上能者二字。”她小心翼翼地道,“倒是奴婢的妹妹芳月也才进宫没有多久……”

“芳月就让她在你身边服侍吧,也学个眉高眼低的,我这里要的是能上手办事的人,她到底是嫩了些。”乐琰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吩咐道,芳华便知道自己的私心终究是被看出来了,忙敛容应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乐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倒是想起了婉玉,在她身边服侍过的人来来去去也有几十个了,还是婉玉的作风最合她的心思,也不知道她和江彬日子过得如何了,在这个新历史里,江彬还能不能到朱厚照身边服侍。

“你不该答应那女人的要求。”才一出酒楼的大门,宋嘉德便阴沉地迸出了这句话,自然,他说的不再是中文,而是晦涩难懂的外语。他虽然仍然是那天使般的外貌,但从周身散发的气势来看,这少年的心情,显然并不是很好。

罗伯特胆怯地看了表弟一眼,为自己分辨了起来,“我知道我们不应该把船给外国人研究,但你不了解中国人的作风,他们与我们不同,统治者们一点也不在乎利润。如果只是从利润出发,我们是无法说服他们继续让我们享有垄断权的。”

“现在我们享有天津-澳门航线的垄断权了吗?我看到专用许可证了吗?”宋嘉德阴沉地道,“你犯下了很大的错误,表哥,你让统治者知道了新大陆的存在,天知道他们会对我国在新大陆的行动造成什么影响。如果我是你,我会开始为自己祈祷。”

“我并没有告诉她新大陆的事!当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已经和我讨论过了新大陆上会发现的各种作物。而直到两年后我们才知道新大陆确有其事。”罗伯特从牙缝里挤出了几句话,“现在,我们的信鸽还有一定作用,我可以在卸货之前把火炮与炮弹从波塞冬号上卸下。”

“那是艘老船了。”宋嘉德摇了摇头,“不能再耍什么计策了,皇后对我们的容忍是有限的。种子与火炮……谁都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后者。哼,古老的雄狮也想要加入到新大陆的角逐中来吗。你立刻离开京城,由我来教授她所挑选出的学生,回国后,将你所经历过的一切向国王汇报,国王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提到国王,罗伯特也不禁流露出几分激动,“叔叔他还好吗?我已经五年没有见到他了。”

“他还不错。至少,在知道我们所传递过去的消息前。”宋嘉德又刺了罗伯特一句,见罗伯特露出怒容,便知道新大陆的事,恐怕真的并不是他所泄露,他叹了口气,回首望了眼醉此间挑出的酒幌子,喃喃地自言自语,“为什么欧罗巴没有这样的淑女。”

“别忘了,你已经有未婚妻了。”罗伯特冷冷地说,宋嘉德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摇摇头与他一道走远了。

却说这边乐琰回到宫中,朱厚照也正从议事院回了正房,小包子被养娘抱到正院来见父母,难得睁了眼盯着父亲的手指呵呵傻笑,抱着父亲的一根长指啃得不亦乐乎,口水流了一衣襟,朱厚照教他啃得直发笑,连声道,“你瞧这小子,牙都还没长呢,便学会吃人了。”

乐琰见小包子如同被翻了个身的乌龟似的手舞足蹈,抓着一根指头不分青红皂白便往嘴里塞,也觉得十分有趣,捂嘴笑道,“和他爹一样,都是个贪心的。”说着,朱厚照便问起了今早与罗伯特的会面结果。两夫妻在炕桌上对着坐了,一边吃饭,乐琰一边把与宋嘉德的对话加加减减与朱厚照复述了一边,听得朱厚照眉头大皱,将信将疑地问,“那新大陆难道还真是金山银海?洋人把它也看得太紧了些吧。”

“和你说了,你只是不信,到现在再来幻想也没用了。去新大陆的航线此时尚不完备,他们说得的确也不错的,真的派人去跟了船,也无法为他们的安全负责,倒不如先放一放这事儿。”乐琰白了朱厚照一眼,神态又有些轻蔑,又有些得意,朱厚照见了,心中便是一荡,握住她下巴俯身在丰润的唇瓣上印下一吻,才续道,“为何说无法为他们的安全负责?总归我们手上也不是没有人质。罗伯特一家与那宋嘉德,全都不要放他们跑了,种子不送来,一天他们就别想出京一步!”

要说这人就是贱,之前乐琰把新大陆说得和花儿似的,朱厚照也没放在心上,这宋嘉德如此防范,反而让他认定了新大陆必有天大的好处,才让这群人这样紧张,当下也就好奇了起来。反正派出个探险队,对他这个做皇帝的人来说是再容易也不过的事了——中国从来都是不缺人口的。乐琰却仍是摇头道,“你怎么说?一命换一命?到时候若别人回来告诉你,那船队在海上遇到飓风,一个人都没活下来,你又待如何?信还是不信呢?始终是不若我们把福船造出来了,自己试航来得有用。”

朱厚照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就算是知道航线,新大陆也有矿产,怎么去采矿运回国内也是麻烦事,中国又不比那等局促小国,地大物博,矿产也并不怎么缺乏,就算真的要打矿山的主意,那也是要先“照顾”一衣带水的日本,因此听乐琰这样说了,也觉得有道理,点头道,“好,下午王守仁与马永成会进来,关于造船的事,有好些话想问问你。”

乐琰就慌起来了,她当然知道远洋贸易是极赚钱的,而钱是能够施魔法的,但关于造船,她懂得不比一只狗多多少,虽然也很仰慕王守仁的风采,但要是这场会面的主要内容是王守仁向她询问造船事宜的话,那就不怎么好玩了。无奈在远洋贸易这件事上,她必须保持一个无所不知的神秘形象,不然连她都不肯定的话,朱厚照哪来的信心持续推行?这几天户部已经估算出了重造福船需要的银两——大概船队下水前,从刘瑾那得到的钱财,是必须倒贴回去不说,很有可能还有资金缺口。因此虽然心中没底,她也只得硬着头皮道,“哦,我久仰王先生的大名了,听说他在云南的确干得不错,又提出了心学之论,士林正在议论呢。”

“什么心学?”朱厚照却是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大名鼎鼎的理论,乐琰只得解释道,“王先生去年在云南讲学论道,于格物致知一道,提出了知行合一的说法。”

朱厚照重复了几遍知行合一,眼神越来越亮,迫不及待地催促道,“这知行合一是怎么个意思,快与我说说。”

乐琰尽管研究过一段时间心学,但却不敢胡乱发表观点:谁知道现在心学进展到怎么个程度啊?万一王守仁只提出了这四个字,别的一句话没说,她却大放厥词,岂不是喧宾夺主了?因此只得含糊道,“你自己去问他好了,我也只是看密奏的时候看到了这么一句。”

这四个字对当时的人来说,的确是极为新鲜的,朱厚照生性聪颖,当然不会对哲学没有兴趣,前阵子甚至在别院接待了几位西藏来的喇嘛,还给自己起了个法号,名为大庆法王,乐琰也不去管他。此时听到了这四个字,真是越咀嚼越觉得有味道,竟连饭也没有吃完,就一叠声叫人找王阳明进来,与他好好说说这四个字。乐琰趁机就道,“王先生的学问倒是不错的,现在也到了开宗立派的时候了,若是造船的事办得好,我看,他的官位该往上提一提了。”

经过她这一番美言,虽然还没与王守仁见面,但她已是帮了这位千古思想家一个大忙,朱厚照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笑道,“若是个有真才实学的,的确是要重用。现在我才知道求贤若渴是什么意思,马永成一去,神机营那就少了个管事的太监,能办事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乐琰抿唇道,“人家欧罗巴人为了利润兢兢业业,连命都可以不要,你呢,却是为了人才,说出去,谁不当你是个尧舜之主?明君,明君呀!”说得朱厚照不禁大乐起来,翻身出去寻王守仁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