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1 / 1)

李东阳战战巍巍地起了身,乐琰忙叫芳华上去扶着,自己笑道,“还当皇上去校场后,宰辅等不住先回府去了。不想在这里遇到,倒也算巧的。”

“老臣已有三数日没见到皇上了,今日不见他一眼,是怎么也不会回去的。倒是打扰了娘娘的清静,还请娘娘见谅。”李东阳嘴上客气说着打扰,却也不曾有什么举动表示歉意,更是大剌剌地在宫人的搀扶下,靠着栏杆坐了下来。乐琰目光一闪,轻声道,“哪里,难得和宰辅有见面聊天的机会,清静算得了什么?”说着,芳华忙把貂毛褥子铺在椅面上,乐琰也就抚着肚子款款坐到了李东阳身边不远处,她身后的这几个人,家人都在庆阳伯府的庇护下讨生活,绝对可以信任,但乐琰仍觉得有他们在场,说话大不方便,就微微看了芳华一眼,挥了挥手,芳华会意,带着这几个人站到了远处。

两人一时都不曾说话,半日,李东阳才缓声笑道,“娘娘方才与杨学士说的话,老夫不合听了几句去,心中,却是很佩服娘娘的。”

自打乐琰开始对外人透露自己要与刘瑾作对的心思来,这还是她第一次遇到如此主动的盟友。纵使她知道李东阳与刘瑾之间,有着三江五河之水也洗不尽的仇恨,但在这个时代,李东阳会不会也如杨廷和般,深以为后宫干政,乃是比宦官干政更不妥的事,她却没有丝毫把握。李东阳这句话说出来,她的眼睛顿时就红了,强笑着道,“宰辅过奖了,乐琰……我夏二姐虽然是个女流,却也知道刘瑾再这样闹腾下去,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李东阳叹息道,“娘娘虽然是个女儿身,但立下的功德,却要比满朝文武都来得更大些。别的不说,这红薯一事,就足以让娘娘百世流芳了。”

她与李东阳的来往,现是从夏儒与他的门生身份开始铺路,两边可以说的上话,之后,又有推广红薯的事做个契机,李东阳到底是实心任事之辈,当时明朝的贫富分化已经相当严重,富者酒肉足厌,贫者无隔夜粮,乐琰发挥金手指将红薯推广提前了约一百年左右,实实在在是把明朝带进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只是这影响现在还过于微小,连她自己都不甚了了罢了。无论如何,在红薯于京畿道附近强制种植一年后,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去年冬天整个京师不过饿死了数人,官府舍出的红薯粥虽然味儿不怎么地,但的的确确能够活命。只是朝中众人,都赞颂着李阁老的功绩,就连刘瑾都被生拉硬扯进了这功劳里,当时皇后买来两袋种子在豹房兴师动众地试种的事,仿佛也被选择性遗忘了。李东阳的第二句话,更是让乐琰心中无比熨帖,她深吸了口气,苦笑道,“我只恨自己是个女儿呢,若身为男儿身,什么事情做不得,什么地方到不得?强似被困在这四方天井小院子里,活像个有气的死人,想做些实事,却是寸步难行。全天下的人,能懂我的,也不过是阁老一人罢了。”

李东阳换了个坐姿,竟是丝毫不加回避地望进了乐琰眼中,他年纪已老,但一双眼还极为有神,炯炯地似乎要看进乐琰心底,两人又沉默了一会,他才轻声道,“天道无情,微臣以为娘娘早已看透了这其中的道理。”

“不错,虚名与我,不过是天边的浮云,不论是红薯也好,刘瑾也好,我要的只是结果,谁占了功劳去,我并不在乎。”乐琰挺直身躯傲然道,“百姓念不念我的好,宰辅,我是真无所谓。”

“那……娘娘做这些事,为的是什么呢。”李东阳轻声问道,满面的皱纹缩在一起,显得一脸苦相,这个力挽狂澜,在正德初年为士大夫中流砥柱的老人,似乎已经快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了。只不过是说上几句话,便已经露出了疲态。

乐琰微微冷笑,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轻声道,“为了未来,为了百年后,两百年后,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中国……也为了我自己,任何一个人心中都有除暴安良的愿望,只是那些人身为蝼蚁,有心无力。乐琰忝为天下之母,愿为天下人铲除刘瑾,这,本也就是我的职责。”

李东阳眉头一展,吃力地起身跪了下去,“李东阳为天下人谢娘娘慈悲!”

乐琰忙亲手扶李东阳起身,笑道,“阁老不必如此,换作哪个有良心的人在我的位置上,都要做这个想头。要灭刘瑾,对你们而言,难在分宠,对我而言,却是难在爪牙喉舌,我原本指望的是杨学士,想在最后关头,找阁老来痛陈厉害,不想阁老已是心有成算了。”

她说的这几句话看似简单,却是经过深思熟虑,方才她与李东阳的对话,因为两人地位相当,一个是文臣领袖,一个是后宫之主,自然不能像她与杨廷和那般直接,但意思却很相近,李东阳到底是想知道乐琰的动机,而乐琰也给了他一个最为冠冕堂皇的动机——要知道像李东阳这样的经年大儒,在最困难的时候固然会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但如果乐琰喊不出什么响亮的口号,那么在刘瑾倒台后如果还想再寻求与他的合作,难度就高了点。而乐琰的这几句话,正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太监这个特殊的政治群体所占据的优势:他们拥有参政的权力,也拥有君王的宠爱。

刘瑾之所以忌讳乐琰,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或许是有他们的私人恩怨在作祟,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这点:老太监的政治觉悟不低,他知道自己立身的根本就是皇帝的宠爱,从这点来说,刘瑾才是乐琰最大的情敌,他是见不得后宫中出现另一个能和他分庭抗礼的存在的。而这也是他与乐琰最深的矛盾,乐琰一面想要为国为民除掉日益失控的刘瑾,一面,也是因为刘瑾的做法犯了她的大忌,才让乐琰在怀孕的敏感时刻选择出手,她已经委屈得太久,不愿意再等下去了。这里头的委屈,李东阳就算不能全都吃透,但揣摩出几分还是能做到的,他这样宦海沉浮多年的宰相,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在与乐琰合作之前,早就对乐琰的意图与动机作出种种分析——他最在乎的反而并不是与女眷合作的恶名,对于李东阳来说,名声已不是最要紧的事了,为了在正德朝存活下来,寻找反击的契机,他已经忍受了无数人的谩骂,如乐琰一般,在后世留下什么记载,已经不是他会在意的事。

“娘娘说得不错,”李东阳收回思绪,淡淡地应道,“除刘瑾,难也难,简单,却也极为简单。时机一到,不过是一刀的事,不过,在此事上,老朽也只得听凭娘娘的调遣安排。”

他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他可以帮忙,但最得罪人的杀刘瑾一事,是要乐琰自己来做的,乐琰也很清楚,杨一清与张永大费周章地告刘瑾,无非就是害怕失去圣心,没有扳倒刘瑾,反而自己惹了一身骚。但对于现在身怀免死金牌的她来说,这个隐忧却是基本不存在的,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隐隐的兴奋与紧张,倾身说道,“说到底,刘瑾不过是个阉奴,他能飞扬跋扈,仗着的无非就是皇上的宠爱,如今本宫恃宠而骄,要动他倒也不难的,皇上现在的心,可都全在本宫身上。只是李阁老要知道,本宫也冒着风险,皇上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谁也说不清,若是事后本宫失宠,朝中的舆论,可就要阁老周全了。”

李东阳审视着乐琰细致美艳的容颜,不禁暗叹了口气,由衷道,“娘娘若是男子,老夫也就能放得下心告老还乡了!”

“我若是男子,此刻还不知道在哪里做个小官呢,哪来的福分侍奉君前。”乐琰自叹自己为何不是男儿身,但李东阳这样一说,她反倒不开心起来。“就算朱厚照有那个心思宠爱我,没有肚子里的这块肉,又怎么能和刘瑾斗?”

李东阳被她直白言语逗得莞尔起来,“既然如此,娘娘又何必惧怕失宠,皇上现在唯一的子嗣,可孕育在您腹中呢。”

乐琰叹了口气,晓得古人的思维,终究是和她的有些差异,女子专宠的心思当然是古今通用。但古人如李东阳,便觉得朱厚照在这段时间内另寻女子来满足色欲,也是很自然的事,因此乐琰有了肚子里的孩子,就算朱厚照对她不闻不问,甚而报复性地宠爱上别人,也不过都是一时的挫折,孩子出世后她就有了依靠,大把时间大把借口重新得宠。但她想要的,她心中的完美结局乃是另一番景象,只是这结果能否实现,看的并非是她,而是朱厚照。

她再叹了口气,把此事推开一边,道,“我就是这样烈性,宁可玉石俱焚,也不委曲求全。不过,这终究是我与皇上的私事,阁老就不必过于担心了,三日后是冬至,张彩等众人,都要随皇上到天坛去,我会将刘瑾留下来。自有人为阁老报信,到时候,还请阁老见机行事,周全则个,别被张彩等人看破就是了。”

李东阳郑重许诺,两人再度沉默了一会,乐琰方才起身道,“不论事成不成,我都会记得阁老的情谊。唉,若是皇上的性子能再沉稳些,又何至于此呢。只希望腹中若是个男娃,千万别像父亲。”

“陛下是人中龙凤,或许再过几年,会好得多吧。”李东阳也只能这样说了。乐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道,“他这个性子,这辈子能改?唉……若他不是皇帝,天下谁不喜欢他?可惜他是天子,是皇上,若不能为天下人委屈自己,便只得让天下人委屈。他之所以这样特立独行,不就是不甘心么。”

李东阳哑然,乐琰起身冲他点了点头,径自叫过芳华,扶着她往后院款款走去。李东阳望着她的背影,只见那身着红袄绿裙,一身鲜亮的少妇,背影却是无比的沧桑。

他又怔了半晌,方才起身慢慢走回自己一人独享的小书房中,品着茶等着朱厚照,足足又过了半个时辰,小皇帝才擦着汗回到正院中,李东阳慌忙出了房门,与朱厚照一道进了正堂,朱厚照扯了扯圆领衫,犹自道,“热得很,阁老,恕朕无礼啦。”说着,竟直脱了外袍,只穿着中衣与李东阳说话,李东阳此次来,为的是贵州一带又遭了蝗灾,粮食减产的事来的,因今冬小王子或许会进关抢掠,宣大一线乃至陕西、安徽各地的粮仓都是不好动的,江南一带今年的收成也不算好,各地互相扯皮,他不敢擅作主张,只得拿来问朱厚照。

这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朱厚照也不敢怠慢,洗过手拿了户部的册子认真看了起来,他是看惯了乐琰手里的阿拉伯数字的,看这些大写的文字,总觉得碍眼,草草看完了,皱眉道,“今年草原上干旱,小王子是定要南下的,宣大一线的粮仓一个也不许动。贵州那边的赈灾粮就让京畿这边把今年种出来的红薯带九成过去如何?十分之一留种,这东西我算是发觉了,好处多着呢,一生十,十生百,又不需要多少力气侍候,还耐得旱,明年这个时候,贵州人就不叫饿了。”

这样处置也算得当,只是路上消耗的力气,要多了些,李东阳与进来的刘瑾商讨了下,都觉得不错,便现场写了文书出来,又商讨在当地赈灾的人选。

红薯这东西,乃是乐琰一再强调抓紧的物事,刘瑾近日不欲再多与乐琰生事,以免气着了她朱厚照又不肯出宫,再说,这东西也实在是贱得厉害,绝无利可图的,便闭了嘴不抢这个苦差事。李东阳寻思了半日,说了几个人名,都被朱厚照否决了,别看他成日里一付惫懒样子,但对天下的官僚,却还是知之甚详的,又磨了片刻,他才道,“是了,皇后成日里和我念叨那个什么王守仁,说他是当世大才——也不知道谁和她说了这个老头子!他不就在贵州?既然这样,就让他协办,巡抚蔡金督办就是了,若是办得好,就放到江南做个地方官也罢。”

只是皇后的一句话,王守仁的仕途就由黑翻红,李东阳心中暗自惊异,但这人他也是心中有数的,前吏部尚书王华的儿子,他的师弟杨一清许为宰相之才的,因此只是随口说了几句:如此与规矩不合,就把事情放了过去。刘瑾却是极度不悦,王守仁在正德元年上过奏折弹劾他,那篇奏折写得极是刻毒,直到三年后刘瑾都还记得里头的字句,当时他恨得把王守仁贬黜到贵州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凉地方不说,还买了杀手要在路上杀他,只是到底被逃脱了。如今这个人要再度被起用,岂不是直掀了刘公公的逆鳞?不过碍于是乐琰的意思——想必朱厚照已是知道了他与王守仁的公案,一时倒不好说什么的,也只得忍气吞声地应了。

朱厚照又翻了翻案头的册子,问道,“日本那边的情形如何了?还是那样打得不可开交的,惹得一群群倭寇到东南来滋扰?”刘瑾忙笑道,“正是呢,也不知道这一群倭人成日里打个什么劲儿,那么屁大点的地方,也内斗得不可开交。”

李东阳也自莞尔,但他与刘瑾虽然面上友好,这种时刻,却还是有些自矜身份,便先告退了下去暗地里安排不提。朱厚照这边与刘瑾说话,因他想到了日本,就想到了鞑靼,心里只恨不得插上翅膀,到边疆去杀退鞑靼,剿灭倭寇方才爽快,但鞑靼在边境已经成了气候,要彻底消灭,并不可能,要和倭寇打,又少了海船,一时心痒难搔,又问道,“派去与那伙葡萄牙人学语言,学航海的人,安排得如何了?”

在这事上,刘瑾的立场倒是与大臣们一样,不希望皇上把心思花费在这种事情上,他甚至也很不鼓励朱厚照在武事上用心,就怕自己得了个王振的名字,因此找了几个借口搪塞过去,见朱厚照不再问话,而是起身要进后院去看皇后,便乘势告退出来,上轿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