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刘瑾这边,出了宫打道回府,便叫了吏部尚书张彩与余下的几个心腹来商议了半日,为王守仁寻了几个对头做钦差——这所谓的对头,无非也就是刘瑾自己的爪牙。这样的事,刘公公做来乃是得心应手,自不必多说。如此过了数日,这一日张彩忽然来寻他,道,“干爹可曾知道,两日前,咱们与皇上在校场那头议事时,那位出了内院,到外头院子的后廊下散了半日的步?”
刘瑾最近虽然还不能如往常般时时得见天颜,但朱厚照对他的态度,倒是好了不少,这几日他都在豹房打转,力图重新获得朱厚照的欢心,对乐琰的关注,难免就少了些,闻言一怔道,“有这样的事?男女大防,乃是不可不谨慎的事,你可别乱说。”
张彩想的与刘瑾却全然是两回事,见刘瑾执迷不悟,急得跳脚道,“干爹啊,当时唐寅、杨廷和并李阁老都在那里等着皇上呢,这位要是和唐寅说几句话,倒还好了,偏偏我找了那日在小院里当值的内侍来问了,都说当时唐寅一直在窗户前看风景,倒是不曾看到他与谁说话。”
“这不就得了?坤宁那位,自从有了身子,行动就难以捉摸的,大半夜的起身要吃宫外的小吃,也不是第一回了,自从太医说了要多多在走动,她日常就常常在后廊散步的,那一带风小些,也不大冷,这有什么不对的?”刘瑾不以为然,冷笑道,“难不成你还以为杨廷和会和她一气?这位杨学士的心思精着呢,他现在是两边都不想靠,若是咱们这边他都不愿应酬,你还以为他会愿意搭理皇后不成?”
他的话仍有道理,但张彩仍有些不放心,想了想,又道,“干爹为何不再仔细查问一番,以您的身份,没准还能问出更多呢。”
“往常看你也是个懂事的,怎么今日这么的不知进退。”刘瑾皱眉斥道,张彩忙跪下谢罪,他是有功名的人,自从投靠了刘瑾之后,便出了不少好主意,刘瑾也不想让他过于难看,见张彩服软了,便也就扶起道,“你虽然聪明绝顶,但终究还是少了几分火候,现在咱们正是有些摇摇欲坠的时候,多少人的眼睛盯着?坤宁一向把自己住的这两个院子把守得滴水不漏,现下那院子里外把守的太监,全是谷大用的人,我们的人要到下旬才能轮换上去,此时去问,只是自讨没趣,将把柄泄露给了谷大用知道。在这个时候我还去打探内院的事,皇上知道了会怎么想?咱们可是还愁着难惹皇上生气,非得要凑上去挨巴掌?”
他这番话,鞭辟入里,张彩也不由得叹服,低头筹划了半日方才叹道,“只是我心中不知怎么地,总是说不出的不安。自从坤宁传出了有孕的消息,不知怎么的,就觉得皇上离咱们越来越远,心意越来越深不可测了似的……”
“这是皇上惯用的御下手段,你侍候他的时日,终究是短了些,被吓住也是难免的事。”刘瑾却是胸有成竹。“咱家是皇上手下的一条狗,为他做的都是肮脏的事,因此才不讨人的喜欢,但这条狗,乃是皇上亲手喂养长大的。他再不喜欢咱们,也不会让别人随意收拾了,坤宁其实并不足为惧,皇上的心思清明着呢,纵使宠爱她,也不会过分的。怕的,就是阁老们逮着了眼下坤宁霸宠后宫的时机,对咱家出手——可你看李东阳那个老头子,像是有这个念头的?昨儿我见到他,一口一个刘大人,两边直是亲热无比,就算他有这个念头,现下皇上不过三四天才与他见一面,咱家也都在一边的,他上哪儿进谗言去?”
张彩仍是愁眉不展,他与刘瑾不同,在官场历练了多年,乃是个滑不留手的老油子,仕途一直不算得意,后来咬牙阿附了刘瑾后,便官运亨通,不过半年多时间,就巴结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巧得很,上一个吏部尚书焦芳,现在已经入阁,也是刘瑾的人,张彩想要再进一步,便要扳倒焦芳,因此建功立业的心情,很是急切,对刘瑾的事,倒比对自己的事还上心些,咬牙苦思了半日,只觉得刘瑾的话说得不错,皇后现在是养胎的重要时刻,能做出什么事来?恐怕唯恐得罪刘瑾还来不及呢,就算她是个蠢人,一心只想乘肚子里有龙种的时日里耀武扬威,皇上也不是个蠢的,只要他心中仍有刘瑾的位置,刘瑾就算看起来再危险,也不会真的倒台的。只是再四考虑,他心中仍有隐隐的不快,只不知道到底是出自哪里,但见刘瑾已有些不耐,只得把此事按下,笑道,“说得也是,干爹就如那不倒翁般,就算一时有些不得意,也终于会起来的。”
刘瑾大为舒心,哈哈笑道,“可不是?当时三相除八虎,是何等的危——”他忽然不肯往下说了,张彩心知肚明,在心底不屑地一笑,心道,“那件事,还不是夏皇后网开一面,放你们进去见了皇上?阉人,终究只是条只懂得咬人的狗。”但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又奉承了几句,两人方说起了王守仁的事,以当下刘瑾的威势,依然要容得这个当时侮辱过他的小官重新崛起,刘瑾一说起他就心情大坏,挥手道,“真乃狗仗人势,不过是不知道哪里找了门路,把话说到了皇后跟前,便能再度起复——我刘瑾要让他再升一等官,便不姓刘!”
张彩心中一动,徐徐道,“皇后在深宫中是如何得知这人的名字的,公公看,能否做些文章?”
“你是说——”刘瑾瞪大了一双老眼,略带丝惊喜地望着张彩,张彩微微一笑,低声道,“皇后乃是妙龄少女,虽然张彩无缘得见,但据说也是生得和天仙一般的,就算这王守仁年纪大了,出京的时间也久了些,不好做得文章的。但唐寅岂不是托庇于皇后的麾下?他年纪也不大么,又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两日前才一进宫觐见,皇后就出来散步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暧昧地笑了起来,刘瑾瞪着他,半日才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这样下作的点子,你也想得出来?皇上知道了,怕是你连块皮都剩不下!别以为皇上宅心仁厚,就没有冲冠一怒的时候了。这话要传到第三人的耳朵里,你就等着瞧吧!”
说完,这老太监也不解释缘由,摔了摔袖子,竟是径自走开,张彩呆在原地作声不得,半日才悻悻地自出了刘瑾的府邸,众僚属见张彩神色不对,知道他在刘瑾处定是碰了钉子,一路上一句话都不曾与张彩说,唯恐碰钉子。张彩闷着一团邪火到了家中,与妻子说了几句话,便去偎红倚翠,在他的温柔乡里消磨时日。他生性好色,这大半年来也物色了不少美貌少年少女放在家中泻火,甚至那个张美美,也是他买来再转送给刘瑾的。张彩在最喜欢的一个叫丽丽的**怀里胡天胡帝了一会儿,直把那**闹得眼似春水,盈盈欲滴,这才稍微气平,起身冷笑道,“死阉人,有朝一日,爷爷要你叫声爹来听!”
丽丽是个会凑趣的,此时便挨到他怀里,一边揉揉蹭蹭,一边媚声道,“老爷到了我这里,就不许提那些丢人败兴的事,把那丑得让人见都见不得的老太监提出来……”
张彩听得他的话,一时来了兴致,与他恩爱了一番,方才抽身出来,找了几个同僚出去买醉,享受那青楼的韵味,又自与家里不同。直到半醉了两厢方才分手,张彩也不要人扶,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家宅子南边两个街口外的一条小小胡同里,寻了扇油亮的红漆门,拍门叫道,“你张大爷来啦!”
当时北京八大胡同附近,都是明娼暗门子,这里离着八大胡同并不远,因此众人都不以为意,张彩靠着门等了一等,又不耐烦起来,叫道,“张美美,你狗眼看人低?被、被皇——”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生得俏丽温婉的青衣小婢便拉开了房门,张彩一把推开她扬长而入,几步走进内院,那小婢忙追上来陪笑道,“奴婢与大爷掌灯。”
张彩醉醺醺地道,“这个院子还是我的呢,我要你掌灯?”虽然如此说,但也是扶了那小婢,一路看着花木扶疏的景致,一路弯弯曲曲地走到院子深处,上了绣楼,只见一人背对着他正在梳头,只穿着小衣,露出那雪白的一段脖子,真是销魂蚀骨。张彩不由得就咽了口唾沫,上前要摸,又不敢,那人虽然没有回头,却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寒声道,“你敢?!”
“怎么,刘瑾摸得,皇上摸得,我就摸不得?”张彩反倒被撩起了性子,一手就滑进了那人的衣下,那人反手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自己披了衣服转身冷笑道,“衣冠禽兽。”
张彩被打得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酒倒是醒了大半,张美美虽然出身于他家,连张这个姓,都是张彩随手给的,但现在已非当日的吴下阿蒙,正是刘瑾手中最得力的棋子,若是真把她惹恼了,一状告到刘瑾那里,他也落不着好。因此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陪笑道,“是我莽撞了,美美别生气。”
张美美见他服软,反倒觉得没趣,伸了个懒腰笑道,“人家又不曾真的怪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说着,那白皙的纤纤玉足,便慢慢地爬到了张彩裆边。
张彩正想着如何贿赂那婢女,又兼今日已连战数场,一时竟是疲不能兴,张美美呸道,“那你还闯进来干嘛,只是看着?”
说着,哼了声,又转身对镜梳头。张彩越发没趣,但他到此,已是完全被张美美吊住,一时也舍不得就走,便靠在张美美身边不远处,看她梳头。
两人静了一会,张美美这才自言自语地道,“坤宁那位,现下也有五个月的身子了吧。”
“可不是?他也算是个痴情种子了,竟忍耐到此刻,还不曾来寻你。”提到这件事,张彩便精神一振,凑近了张美美轻佻地道。却听得啪地一声,脸上又着了一掌,倒是不疼,说是打,倒不如说是摸他,张彩胯下的小兄弟,便有些不甘寂寞,他不敢再挨近张美美,后退了一点点,连连吞着吐沫。
张美美在灯下支颐看着他,冷笑道,“胆小如鼠。”转身束起头发,张彩苦笑道,“美美不要撩我。”他凑到张美美身边,有些不甘地道,“算来,你与他那一夜,也有两个月了,肚子可曾有什么消息?”
张美美握着象牙梳的手,就顿了顿,偏首看来,媚眼如丝般道,“你猜?”
她这样看来,张彩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握住她的下巴扑上去对了个嘴儿,半晌才分了开弹道,“你若不是出身于农户,谁知道当今的皇后会不会是你——我也拿不准我是希望你有,还是没有。”
张美美现在的身价,已经非同往常,张彩会这么说,足见得是大有情义了。张美美目光一闪,弯下腰握住了张彩的尘柄,果然已是坚硬如铁,她抬眼向上,横了张彩一眼,风情万种处,即使是见惯场面的张彩,也不由得色授魂与,只是他仍有一丝理智,急切道,“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快住手——”接下来,他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良久之后,张美美才从他身上爬开,理了理乱发喘息道,“今日的事被刘大人知道了,你我都不脱一个死字,你晓得怎么说的了?”
张彩面若死灰,半晌才叹道,“张美美,我实在是小看你了。”他慌忙起身穿戴好了,转身出门又翻身回来问,“那婢女你务必不要叫她出去乱说。”
张美美冷笑道,“还用你说?滚吧!”张彩便如丧家犬般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了。
他到家之后,半日才惊魂甫定,第二日起来便拉起了肚子,忙请了医生来把脉时,只说是他昨日纵欲过度又受了惊吓,酒醉回家被夜风铺面一吹,寒气不化就下痢了,也不过是卧床吃两贴药而已。正巧今日是冬至,朱厚照本来提前三日就要去斋宫斋戒的,但硬生生要到了今早才带着百官去祈年殿祭拜天地,这是大事,刘瑾也要跟去的,却不见了张彩,派人来查问了几次,张彩只得托词解释了,又与焦芳打了招呼,自己在家专心吃药休养。
他自己常年酒色,早被掏空了身子,吃了药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一时只听得有男女对话声,男声赫然便是刘瑾,他睡得本来不踏实的,此时疑惑起来,想道,“他不是随皇上去天坛了?”半天挣扎着醒来时,房里除了他妻子,却又没有别人。
张彩的妻子见丈夫醒来了,忙拧了一把手巾递过来道,“你在梦中出了好多冷汗,刚才刘公公进宫,顺路进来看你,都没能叫醒你——做了什么梦被魇住了不成?”
“进宫?他进什么宫,他今日不是要去天坛?”张彩皱紧了眉头追了一句,张夫人想了想,笑道,“是皇后拿住了他的错处,要给他没脸呢。说是今年秋收时派出去的管庄太监有了错处。”
皇后把内承运库把得极紧,张彩也是知道的,以刘瑾的作风,的确可能授意那些管庄太监为他敛财,这可就犯了皇上的忌讳了,皇后要拿这事发作他,皇上是断断不会拦着的。张彩想了下,反倒放松下来,呢喃道,“到底是妇人,这么兴师动众地把刘瑾叫走,就为了在群臣面前给他个没脸,呵。”说着,回念一想,又直跳起来,连声道,“不对,不对。她今年不是把内库交给太后管着?自己不曾亲自过问?”
“皇太后也不懂这事儿,有了差错,还是皇后倒霉呗。”张夫人不以为然,说了一句,张彩待要再说什么时,又大泻起来,只得在马桶上连声叫人去追刘瑾,只是这时刘瑾早去得远了,哪里还追得上?张夫人不解他的担忧,捏了鼻子远远避到了一边,心里只觉得张彩十分的乖僻而已。
却说这边刘瑾,因为朱厚照不在宫里,就存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打听得皇后在西郊水云榭赏秋,便不敢在别处多做停留,加紧脚步到了中海岸边,自有宫女渡他上去,这水云榭乃是中海小岛上的一个敞轩,四面透风,到了秋天,就是有名的太液晴波典出之处,刘瑾在船上便遥遥见得水云榭窗门紧闭,就觉得有些不对,试探着问那船娘道,“娘娘说是要赏秋,怎么不开窗?”
那船娘手脚灵便,一边划船一边笑道,“娘娘的心思,哪是我们猜得透的,许是到了里头,又觉得风大了吹得头疼。说起来,也是到了冬至了,赏秋不大是时候。”
刘瑾心中便有些疑惑,一时也不多说,从小渡上去了,直入水云榭里,只见乐琰身穿大红色百子衣,端端正正地戴着狄髻,插着头面,斜靠在一张躺椅上,蹙眉对刘瑾道,“公公叫本宫好等。”眉眼之间,竟是轻愁无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