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1 / 1)

乐琰心底有了疑窦,第二日再看朱厚照,眼神就有些怪怪的,又拿话试探他道,“这都两个月过去了,你真没得话与我说?”

朱厚照神色自若,抱过儿子逗弄了片刻,直惹得白白胖胖的小包子要哭不哭的,直吧嗒嘴要喝奶,这才把他交到养娘手上,让她抱下去哺乳,自己擦了擦手笑道,“不急于一时么,你身子不是还在休养?张老大夫说了,这产后三个月内都容易坐下病来,还是过了三个月再说也不迟的。”

乐琰又瞄了朱厚照一眼,似信非信地道,“我是不急,倒是你……这都小半年了,你却不着急么?”

朱厚照愣了愣,哈哈大笑道,“我哪里会着急,你才生产,三个月内不好行房的,我急也得等过了三个月再说嘛。”乐琰红了脸啐了他一口,恨恨道,“只是不着调。那你还不快滚?免得在这屋里呆久了,不着急的也要着急出来,再给我提拔上第二个刘瑾,我可受不了。”

这还是他们夫妇之间第一次说到刘瑾,乐琰话才出口,便留心上了朱厚照的反应,想着是个话缝,或许能把那场搁置已久的谈话给摆上台面,但朱厚照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乐琰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不管刘瑾的事上她到底有没有错,在朱厚照的角度来说,她的做法的确是过分了些,她虽然并不怕可能到来的最坏结果,但也绝不想让自己变成个得理不饶人的悍妇。

罢了,就多给小皇帝一点心理建设的时间又如何?毕竟她要提出的也并非是每个皇帝都能接受的条件。乐琰垂眸思索片刻,便也放开此事,又与朱厚照说了些闲话,朱厚照便道,“如今天天和内阁扯皮,都是为了清理屯田的事,这事,你有什么看法?”

这还是朱厚照第一次直接主动地询问乐琰关于朝政的看法,乐琰不免呆了呆,瞥了朱厚照一眼,见他若无其事地品着茶,桃花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自己,心中就是一乐,她也不把心思摆到脸上来,而是作出沉吟的表情,半日才道,“我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哪里懂男人们的事,屯田什么的,你还是找阁老们商量为好,这事本来刘瑾是要做的,结果他去得早了。现在要找到一个能担着骂名上马的人可不容易呢。”

她虽然句句说的是自己不懂,但只看乐琰晓得这清理屯田是得罪人的事,便知道她心底还是明白的。朱厚照在心底叹息了声,道,“刘瑾去得是早了些,还当他能把这事为我做了再说呢。”乐琰便抢进道,“你也太放纵他了,你道他能节制得了手底下的人么?若是不能,那些人到了地方上横征暴敛的,又埋下了动乱的伏笔,你当这天下还不够乱那?”

朱厚照当下就想拍案而起,好好地问问乐琰这天下到底乱在哪了,说实话,弘治年间十八年承平,老百姓的生活其实还是比较富裕自由的,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民众满意度较高,朱厚照即位这四年来,虽然宠信刘瑾,与内阁闹了生分,但这都是朝政方面的事,为害最大的刘瑾对国家经济其实也没有造成什么根本性的损伤,更何况现在又已经被乐琰除去,民众满意度是涨到了一个新高峰,朱厚照也自诩虽然未曾与孝庙比肩,但还是平安敷衍下了这几年。不想乐琰一句“天下还不够乱”,轻轻巧巧便把他几年来的辛苦劳累(小皇帝自以为的)给一言抹杀了,这叫小皇帝如何忍得?

但他终究是忍了下来,却是终究不愿再说话了,沉默了半日,才轻描淡写地道,“这朝堂上的事,你们女人是不该多管……但屯田总归是要我们身边的人去做才安心,地方上大户、军户、盐商的势力盘根错节,这事必须让太监来办,他们是没根的人,虽然地皮刮得狠了些,但办事总还是经心的。我看,就叫张永与谷大用办这事好了。”

屯田的意思,就是将国家的地交给民众、军户乃至盐商来种,逐年清算收成供给军粮,乃是当时重要的财政收入,但多年下来,地方上多有人打着屯田的名头侵占民田,又吞没其中的收入的,朝廷没有有效的监控手段,只能每隔几年就派人出去清理一番,扫除积弊。因着这里头牵扯到的银钱成千上万,又很可能有藩王牵涉在里头,因此差事肥也肥,却也是有些烫手的,要找个信得过的,有手段的人去办才好。乐琰虽然不大知道详细情况,但穿越过来这么多年,到底也能模模糊糊猜到个影子,寻思了片刻就笑道,“这人选倒还不大好找,张永虽然不是个贪财的,但他脾气爆、对着我们说话尚且是那副德行,到了外地,那些个藩王难道不要和他拉扯上关系?光是宁夏一省的屯田,就不知道有多少被安化王吃了。张永办事认真倒是认真的,脾气再一冲起来,你的叔叔伯伯们,难免就要不高兴了,也是麻烦。”

谈到藩王,朱厚照也是直皱眉头,从朱元璋的二十多个儿子算起,历代大明天子的儿子总是要封王的,虽然也有些藩王世系断绝,但时至今日,宗室已是压在财政头上的一座大山,除了那些个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之外,藩王们每年拿着朝廷的钱米,还要把手伸到外头去捞钱,在山东的便问皇上要地办盐场,或是直接自己侵占了盐商屯田来搞,久而久之,盐商乃至当地的豪强,都主动靠拢到藩王旗下,孝敬钱财为虎作伥。宁夏是穷了些,安化王没得别的办法,也只好把主意打到屯田头上了,宁夏一带倒有一半的屯田被他占了去,这件事,朱厚照心里也是有数的。

“张永虽然霸道了些,但最服你了,你敲打几句,又有谷大用看着,还能捅什么篓子出来?”朱厚照也只得这么说了,乐琰听得他强调张永服自己,便似笑非笑地扫了眼小皇帝,知道自己在私底下拉拢这两人的事,终究是没有瞒得过丈夫。朱厚照冲她晃了晃手指,续道,“这事别看是例行公事,派去的人要是贪些,那可不好办呢,我看就是张永了。”

他都这么说了,乐琰还能说什么?她隐约记得今年安化王是会起兵叛乱的,但起因原本是清理屯田时,刘瑾派去的太监贪得无厌、飞扬跋扈,待穿越后稍微了解了一下安化王的为人,便知道安化王也并非全然无辜。但这话对朱厚照说出来,实在是半点用也没有,小皇帝听说要打仗,那还不得高兴坏了?当下便故调重提,笑道,“我们女流之辈知道什么?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厚照望着她笑了笑,轻声道,“你若是只是那一等庸才,张永怕你做什么?”说着,便起身出了屋子,乐琰望着他的背影,不禁就轻笑起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却说朱厚照到了正院前头的小院子,先如先前所说,找了人来与李东阳传话,说了张永与谷大用主办这清理屯田的事,又叫了这两人来厉声训诫了一番,这才遣了他们去正院找皇后领训,这两人现在听到皇后这两个字,倒是比听到皇上还要怕三分,忙低眉顺眼地进了正院,朱厚照又见了几个要到外地去的京官,走了走过场,便再无耐性应付这些琐事,见天色还早,便扯了张永,两人又带了些侍卫,一路往南苑去打猎。

说是打猎,其实只是跑马,春天乃是万物生长繁衍的季节,按例是要封刀挂弓的,朱厚照也没有出箭的意思,骑在马儿上漫不经心地四处游荡,众侍卫早惯了,也都不去管他,南苑里的鸟兽,他们心底都是有数的,此时最多不过有一两只狐狸罢了,皇上是出不了事的。

张永深知朱厚照的心事,一直未曾远离,若即若离地跟在朱厚照身后,朱厚照慢慢的拨马走到了一片小林子旁边,便有意无意回头冲他招了招手,翻身下马,张永忙躬身上前又是拿手巾又是牵马挡风的,侍候着朱厚照小解了,这才又作出两人哥俩好的样子来,一同上马溜达。

朱厚照望了望侍卫们,见他们已是三三俩俩散落在草丛中,便问张永道,“那什么张美美,还没有消息?”

张永叹了口气,在心底道,“亏得你当时又敢做,现在怎么这么不敢当。”便道,“查是都查过了,说是这个女人平时深居简出的,唯独是刘瑾出事的那天,家里的灯亮到了半夜,第二日便是人去楼空。那小丫鬟是再回来想取她埋藏在土里的银两时被抓着的。审了半日,也说张美美是回老家去了。倒是和张彩说得不差。”

“她是死是活,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消息断断不能传到锦衣卫的耳朵里。”朱厚照略带一丝阴沉地道,他的脸上虽然还有少年的稚气,但更多的已是青年男子所特有的一股所向披靡的锐气,与中年人才能具备的沉稳刻毒。“那小丫鬟还是咬死了她没有怀孕?”

“打了几次都说没有。张彩那头却是咬死了说已是怀上了,奴婢想着,这五个月怎么都该显怀了,那小丫鬟说得是真也未必。”张永打量着朱厚照的意思,加倍打叠着小心回道。

“……再审审!”朱厚照冷冷地道,“一个女人还能翻了天了?张彩可说了这事还有谁知道?”

“他说,刘瑾旗下的几个重要人物都是晓得的。”张永见朱厚照脸上并无对张美美的眷恋之意,便大胆道,“皇上,她始终只是个女人,就算是……那皇上也有了嫡出的小皇子,又何必执着于她呢?”

“你知道什么!”朱厚照呵斥了声,低头转着碧玉扳指徐徐道,“刘瑾的党羽现下是全部抄没了的,但他这几年来墨下的银子,我心里有数呢。现下差了一百万两黄金,五百万两白银没处找去,除了这个张美美下落不明之外,他的心腹全都落网了。那一日我在张美美那里留宿,虽然醉得厉害了,不大记得什么,但刘瑾日常经营财务进出的那个侄子,一夜之间就进去出来了好几次……或许这笔巨款,要着落到张美美身上也未可知!”

当时国家财政收入,一年也不过是一百多万两白银,而刘瑾被抄家时所抄出的三千万两白银与一百万两黄金,已经让众人是叹为观止了。朱厚照并宦官集团与内阁代表的文官集团多次扯皮,最终不过是平分罢了,但就算如此,也已经让太仓银库与内承运库多年不会缺少银两了,刘瑾这几年来兢兢业业,其实到了最后,还给太仓银库的那部分,乃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从官员身上勒索的,还给了官员们,剩下的便是肥了皇上的腰包,他是经过极其复杂的敛财过程,最终让皇上一箭双雕,又得了实惠又得了名声。近来张永只要一想到此事,脊梁骨上就直冒寒气,可一听刘瑾还有这样一笔巨款流落在外,这一瞬间,似乎寒气全都不见了,他心底反而冒上了一团火热热的东西,让他情不自禁地幻想起了自己若是得到了这笔巨款,又该如何花用……

“虽说张美美是个碰不得的女人,但她的确生得很美,朕那晚虽然醉得狠了,却也还是记得的,刘瑾那侄子是个好色的人,没准就和她勾搭上了。”但,朱厚照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如冰水直灌进了张永的脊柱,让他一下打了个寒战,专心地聆听起来,“总之这笔钱朕是非得要拿到手,也只能着落你去办。让你出京清查屯田,也是这个意思,第一站你就先去忻州,好好查查她的下落,除此之外,对宣大那边的武官都客气点儿,那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立了战功,得罪他们可没什么好处。军屯不要查得太紧了。”

张永此时才懂得了朱厚照的用意,他不禁咂起了嘴——这任务可麻烦了,牵涉到的钱财多,又不能公开行事——小皇帝忌讳着呢,这事若是让皇后知道了,恐怕就算银子找回来了都要失宠。他为难了,半晌才道,“奴婢……奴婢才具有限,皇上……奴婢可……”

“杀才!平日里只嫌手里的权不多,这时候就知道怕了?”朱厚照笑骂了句,张永禁不得激,顿时挺胸大声道,“奴婢定当尽力而为!不辱皇上的吩咐!”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唇边也浮上了一个笑,道,“嗯,知道了,这事办得好,不仅皇后爱你,朕也爱的。”他年纪轻轻,长得又好看,在阳光下这么一笑,张永居然不敢逼视,低下头又寻了话来问道,“这事想必是瞒不过谷大用的,皇上,该如何与他说呢?”

“谷大用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把财字看得重了点,你不要告诉他钱的事,就说是朕想念美美了。”朱厚照断然答道,看来是早想好了。张永心中有数:谷大用粗中有细,本是最适合的人选,奈何在财色上有些看不开,便一直得不到这位的真正重用,到了这种关系重大的任务上,便与他分了高下。

但凡是人,谁没有个争胜的心思?张永心底自然是高兴的,士气十足地应了下来,朱厚照又勉励了他几句,这才与他并骑回宫,一道吃了一席酒。到得晚间,也不进去看乐琰了,只说怕满身酒气冲着了小包子,就在外头睡下。如此数日后,张永与谷大用吃了数不尽的饯别酒出京去也,朱厚照在小院里处理完了国事,出来看看天色,问一边侍候的高顺道,“你干爹他们已经出京了吧?”

“今日侵晨就走了,明日中午怕是就能到大同了。”高顺满面堆笑,跪下答了话,朱厚照点点头,寻思了片刻,便笑道,“你去告诉娘娘,今晚朕请她在水云榭吃酒赏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