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1 / 1)

几人又坐了一会,忽然听到院子里头有老者声气道,“皇上不必再送了,真乃折杀老夫。娘娘此时胎儿安稳,闲来时多往风景幽雅之地走走,与娘娘,与胎儿都是极有好处的。”

接着,便是朱厚照那为众人所熟悉的声音,略带紧张地道,“可皇后近日依然是不思饮食,贪睡懒动,此时还要去走动,累着了可怎么好?”他往常说话时,语调总是懒懒的满不在乎,今日与这医生说话,倒要比商量国家大事时用心十倍。

那大夫就笑道,“无妨的,过了五个月,胎稳了下来,就是要到处走走,若是皇上不安心,便在这小院子里也罢了。只是还有一事,娘娘此时情绪反复,乃是寻常,皇上万万不可触犯了她,若是惹得她情绪波动,只怕与娘娘的身体、甚至龙胎都有妨害的。”朱厚照忙迭声应了,又附耳问了那大夫几句话,几人在屋中,只隐约听得了房事两个字,就听得大夫大笑起来,直说无妨,两人的声音,这才渐渐去远了,又有女子声气在一边引导着,唐寅与杨廷和对视一眼,张彩抚须笑道,“娘娘与陛下真乃一对恩爱夫妻,陛下近日不愿远离娘娘,便把议事的地方,改在了这院子里,两人直如一对民间夫妻般,也是趣事。”

此时天下的风气,平民百姓乃至官僚文人,都以刺探描写帝王宫闱内事为乐,皇上是个怕老婆的大丈夫,这个说法早传遍了大江南北,乐琰也算是个名人了,因此唐寅与杨廷和都不以为意,唐寅不好应声,杨廷和就道,“娘娘身怀龙种,的确怠慢不得。”

张彩目中闪过一丝光芒,微笑着起身道,“张某还有要事禀报皇上,便先走一步了。”说着,直出了小屋,唐寅目送他追上刘瑾,与他一边交谈一边在门边等候朱厚照,忽然就不再生气了,只是摇头笑道,“真是个妙人。”

当时士大夫这个阶层,自有自己的风骨,张彩这样甘于为刘瑾做事,甚至处处以他为马首的做派,只要是士大夫就没人能看得惯,杨廷和哼了声,轻声道,“与这样的人计较什么。”

说着,两人见朱厚照进了小院子,也都不敢逼视,又回到桌边品茶说话,等着被召见。没想到朱厚照不过是回来换个衣服,不一会又带着刘瑾张彩往校场去了,两人只得枯坐着等候不提。这两人原本年纪相近,性情也算相投,交情一直都是不错的,今日却无话可说。唐寅本是健谈之辈,但他自从依附于乐琰麾下,就有些怕别人看不起自己,坐了一会儿,心绪又烦闷起来,正要找些淡话来说,忽地听到后廊传来一声咳嗽,接着,便是一个尖细的太监声音道,“杨大人,娘娘有请。”

杨廷和顿时直跳起来,唐寅也惊得目瞪口呆,这大明朝后宫女眷与外臣相见,也不是没有,只是多半都是等熬成了太后,有重大国事要商议时,才会隔着屏风与外臣议事,这年轻貌美的当家皇后要与中年文臣见面,触犯的禁忌就别提有多少条了,传出去足以让杨家被抄上数百次再拉到菜市口砍头去,怎么叫杨廷和不怕?就连唐寅都是说不出话来,好在那太监旋即又道,“大人不必惊惶,只需开了后廊上的窗子也就是了。娘娘现在体态不雅,不欲见着外人。”说着,竟直接拉开了通往后廊的窗户,果然见得两三个宫女严严实实地护着一人站在回廊边上,杨廷和忙上前掩了半边窗子,方才道,“娘娘有什么话,请敝媳转达也就是了,若是动了胎气,杨廷和万死难赎其罪!”

唐寅已有多年未曾见得乐琰,就算现在算是她手下的人,也都是通过沈氏与乐瑜辗转联系,方才猝不及防下,来不及回避,已是瞧了乐琰一眼,让他晓得了当年那容貌秀美的女童,今日果然已经长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他到底是个风流好色的,心跳方才平静下来,就不禁回味着方才那一眼。倒是没留神听杨廷和与乐琰的对话,半晌平静下来时,才听得杨廷和抗声道,“娘娘,道不同,不相与谋,请娘娘体谅杨某的难处。”

“杨大人这话怎么说,本宫现下要与谁作对,杨大人心中,想必也很是清楚,志同道合,就是同志,怎么杨大人其实并不想为国为民,扳倒这个权奸?”

乐琰的声音并不大,但词锋却极是锐利,唐寅不忍再看杨廷和的表情,便走到临着院子的窗边,为乐琰把风,背对着杨廷和站着。只听得杨廷和又道,“非是杨某不识娘娘的抬举,实则也用敝媳的口,说出了杨某的心底话。娘娘眼下要扳倒权奸,天下人与你都是一条心,杨某纵使不与娘娘相识,也自然会为了娘娘奔走,又何须定要在私下委曲沟通?”

他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唐寅也不禁暗自脸红起来,若是他有杨廷和的风骨,也就不至于投靠皇后了。却听得乐琰冷笑了声,毫不客气地道,“若是秀眉妹妹不是我的老相识,大人是否还有这样的底气说话呢?”

杨廷和顿时语塞,其实这里头的厉害关系极是微妙,一方面,乐琰要扳倒刘瑾,出现的利益真空自然需要人填补上去,她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裳,也是自然的事,又因为她看好杨廷和,那么想要预先拉扯杨廷和入伙,顺便分润些利益,乃是人之常情。但杨廷和身怀宰相之志,不愿依附女子,不但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乐琰不说,言语之间,还颇有些不客气,也难怪乐琰恼怒到要当面来询问他了。这话就是隐隐刺着杨廷和虽然看似铁骨铮铮,但却也是仗着黄娥与乐琰交情不浅,乐琰总不好意思因为这点口角,从此就不看顾杨家。

就算杨廷和是这样想的,他此刻也不可能承认了,片刻后,他便断然道,“女子不能参与政事,乃是大明祖训,娘娘请恕微臣死板。但微臣对娘娘是从无冒犯之心的,还请娘娘体谅。”

他先还自称杨某,此刻便说了微臣,显然是有些气弱了,唐寅有些幸灾乐祸,又听得乐琰道,“杨大人何须如此,我与黄妹妹乃是至交,你又曾做过我的老师,本宫就算心胸再小,也不会发作杨大人的。只是这些情分摆在这里,杨大人就算要回绝本宫,也得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杨廷和猛地一咬牙,下跪冲窗户磕了两个响头,方起身道,“娘娘,微臣请问,刘瑾错在何处?”

“宦官专权,贪污受贿。”乐琰回答得很快。杨廷和苦笑了声,又加了句道,“飞扬跋扈……娘娘,这宦官如此,并不意味着外戚并不会如此。若是去了刘瑾,来了……”

窗外长长久久地沉默了,半晌,乐琰才叹息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信不过本宫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娘娘若是没有所图,为何又这样急迫地想要扳倒刘太监呢?这对娘娘而言,可没有什么好处!”杨廷和口齿伶俐地道。

乐琰在窗外冷笑连声,道,“好一个唯利是图的杨大人,原来仁德二字,早已被忘却在八股中了?本宫要除他,为的不是他碍着了我的路,乃是因为他祸害天下,把皇上的名声败坏得荒唐不堪。外戚要专权,原也不是区区一个刘瑾能阻止得了的!”

“皇上声名是否刘瑾败坏,娘娘心中自知!除刘瑾,为何偏偏放在了这时候?娘娘的心事,其实并不难猜。”杨廷和缓了语气,“娘娘,微臣虽然此刻不得不随波逐流,但心中仍有一块净土,不愿为任何人折腰,皇上用我,乃是以官爵换我的才,微臣也只知道报效皇上,否则靠在刘公公脚下,岂不是比娘娘要稳固得多了?”

他的意思到此,已经算是极为明白了,杨廷和是怀疑上了乐琰要除刘瑾的动机。唐寅反思一番,也觉得心惊肉跳:皇后要除刘瑾,为什么早不除晚不除,要等到自己怀胎六月了来动手?为什么又要在朝中拉拢属下?这可不是盟友,一旦依靠过去,就等于是进了皇后党,一生都难以摆脱了。为什么又放着英国公张家不拉拢,要来拉拢文官?将来刘瑾一除,安排属下再上几个阶梯,将来登堂入室,成为阁相也是难说的事!到时候,她不垂帘听政,也等于是垂帘听政了!

乐琰沉默了片刻,这才笑道。

“杨大人,我虽然有良心,却也不是傻瓜。我自己亲手限制了我娘家,现在夏家在南京都不算什么数得着的人物,更别说京城,没我一句话,庆阳伯都不敢出门应酬——和张家比,我夏家算不算谨言慎行。娘家靠不着,朝中再无人,我拿什么与刘瑾作对?”

“皇上已将锦衣卫给了娘娘。”杨廷和嗫嚅片刻,又理直气壮地道,“若是娘娘真有心,便用锦衣卫除了刘瑾,朝中重臣,只有拍手称快的。”

“娘娘小心身子,万勿动气!”窗外忽然传来了又一个女人的声音,杨廷和大惊失色,与唐寅对视了一眼,都抢前道,“请娘娘万万不要动气!”

“……没什么好生气的,杨大人有自己的想法,也正常得很。我夏二姐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过是个皇后罢了,哪里能统治别人的思想?”皇后淡淡的声音传了进来。“杨大人,我自幼就有才名,到现在虽然笨了,但终究也不算很傻,请杨大人告诉我,朝中没人和我呼应,刘瑾的余党弹我一个干涉朝政,滥杀无辜时,我该如何应对?我要替天行道不假,但我也要自保,我也要好处,这二者矛盾么?杨大人可别欺我是个女流,就将那大义的名分拿出来压我。我有锦衣卫,刘瑾有司礼监与内行厂,锦衣卫又顶得什么用?”

“娘娘说的,自然有理。”杨廷和实在是不愿妥协,但也不敢在刺激乐琰,只得沉吟着道,“可娘娘若是能再等些时日,等太子出生后再来行事,岂不是更稳当了?到时有太子傍身,也可以——”

“到时候?到时候皇上的心都野了!”乐琰断然道,“本宫等不了了,你从也罢,不从也就算了,将来不要后悔就好。世上多是看热闹的人,袖手旁观,无人可以说我,想做点实事,倒有人出来指指点点了?你这样的人,本宫也并不稀罕!”

“……娘娘慧眼!微臣本就是蝇营狗苟之辈,不堪大用!”杨廷和红了脸,大声应道。唐寅心中暗叫不好,晓得这位老同事现下已是和皇后犟上了,话赶话再说一句恐怕就要挂冠求去。只得干笑道,“没有的事,道不同,也未必就有什么……非得要拼个你死我活么。都是正直之士,即使没有一语勾通,也会互相照应的。”

“好嘛,扳倒了刘瑾,杨大人简在帝心,自然升官,他人弹劾我,要选秀为我分宠时,杨大人会出来为我说话么?”乐琰在窗外语气平和地道,这话却极诛心,杨廷和涨红了脸大声道,“三从四德,乃是妇人的本分,皇上乃是天下之主,就算纳宠,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说这话,又把孝庙置于何地?怎么以前不曾劝他做个贤天子,说到纳宠,都是一套一套的?不肖孝庙,要不肖在这上头就是好的,不肖别的地方就是差的?”皇后的声音虽轻,但却是步步紧逼,丝毫不让,唐寅心中叫苦,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杨廷和结巴了半日,终于废然而止,颓然道,“娘娘的意思,微臣明白了,微臣这就挂冠求去——”

“杨大人又何必如此,十年寒窗,只因我的几句话就全废了苦工,杨大人对得住家中父母?还是杨大人的意思是,我的心胸狭窄到这个地步,只因你说了几句真心话,就再容不下你了?”乐琰竟是丝毫不肯放松,杨廷和静了下来,左右张望,一时泪水竟是夺眶而出,半日才道,“微臣对娘娘实无恶意,是,微臣能耐有限,不能亲手扳倒权奸为天下人张目,却又对娘娘诸多挑剔,是微臣的不是!请娘娘治罪!”

他终于服软,唐寅也不禁松了口气,乐琰沉默下来,半日才淡淡道,“是人都有私心,先生有宰相之志,不愿在我手下讨生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就算如此,先生也要明白,私心与公义有时并不矛盾,先生的私心,也不比我这个妇人的私心高尚些。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把来意合盘托出了。刘瑾事后,朝中定然有人攻讦我不守妇道,甚而要求废后也未可知。但我无法预测到时皇上是什么态度……若是先生可以为我说两句话,也就足感盛情了。”

杨廷和也是松了口气,又有些感动,又有些愤怒,又有些无力,心中真乃五味杂陈,低声道,“娘娘多虑了,天下人只有谢娘娘的,还有谁会说娘娘的不是?”

乐琰苦笑了声,只听得窗内杨廷和又道,“但若有人这么不识趣,那就必定是刘瑾的同党!”她的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抚着肚子转过身轻声道,“先生有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说着,扶了芳华的手转身走开,才转了个弯,就见得李东阳站在那里,笑微微地看着她,作势下拜道,“微臣给娘娘请安了。”

乐琰溜了四周一眼,不见自己打发了守在此处的小宫人,心下有些纳罕,但自忖自己与杨廷和的对话声音不大,况且自己知道历史,晓得李东阳是扳倒刘瑾的大功臣,若是被听去了,也没甚要紧,又见李东阳唇边的笑容意味深长,忙笑道,“首相不必多礼,快请起吧——倒是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了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