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1 / 1)

刘瑾心底咯噔一声,知道今日恐难善罢,他乃是靠奉承别人为生的人,虽然与乐琰一向不怎么亲近,但也知道这位皇后若是怒容满面,倒不用害怕,她会愿意让你看着她的怒容,便是还有要用你的地方,要敲打敲打你,但若是连怒容都没有了,那才叫可怕。乐琰几次立威,都是这个神态,因此一露出来,刘瑾便知道她是有备而来。

“因之前已是随着皇上快走到了天坛,回来得难免迟了些,请娘娘恕罪。”到底乐琰是主子,虽然真刀真枪,刘瑾未必怕她,但乐琰现在挟肚中孩儿的威势,刘瑾也只得将姿态放得低无可低,他作势跪拜下去,见乐琰没有来扶,便咬了咬牙,货真价实地磕了几个响头,方才听得乐琰轻飘飘地道,“算啦,本宫嫁进天家,也有两年多了,这还是第一次受刘公公的响头,过去的那点恩怨,就让它过去好了。”

她这样好说话,倒是出乎刘瑾的意料,刘瑾呆了呆,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想法,面上自然是做得滴水不漏,又惊又喜似的,半日才扭捏道,“娘娘的心胸,实在是宽大……刘瑾感激不尽!”

乐琰轻笑了声,随意道,“坐——你还没吃过早饭吧,这么大的年纪了,也不知道为国为民保养自己?这里有些点心,先用了咱们再说话。”说着,芳华端了一盘子的细巧宫点上来,刘瑾谢过了芳华,方才拘束地拿了几块豌豆黄胡乱吞咽下去,乐琰见他住了口,便笑道,“但有些话,还是得与刘公公分说清楚的。”

刘瑾知道戏肉来了,忙擦拭了嘴巴,端端正正地坐直身,一付恭敬认错的样子,低声道,“请娘娘教诲。”

乐琰笑道,“教诲么,倒也不敢。”她望着刘瑾,目光渐渐变冷,声调转厉,沉声道,“只是秋季已经要过去了,该收的庄稼,刘公公觉得是不是到了收割的时候了?”

刘瑾一惊,望着乐琰冷沉的面容,一时竟有些害怕起来,躲闪道,“奴婢不知道娘娘的意思。”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刘公公再躲躲闪闪的,岂不是很没意思?”乐琰望着窗外的秋景,微微加重了语气。“刘公公主管天下事务,乃是宦官中的头号人物,可知道弘治十八年与正德三年,太仓银库里的钱少了多少?”

刘瑾的心,仿佛沉浸了无底深渊,又好像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今天是彻底无法善罢甘休,图穷匕见的时候了,而他,已经彻底落在了下风。

“奴婢不知道。”他干巴巴地说,仿佛这就能减缓乐琰的攻势。

乐琰微微一笑,摊手道,“我也不知道。”刘瑾才一愕然,她就续道,“但我想,这数字并不会太好看。自皇上登基以来,天下的民风,也随着上头的政令一再变化,而随之浮华躁动起来。总的来说,除了江南一地,仍然因为丝织业而繁盛兴旺之外,全天下都不大太平。”

刘瑾哑口无言,乐琰的说法,已经算很是客气的了,当然在这方面他也无法瞒人,乐琰手里的锦衣卫这几年并不是吃干饭的,说到天下的情况,乐琰与他一样,都不是聋子瞎子。

“当然,饿死的人口,倒是不比往年多,在这点上,红薯的确是帮了不少忙。若是今年在云贵一带能够推广,或许当地的野人,明年就不会再闹事了。”乐琰仿佛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平摊着双手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指甲,徐徐地说。“但皇帝这个字眼,在黎民百姓心中,已经由明君,转为了昏君。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

“……皇上年少贪玩……”刘瑾咽了口吐沫,只觉得口中发干,心儿狂跳,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乐琰句句话都说得很客气,可惜句句,也都是那样的一针见血。朱厚照登基之后沉溺玩乐,疏远大臣,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让他睁眼说瞎话,也没什么意思。他晃了晃脑袋,勉强提振精神,这才说,“刘瑾没能尽到劝导的职责,的确有罪。但娘娘也别忘了,皇上有再多的不是,也是您的夫君。夫君,就是您的天,您可不能说他的不是。”

“刘公公的言辞,终于便给了起来。”乐琰也不恼,剔着指甲悠悠闲闲地道,“是,我也有罪,可我的罪与刘公公的罪比,孰重?”

“……这……自然是……”刘瑾无言以对,乐琰自嫁入天家以来,当然也不是没有出过什么篓子,但和他的所作所为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他忽然觉得往常如泰山般稳固的根基,其实只是纸糊的假象,乐琰这么轻轻一戳,就让他汗流浃背,直如坐在针毡上似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跪,更不是。“娘娘是什么意思,不妨直说!”

乐琰依然保持着沉稳的风度,她端起一边小几上的茶碗,啜了口温热的茶水,满意地叹了口气,这才道,“其实我也没什么意思,刘瑾,本宫倒不是和你客气,其实天下间最能懂你的人,是我。”

刘瑾一下瞠目结舌了,他已经被乐琰牵住了鼻子,此时他正想着:我与她几乎是不共戴天,她也好意思说天下最懂我的人是她?

乐琰轻声道,“刘公公,其实你是个很可怜的人,你权倾天下,可是天下人都看不起你。就连你的党羽,都在心底暗暗地瞧不起你这个阉人。你富甲天下,可你的钱连一个铜板都不是你的,你心底明明知道,这些钱,是准备着留给皇上的。你为所欲为,可你知道你是天下最不自由的人,不论你在世时做了多少,不论你做的是不是于国于民有益的好事,可等你死后,它们都会烟消云散,不过两年,谁还能记得你?念你的好?没有人,不会有人的,因为你不过是皇上的一条狗,一条爱咬人的狗,当要杀你的人实在太多,皇上顶不住要放手的时候,就是你倒台的时候,到了那天,没有人会帮你,只会有人争着来踩你……你其实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是不是?”

刘瑾紧紧地闭上嘴巴,这个老太监虽然还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但这平静也已经露出了裂痕,乐琰望着他同情地摇了摇头,“在心底,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从你净身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注定了这个结果。阉人能如怀恩、高凤般善终的,又有几人?有良心的如张敏,二三十年后,还有谁记得他。”

“娘娘说得不错,我们做阉人的,都是苦命人,头系在腰带上做事……我们哪里算是人呢!”刘瑾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的语调就像是在哭,但那张皱纹纵横的老脸上却并没有泪水,取而代之的,是让人有些骇然的平静表情。“子孙根去了的那一刻,良心也就跟着去了,为了能往上爬,咱家是花了多少心思……为的不就是发达的那一刻衣锦还乡耀武扬威?娘娘你同我刘瑾谈良心,同一个阉人谈良心,不觉得太没意思了些?”

乐琰扯起唇角,也坐直了身子,直盯着刘瑾道,“可你终究是有些良心的,大明朝最没良心的人不是你,是……是一个你还不认识的人,你终究是想要为国为民做些好事的,有这颗向上的心,你就算不得是没有良心。也所以,我还坐在这里与你说话,没有直接下手除掉你。”

刘瑾寸步不让地与乐琰对视着,似乎在掂量着乐琰的斤两,水云榭中的气氛,一触即发。

张永站在岸边,面带忧色地望着水云榭紧闭的窗门,喃喃地问谷大用道,“你道,事儿能成吗。”

谷大用眼中露出杀气,做了个劈砍的动作,恶狠狠地道,“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娘娘说得那么有谱,到最后若是成不了,第一个死的就是她。咱们的头又算得了什么?”

乐琰与刘瑾,相当于是被紧闭在了这水云榭中,只有芳华一人在渡口的小船上等候,但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对那两人谈些什么,也是完全的茫然。毕竟,水云榭窗门紧闭,声音,的确不容易外泄。

而乐琰与刘瑾在谈什么,能谈什么呢?谷大用不理解,张永也无法想象,在他们心里,似乎乐琰应当一刀把刘瑾放倒,又或者派人强灌他一口鹤顶红,一了百了。而剩下的一切,自有她去担当,他们只需在家中安坐,等着被晋升。毕竟为了今天,他们已是私底下筹备了一年有余。但,即使事实也的确如此,这里并不需要他们,这两人仍然来到太液池边,凝视着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分外辉煌的水云榭,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乐琰站起身,抚着肚子感叹道,“若没有这个孩儿,我也未必就敢出手……刘公公之所以能安坐到现在,便是因为我的怯懦。”

“原来娘娘早就安了杀我的心思。”刘瑾走到乐琰面前,跟她并肩而立,望着仅仅打开了一线的窗户,这一面向着的,是空无一人的南海,岸边树林中,依然有红叶飘下。这还是刘瑾第一次站在了与皇后齐平的位置上,尽管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与朱厚照之间早就不分尊卑上下地胡闹过多次,但与乐琰之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完全平等的对话。“是从多久前开始的?”

“见到你的第一眼。”乐琰实话实说。“当时我就知道,若是放任你得势,必定将为天下埋下隐忧。但我也知道,你是一定会得势的。”

“为何。”

“因为皇上想要你得势,需要你得势。”乐琰简短地回答,“刘瑾,你实在是太宠皇上了。”

刘瑾垂下眸子,“刘某愿闻其详。”

“没什么好说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刘瑾你原本就是这样贪婪的人吗?太监喜欢勒索钱财,乃是人之常情,可正德二年之后,你为什么还要四处索贿?你家里的金山银山,早已够你吃八辈子还有剩,你是为了谁?为了你的干儿子?”乐琰失笑,“你是为了皇上。”

“是啊……我刘某人就是皇上的一条狗,为他找肉,我不做,皇上也会找人做,那为什么不是我?!这世道就是如此!高凤身价巨万,没人说他,满朝廷谁不知道我迟早倒台,这些钱迟早进内库,可为什么那些人都看不起我?!”刘瑾抬起头,几乎是大喊着自问,又似乎是在质问乐琰。

乐琰皱紧眉头,提高了声调,“可你太宠皇上了,你看着他长大,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从不想想这样做是对的还是错的。他聚敛民财有什么用?他是天子,天下都是他的,可你不曾说他半句不是,说过半句道理。你怕失宠?你知道皇上多情重义,你不怕失宠,你怕他失望,你不忍、不敢、不愿让他失望,可你让天下人对你失望了……我要杀你,不为了你在官场上的所作所为,只为了你让天下的黎民百姓,对皇上失望了。”

“你是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夏二姐,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刘瑾深吸了口气,首次露出微笑,“你要杀我,无非是因为我分了你的宠,让你不能为所欲为,不能霸宠后宫,不能插手朝廷,惑乱皇上!”

“不杀你,我也为所欲为,我也能霸宠后宫,你以为以我夏乐琰的能耐,区区一个男人,我会守不住?我把朱厚照一脚踹开,他也会爬回来求我收留。但你说得对,刘瑾,我要杀你,是因为你分了我的宠,你仗着皇上对你的感情站到了这个高度,但你丝毫有益的事都没有做——我不是说天下,我是说你对朱厚照!你对他做过一点好事没有?说给我听听?”

“那你又对他做过什么好事?你拿什么来说我?”刘瑾阴沉又热诚地问,“是,我献了美人,我献了游戏,我带他出宫游玩,可我不曾让他荒疏朝政远离大臣,不曾让他私奔出京去会什么小王子,不曾对他有所欺瞒,我刘瑾在这件事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你呢?夏二姐,你能摸着你的心说一句,你对皇上做了什么有益的事?”

乐琰深吸了口气,摸着肚子轻声说,“是,没有,到现在为止,除了为他怀了个孩子,我一点有益的事都没做过。”

“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善妒霸宠,这两年来,后宫中也不知有多少女子怀孕!”刘瑾怒斥。“你也献牌戏、你也放任他疏远大臣,你也让他带你出宫玩乐,二姐,其实你与我是一路货色,只是我有自知之明,你却没有!”

乐琰皱着眉,捂住肚子轻声道,“快、快别说了,我、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