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1 / 1)

刘瑾就如同被大铁锤重重地捶了太阳穴几下,顿时是惊得目瞪口呆,脑子嗡嗡地胀痛起来,六部九卿这是个什么概念,他这个在宫中打滚多年的老人,哪里会不清楚?高凤望着他苦笑不止,半日,才缓缓咳嗽了声,刘瑾打了个机灵,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连连叩首道,“师叔救我!”

他倒也很有自知之明,晓得八虎里最跋扈、最张扬的就是自己,却是病急乱投了医生,高凤苦笑道,“我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现下,就要到皇上那儿去请罪,大不了赔上我的老骨头,偿了我的罪孽,也就罢了。”说着,按了按刘瑾的肩膀,低声道,“张永与魏彬已是到乾清宫求见去了,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老鼠,活就都活,死就都死,且先等着瞧吧。”

他说得不错,张永与魏彬,的确已经跪在了乾清宫东偏殿前,三阁相自东偏殿中鱼贯而出,刘健与谢迁,都是毫不掩饰自己轻蔑的眼神,李东阳却温和得多了,嘴角犹带着一丝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多少,让这两人心中不至于那么绝望。但这才燃起一点儿的希望,眨眼间又破灭了下去——正德帝朱厚照气急败坏的身影,随后就出现在了阶前,他连网巾都不曾带,黑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脸狰狞怒容,即使是张永谷大用这样侍候多年的老人,也都是打从心底怕了起来,朱厚照从来都是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哪里会失态到这个样子?即便,这愤怒多半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两人也都不禁不寒而栗,首次意识到这个可以和他们拍着肩膀说些荤话的少年郎,手中操持着的,乃是可以翻覆天下的大权。

皇帝愤怒的眼神,很快就扫过了跪在阶下的两个内侍,但他并未做任何停留,便转身回到殿中,张永与魏彬对视了眼,心中都凉了下来,在他们的注视下,殿门被缓缓合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缓缓退出殿外,连眼尾都不曾扫他们,便直出了乾清宫大门。张永与魏彬也都是惯常在朱厚照身边服侍的,哪里不知道,这是皇上已经离开乾清宫的信号,按时辰算,他该是回坤宁宫用午饭去了。

“咱哥俩怎么整?”魏彬轻声自嘴角逼出了几句问话,张永咬了咬牙,想到昨日皇后还把管庄太监的事,交到他手上,皇上素日里,也常说将来发兵北疆,监军一职乃是为他预备下的,心中便燃起了一丝希望,切齿道,“等!”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其余六人,也都陆陆续续来齐了,就连老高凤,都气喘吁吁地在阶前跪了下来,他们赌的,不仅仅是与皇上之间的情谊,更是对皇上的了解。即使朱厚照是个秉性宽仁的皇帝,在此时,也要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冲冠一怒,更何况这位少年天子,实实在在是个叛逆不羁的浪荡子?

不错,此刻的坤宁宫,也正笼罩在一片狂风暴雨之中,小皇帝这一次,是动了真怒。正德元年的一场政治风暴,正式拉开了帷幕。

“宾之兄,这一招可谓是兵行险着哇,就宫中现下传出的消息来看,还算是歪打正着,在下就先敬宾之兄一杯啦。”在内阁大学士李东阳李大人家中,杨学士杨廷和——太子身边最信重的詹事,正冲李东阳举着酒杯,而被敬酒的对象,却是一脸苦笑,再三叹息,才干了杯中物,摇头道。

“只怕是过犹不及,反而触犯了龙威啊。”

这是一间极为雅致的草庐,窗外只是种了几棵枫树,房内陈设的,也无不是山野之物,里间隐约可见一张竹床,外间则端坐其中的两位朝中重臣,也都只是随便穿着道袍,桌上摆着些杯盏,从这两位大学士脸上的酡红来看,他们已经喝了有好几杯了,正是推杯换盏,说些心里话的大好时候。果不其然,听了李阁老的这句心里话,杨学士的笑容就僵了僵,忙住了筷子问道,“这话怎么说来着?”

李阁老望着杨学士的眼神中,多了几丝深意,顿了顿,方才缓缓地道,“这皇上的性子,别人琢磨不出来,你还不知道么?依着我的意思,若只是把八虎中为恶最显著的几个,打发到南京去守陵,说不准皇上还真的就许了。现在要一网打尽,一下逼死八个人,皇上又怎么可能乖乖地任人斩掉他的爪牙呢?”

他这话,其实极为辛辣,一下就指出了矛盾的中心点,内阁现在要取的,不但是八虎的命,还是皇上的威严与尊严,如果朱厚照让开了这一步,日后内阁步步进逼,很可能他就再也没有招架之力。这步棋,内阁是走得过了些。

杨学士出了一会神,才自失地一笑,摇头道,“我还当宾之兄日理万机,忘却了皇上的性子,现如今该怎么收科,宾之兄可有主意了?”

“我盘算得好,可架不住希贤和于乔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唉,他们也是被今上伤了心,想要卸甲归田的意思。”李东阳满是苦涩地笑了笑,杨学士却更加不自然了,他是东宫旧人,现在虽然还只是左春坊大学士,但时机一来,扶摇而上,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自然是希望内阁里没有太多实权派。刘健与谢迁如果真要下野,杨廷和只会在心中叫好。“唉,孝庙去得太早……现在这个局面,两边已是势如水火,没个能两边递话的说和人,要善罢甘休……难喽。”

杨廷和心中一动,就想到了才嫁进宫中不久的夏二姐,别人不知道,他却是清楚当今皇上是如何宠爱这个才貌兼具的小妻子的,若是能走通她的路子……旋即,他又打消了自己的想法,尽管出于士大夫的操守,他也很看不惯宦官们的飞扬跋扈,但要从自己的利益考虑,杨学士却是暗自希望三阁老,能快些给底下的人腾出升迁的位置。

两人默默吃了几杯酒,杨廷和心中有事,便也起身告辞,一路犹自沉吟,李东阳亲自把他送到内堂口,回转时,也是满面沉思之色,半晌才抬头问道,“照伯虎看,杨学士今次来访,所求何事?”

伴随着一声轻笑,如今圣眷正浓的唐学士从里间走了出来,他穿着暗蓝色道袍,头戴黑色唐巾,蓄了两撇黑密的小胡子,即使已经年过不惑,看起来,仍是个风度翩翩的俗世佳公子形象,只是更多了几分沉稳。看来在官场十多年来的历练,终究是将这位江南才子的棱角,给磨进了心底。

唐寅似乎与李东阳时常往还,并不拘束,大大方方地在杨学士原本落座的小圆凳上坐了下来,甚至还吃了几筷子酒菜,才笑道,“他求的,无非就是我求的喽。”

李东阳捻须微笑,点头不语。杨廷和与唐寅都是太子在东宫时就受到信重的老人,如今在官场上的地位,也大致仿佛,都是希望前面的老人快点退下来腾出位置,也因此,杨廷和能想到的,唐寅未必就想不到,自从当年得到夏二姐一语提点后,他也就留心上了这个小才女,如今皇上把自己锁在了坤宁宫里,在他身边最能说的上话的,除了皇后还有谁?也许只要她稍微添把火,就能真的让八虎彻底退出政治舞台——至于这八个人的死活,他们却是不在意的。只是杨廷和存了私心,便不说破,而唐寅却是大大方方地把想法,与李东阳合盘托出而已。

“想法,都是好的,当时想要逼走八虎,也是想得好好的,只是换几个对皇上性情有益的新人服侍。”唐寅一边摸着酒杯,一边出神地道,“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一下要撬掉皇上的八根手指甲,是疼了些,皇上不愿意答应,也在情理之中。”

“谁说不是这个道理?”李东阳又叹了口气,再度苦笑起来。“你可晓得,今日刘、谢二位,提出了什么办法?”

唐寅顿时神色一动,他的地位,还不到能参与机密的程度,李东阳肯把这话告诉唐寅,显见得是对他十分信任了。

“他们预备联合司礼监王岳,直接将八虎逮捕处死。”李东阳淡淡道,唐寅手里握着的杯子,顿时就滑落到地面上,摔成了碎片。

“这……这是存心要与皇上翻脸了?”唐寅结结巴巴地道,“谁、谁想出的主意?怎、怎么这么……这么……”他这么了老半天,终于是没说出下头的话,李东阳替他补完道,“这么不稳当。”

两人相对无言,半日,唐寅才道,“如今当务之急,是与皇上说明一切的原委,此事也许还能善罢,若是真的在皇上不知情时扑杀了八虎,恐怕皇上雷霆震怒之下,也要大开杀戒了!”

这时,一个青衣小厮推门而入,在李东阳耳边低语了几句,李阁老叹了口气,将他挥退,这才对唐寅道,“那八人,现在便跪在坤宁宫前,皇上正在熟睡,他们便苦求皇后放他们进去,与皇上说几句话。”

唐寅一惊,闭上眼想了想那夏二姐的性格,略带丝希望地道,“按二姐……按皇后娘娘的为人,怕是也不喜八虎,此事,或许仍有可为。”

李东阳满是皱纹的脸上,似乎又多了几分苦涩,他摇了摇头,起身按住了唐寅的肩膀,低声道,“只盼着娘娘真能为天下大局着想啊……”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乐琰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怎么我才睡了个午觉,局面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青红小心翼翼地望了眼里屋,确定里头传来那微微的鼾声并没有因皇后的声音而中断,这才低声道,“千真万确,现下刘瑾与张永等人,都在坤宁宫外头跪着那,想请娘娘放他们进来,与陛下见上一面。”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实在是让乐琰不知如何是好,她抚着额头无力地道,“等等,我梳理一下事情的脉络——怎么搞的,忽然间就到了生死立判的地步了?”

话,自然是要从三阁相联手六部九卿,集体向朱厚照发难的那天说起了。小皇帝回到坤宁宫后,心绪大坏,却也是被逼得惊慌失措。要知道六部九卿这四个字听起来轻巧,实际上代表的,却是整个朝廷,整个朝廷都要求除掉八虎,这并非是可以拉偏手、拖时间的事情,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忽然遇到这样的难题,一时慌了手脚,也是自然的事。脾气发了,眼泪掉了,人也骂过了,最终,还是作出了决定,将八虎发配到南京闲住的旨意,也就是在那时候下达的,却不想,内阁秉持的理念居然是除恶务尽,得寸进尺地提出了处死八虎的要求。少年天子就算脾气再好,这时候也要爆发了,他也是无赖,索性就在坤宁宫中闭门不出,也不批奏折,也不上朝,完全就是与内阁杠上了。不想,内阁却是这样的胆大包天,居然想要绕过皇上,先斩后奏!

乐琰在整件事里,完全就是个看客,当然对刘瑾和张永来说,她的姿态是同情太监这边的,会把主意打到乐琰头上,也是在所难免。之前他们就买通了不少宫人,请她们给乐琰带话,务必要让皇上见八虎一面,却也被乐琰推了。她的理由也很简单,第一,朱厚照现在的心情,实在是不适合见外人,小皇帝这几天里已经多次扬言要把内阁三相的祖坟刨出来示众,第二,按照乐琰本身的意愿来说,她当然是倾向于文官集团。

但事情到了内阁与司礼监联手时,就不那么简单了,站在文官集团的立场来看,这群士大夫报国的心思,当然是很热切的,也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因此事急从权,联合司礼监除掉八虎,只能算是一种手段;站在八虎的立场来看,他们现在想的当然是保命要紧,也不无绝地大翻盘的野心;站在王岳的立场来说,一方面他与刘瑾之间的利益冲突已经是越演越烈,另一方面,恐怕王岳本人的政治态度,也是倾向于内阁,会配合内阁的决定,并非无因。而乐琰想要梳理通顺的,便是她在这件事上,到底该怎么做才对。

按照自身倾向,她的选择就很简单了,朱厚照一夜没睡着,现在正在里间呼呼大睡呢,就让他继续睡到自然醒,估计起来的时候刘瑾等人都已经翘了。到时候反正朱厚照也不是冲她发火,谁杀的找谁去。

但客观地来看,与其在刘瑾之后再结交新内侍,倒不如让历史遵循她所知道的轨迹发展,这样一来,接下来三四年里,刘瑾自然是事事都不会与乐琰为难,敬献美女之前,总也要想想乐琰送出的天大人情。这里头的好处,却是立竿见影,实打实的。

乐琰轻轻呻吟起来,忽然知道刘瑾等八人的生死,完全操于她手中,而今晚她将作出的决定,必然会影响到今后几年的生活轨迹。

“我不过是个嫁人未满三月的新妇,怎么就要……下这样艰难的决定?”她喃喃自问,又自失地笑了,是啊,这就是人生,谁也无法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而即使再艰难,她也必须站到一队里。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她到底是站到文官队中,还是宦官队中?

夜,似乎静得分外幽深,唯有里间朱厚照微微的鼾声,提醒着她自己正身处正德元年最惊心动魄的一场政治斗争中,只要稍一不慎,便有可能输掉她并不想失去的筹码。

乐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满眼的冷意,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那紧闭的宫门,咬了咬牙,轻声道,“把那八个人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