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1 / 1)

多年以后,当正德元年的这场政治风暴中的当事人纷纷作古,一切已成往事时,关于这场政治斗争,人们也都有了定论。这是正德帝与内阁的第一次碰撞,野心勃勃的相权在尽力扩张自身时,必然要摧毁它所遇到的一切障碍,八虎之错,并非是他们个人的人格之错,错就错在了他们所代表的宦权,而君权在这两者的交锋中,实在是过于黯淡无力,或许原本,相权将会辗压过一切反对力量,将历史带进崭新的篇章,但这一切都终止在正德元年的那一夜,孝静皇后夏乐琰经过深思熟虑,开门放进了以刘瑾为首的八虎,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正德帝揉着惺忪的睡眼,听完了八人的造膝密陈,顿时勃然大怒,丧失了最后一丝和平解决此事的意愿。于是,便有了后世有名的夜擒王岳。

王岳作为孝宗时期就已经位高权重的老宦官,在内外廷交火中之所以站在外廷这边,恐怕更多的是出于对孝宗朝廷的眷恋,但在权力斗争面前,胜利者不需要理由,失败者的一切理由都是借口,他很快被解除了所有职务,但出人意料的是,王岳的人身安全,并没有受到任何威胁。在后世对此有很多解释,每个解释似乎都很说得通,而这也体现了明武宗朱厚照性格的多面性,这个皇帝尽管荒唐不经,但对待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却是罕见的宽仁——尽管在正德元年,局中人都明白,王岳之所以可以保得身家性命,完全只是因为夏皇后就这样把八虎欠下的人情一笔勾销。她与王岳之间的瓜葛,并非是因为这位老太监想要撼动她的地位,只不过是他对夏皇后的性格了解得不够而已,不论从哪个方面,夏皇后都没有继续打压他的理由。

刘瑾在这场风波中,可说是受益最大,一举登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但他的战友与政敌们,也都取得了巨大的政治利益,正德初年的政治格局初步成型,而与历史不同的是,原本并不重要的后宫中,多了一个手中攥着第一批政治筹码的皇后,此刻,她手中的筹码依然并不够多,但好歹是个开始。

无论如何,这场规模巨大的政治风暴,总算是过去了。在过去的大半个月里,中箭落马的人不少,现在,却已经少有人关注他们的去向,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上了因为他们的出局,所腾出的空位。

内阁大学士李东阳的新年,过得比谁都要忙碌,身为硕果仅存的前朝首辅,他在新年大朝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不说,光是应付川流不息的拜年人群,就几乎要让他去了半条命。李家门口的拴马石,早已是不敷应用,不得不临时拉起了绳子,好把客人们的车马圈在里头,光是正堂里等着的各地官员,就不下数十名,更别提多年来往来的亲朋好友了。十数个青衣小帽的管家进进出出,对谁都是赔着一张笑脸,里里外外进出的客人们,更是将门楣装点得格外耀眼,十足十的高门大户光景。

一位身穿大红万字不到头道袍,头戴银网巾,脚踩云履,生得极是俊秀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也走到了李家巷子门口,惹得出门拜年的小媳妇们,火热的眼神直往上刷刷,那少年显然心情不错,嘴角含笑,抱着双臂望着远处的热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略带桃花的凤眼,时而阴霾密布,时而又温柔似水,叫人不知道他此时的心情,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过了不多时,巷口再度出现了一辆桐油小车,那小车吱吱呀呀地进了胡同,往来的人,都笑道,“不知是哪里来的穷官儿,也到阁老府上拜年呢。”

许是听到了这样的议论,小车才走到那少年身边,就停了下来,一双纤纤玉手撩起了车帘,来往路人的眼睛,顿时就瞪大了,接着,众人却是大失所望,那小车里钻出的妇人,少说已有三十多岁,虽然风韵犹存,但与那少年郎,显然不是同辈。只见她下了车,便将手里的貂绒暖帽,系到了那少年的头顶,又从车里抱出了一件大披风,为少年郎穿上,那少年郎伸展着双手任她施为,一边还巴着车沿,探头与里面的人说话,待得穿戴好了,便伸开双手,又过了半日,才有个身穿浅蓝湖纹道袍,头戴银冠,生得极是俏丽的少年郎钻了出来,红衣少年便将他抱上了马,那少年显然是不惯骑马,在马上晃了半日,惹得红衣少年,与那中年妇人,都担心地在马下张开双手,怕他摔下。

好容易等那蓝衣少年终于坐稳了,红衣公子也就翻身上马,亲昵地在蓝衣少年耳边吹了口气,惹得他满脸通红,两人并骑,拨转了马头走远了。那些个小家小户的市民,何曾见过这样神仙也似的人物?纷纷都叹道,“只可惜是一对兔子。”气得中年妇人满面通红,回身上了马车,摔下帘子,追着马匹去了。

这两人一骑,出了李家巷子,又到了英国公府门前,看了看那冷冷清清,挂着白底对联的大门,两人叹息了一番,便又走到原大学士刘、谢两家门口看了,见两家虽然不像李家那么热闹,却也有不少人出入,蓝衣少年就笑道,“看来,这有风骨的人,却也不少。”

红衣少年哼了哼,冷冷地道,“这里面有多少是真心来拜年的,多少是请老师为自己安排出路的,还说不清呢。”说着,拨转了马头,抚着蓝衣少年的肩膀,道,“走,去杨师父家里看看。”

蓝衣少年挪了挪身子,抱怨道,“这马上坐着,可累人了,好似在蹲马步一般。”红衣少年就笑了起来,环过蓝衣少年的腰,轻声道,“那你就瘫在我怀里歇一会?”

“我不要,那咱们又成一对兔子了。”蓝衣少年咯咯笑道,红衣少年扁了扁嘴,抖了抖马缰,马儿便奔跑起来,不多时,就到了左春坊大学士杨府,杨府虽然比不得阁老家的热闹,但大年里,也不断有人进出,那门子见这两个少年到了门前才下得马,对着杨府的门匾指指点点,谈笑间,似乎不把别人看在眼里,心中有些吃不准是什么来头,便主动趋前问道,“不知二位贵客,今日是来拜访我家老爷,还是——”

“噢,你就说……哈哈,你就说学生朱寿来访,包保你家老爷就知道是谁了。”那红衣少年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道。那门子又问道,“庚帖……”

“没有。”红衣少年理直气壮地回答,倒是蓝衣少年捂着嘴靠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才醒悟过来,冲为难着的门子道,“放心吧,我们师徒相得,我可是你家老爷的得意门生呢!一说名字,他就晓得我是谁了。”

那门子正左右为难时,忽见得自家大少爷打扮齐整,才出了二门,正往外走,心中就想,若是得意门生,怎么着大少爷也是听过名字的,便忙迎上把事儿说了,大少爷心切要去岳家拜访,本来还一边听一边折着袖口,听到了朱寿二字,却是直跳了起来,冲出大门时,果然见得那两个少年正肩并肩轻声说笑,见到他出来,两个都笑道,“大师兄,给你拜年来啦。”

杨慎忙上前一边一个,拉到了自家书房,又一叠声叫门子通报老爷,那门子似懂非懂,自去不说。这边朱厚照却是直盯着杨慎拽着浅蓝道袍的手,终是忍不住,啪地拍落了,才笑嘻嘻地道,“师兄新年大吉!”

乐琰白了他一眼,也是有样学样,笑道,“新年大吉那,师兄。”

杨慎不敢多看乐琰,抚了抚额头,仰天长叹道,“怎么就被我给撞上了?”说着,杨廷和急匆匆地也撞了出来,朱厚照他是日日见的,一眼就认了出来,那蓝衣少年,他还当是一般的内侍,冲朱厚照行礼时,还格外打量了一眼,心道,都说皇上专宠夏皇后,怎么如今看来,也有几个得宠的内侍?

朱厚照与他有师徒之分,说话素来是随便的,见杨廷和看着乐琰的眼神古怪,便笑道,“杨师父,多少年不见,你就忘了这个女弟子?”说着,杨廷和货真价实地吓了一大跳,忙又要行礼,乐琰避往一边,笑嘻嘻地摇手道,“杨师父何必如此多礼。”又问道,“藕娃娃在哪里?”

因黄娥的母亲年前没了,杨慎今年十八,三年后再成亲,却是晚了些,且黄尚书是必定要续弦的,也害怕后母待黄娥薄了,便做主在百日里将黄娥嫁到了杨家,杨夫人充作女儿养活,等到黄娥及笄,再来圆房。杨廷和也是极疼爱这个女儿般的大媳妇的,闻言就抚须笑道,“今日乃是回门的日子,已是先过黄家去了。”

乐琰转头就轰杨慎道,“杨大哥是越发不知礼了?还不快去岳家拜访?”杨慎因杨廷和在场,不敢放肆,低头没有回话,朱厚照大感无趣,冲杨廷和道,“我们今日就打算在师父这里蹭饭了,杨师父家传的好手艺,可不许藏私啊!”杨廷和哭笑不得,只得应了是,又担心道,“陛下出宫,可曾带了人手在身边服侍?”

朱厚照这几个月来常常微服出宫,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只是今日多了乐琰,杨廷和的顾虑也就多了一分,果然见小夫妻对视一眼,皇后吐了吐舌头,皇上望着头顶发呆,杨廷和望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安顿道,“快把……嗯,娘娘招待进内堂,去追回你媳妇来,叫她陪着,别的客人,就先回了,只说今日家里有事。”说着,又是好一番扰乱,才终于将男女宾分开,乐琰依然穿着男装,却是到了内帏与杨夫人说话,等着黄娥回来。

朱厚照与杨廷和才说了几句正经话,便开始和他海聊起音乐诸事,他是个音乐爱好者的事,宫里宫外,再没有不知道的,杨廷和本来也颇能说上几句,奈何当着杨慎的面,要保持为人父的尊严,不好接口,气氛一时就有些尴尬,还是杨慎精乖,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师徒俩说些笑话不提。杨廷和心里,却始终担心朱厚照乃是有所为而来,等了半日也不见朱厚照开口,终是忍不住刺探道,“陛下今日出宫,究竟所为何事?”

朱厚照打了个呵欠,掏出怀表看了看,漫不经心地道,“皇后多时未曾与黄夫人见面,心中实是想念,带了她出门,就绕过来看看呗。”说着,又兴致勃勃地道,“先生可知道,有个西洋人在前门开了间铺子,专卖海外的新鲜货色。”说着,就来了一大串洋文,杨廷和听得晕天转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摸着下巴想了想,笑问道,“该不会是皇后娘娘想逛铺子,你才带她出来玩耍的吧?”

朱厚照拍了拍大腿,春风得意地笑道,“正是了,乐……皇后一直抱怨宫中闲居无聊,我想那,豹房要建好,也没那么快,就先带着她四处走走看看热闹,岂不是好?”

这话里的破绽,多得杨廷和连回答都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豹房要扩建?怎么之前没听说?带皇后出宫闲走?闻所未闻!他首次开始后悔,当时在剿灭八虎行动中,自己不曾出力帮助内阁扳倒八虎,如今刘、谢一去,内廷又换了心血,与外廷是势均力敌,皇上的性子,在几个月内就荒唐了起来。

朱厚照却也不在乎杨廷和的反应,兀自又兴致勃勃地说这说那,无非是吃喝玩乐四个字罢了,到了末了,才似乎是想起来似的,漫不经心地道,“是了,杨师父,我瞧着李师父这大半年来,里里外外忙个不住,也少人帮手。开了春,你进个东阁,帮他把诰赦上的事抓一抓,你瞧着怎么样?”

且不说杨廷和的惊喜交加,一边又要琢磨朱厚照到底是不是特地出宫就为了说这句话,乐琰在内帏,却是要自在得多,黄娥与她乃是老友,算来,也有小半年不见了,自然是亲热有加,杨夫人又是个懂事的,借口编排宴席,早早地就留了空间给这对姐妹花说话,此时,她正与黄娥嘟囔着藕娃娃嫁到杨家的始末。

黄娥似乎已是从丧母的悲痛中走了出来,言笑之间,并不露伤心痕迹,只是粗粗说了下原委,就逼问起乐琰今日出门的缘由,乐琰受逼不过,举手笑道,“好,我是要去逛街的,实话和你说了,大栅栏那新开了个西洋铺子,卖的全都是外国货,听说铺子的主人,还是我的老相识,自然是去看看热闹的啦。”

黄娥羡慕得双眼圆睁,喃喃道,“皇上也就肯带你出来……抛头露面?”乐琰笑道,“可不是?我也觉得奇怪呢,皇上说,被看看也不至于少块肉,没什么的,便硬把我拉出来了。”她自然不会提及自己在宫中是如何多番央求朱厚照的,有些闺房的事,还是别教坏小孩子为好。

“也是你没裹脚,别人才看不出呢。”黄娥欣羡地道,乐琰摸了摸下巴,笑道,“难不成你也想学我?”果然见得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妮子,微红了苹果脸,一副被猜中心事的慌张样子。乐琰不禁合掌大笑道,“亏得杨师兄把你宠出了这样的性子。”

提到夫君杨慎,小女孩的脸就更红了,冲进乐琰怀里,只叫不依,两人闹了半日,用过了午饭,果然朱厚照连午觉都不歇,立刻派人进来请乐琰出去。黄娥正是不舍时,却又见一个婆子气喘吁吁地进来道,“大少爷说了,少夫人要是想去逛逛,也可以一同去呢!”

黄娥顿时喜翻了心,忙忙地奔到自己房里去换衣裳,乐琰穿的反正是男装,大大方方地就走到了二门外,朱厚照与杨慎,果然就等在那里,朱厚照见她出来了,忙不迭抱怨道,“你说这个杨师兄,哪里有这么扫兴的人?我们要去逛街,他要跟着不说,还要带个小脚夫人,这哪能尽兴?”

“你还好意思说人家?我求你多少次了,你才肯带我出门,杨大哥却是连求都不消求,自己就先行想到了。瞧瞧,瞧瞧人家是怎么疼自家那口子的。”乐琰点着朱厚照的胸口,半开玩笑地回了嘴去,朱厚照想了想,果然自己和杨慎比起来,是输了一截,却仍不服气,挺胸道,“那……那也是我开了先河,他才有样学样的!是不是,杨师兄?”

杨慎一早就跳得老远,此时只装作没听到,望天不语,乐琰嘿嘿一笑,冲朱厚照飞了个媚眼,轻声道,“傻瓜,和别人比什么比,谁对谁好,谁心里知道。”又回身咯咯笑着钻进了二门,朱厚照面红耳赤,回头恰好对上杨慎震惊的眼神,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日,杨慎才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真是各花,哈哈,入各眼啊。”

说到大胆,黄娥比起乐琰来,倒也不差些什么,朱厚照有心要回嘴,又多少有些害怕杨慎的师兄积威,哼了声,俨然道,“这话别人还可说得,师兄你却是说不得的。”

杨慎哈哈一笑,道,“不错,大哥不笑二哥。”说着,一行人打点了往前门大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