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一时谁都没有说话,还是年永夏先上前几步,把油纸伞举到了乐琰头顶,带着三分嗔怪,两分温柔地道,“这样大的雪,夏姑娘怎么连帽子都不晓得带起来?含元殿快开宴了,咱们快走吧。”
乐琰捺下不解与慌乱,走下台阶,主动挽住了年永夏的手臂,与她亲密地把臂而行,向静谷外头走去,口中笑道,“年姑娘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年永夏微笑道,“我看着你进了这里,却一直没有出来,便知道,你怕是在这儿偷懒取暖。后来,人们都去了含元殿,天又下起了雪,我便找了把伞,过来接你了。”乐琰笑道,“多谢年姑娘。”
“哎,你我之间,还说些谢不谢的呢。”年永夏眼神深幽,笑容间隐隐有幽怨之色。乐琰不知道她到底听到了多少,一时完全没法接话,顿了顿,才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这雪中送伞的情谊,我怎么能不记得呢。”说老实话,年永夏这张我见犹怜的如画俏脸,真的是让她占了不少便宜。乐琰前后世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心肠早如精钢,哪里会对一个刚见面的女孩子生出怜惜之情?偏偏对着这个年永夏,却屡屡有心虚气短的感觉,到了如今,更夹杂着一丝丝愧疚。乐琰轻呼出口白气,伸手接了一枚雪花,笑道,“年姑娘与我,若是早认识几年,便好了。”
年永夏颔首道,“是啊,若是早遇上几年,你我必定情比金兰,是一对再好也不过的朋友。我……虽然有很多事,违背了自己的良心,但却绝对不会出卖我的好朋友。”她说的,却是三年前乐琰它去,她在京中以彗星之姿冒起,骤然得宠的事。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当时你我未曾相识,换作是我,也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乐琰真心实意地道,“能得到年姑娘这样的对手,真是乐琰的荣幸。”
“夏姑娘过奖了。若是可以选择,永夏是决不想与夏姑娘为敌的。”年永夏星眸微黯,菱唇颤抖了一下,却又坚强地抿了起来。“或许夏姑娘不相信,但永夏也曾只是想过一分平淡生活。与世无争,看那星落月升,奈何……奈何,命运实在弄人。只可惜,终于要与夏姑娘走到兵刃相见这一步……实在是可惜了……”
乐琰望着年永夏,知道她是真心实意,至少双眸中的痛苦,实在是货真价实。她望着为冰雪所覆盖的太液池,不禁打了个寒颤,紧了紧插在年永夏臂弯中的手,梦呓般地道,“年姑娘,你可知道,我娘亲也是与你一样的身世。父亡弟弱,所幸者,不过是母亲并不多病罢了。多余的话,不必再说了,你的难处,再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只可惜,命运弄人……”她不可能因为年永夏的可怜,就故作伟大地唱什么成全,虽然心中也实在不想伤害这个美好善良的女孩子,但立场对立,她又有什么办法?
年永夏勾起唇角,笑得极是凄凉,“我知道,夏姑娘是能体谅我的。”她转过头,也抓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唉,多想回到小时候,那时候父亲还活着。我所担心的全部,不过是每年冬天娘的哮喘,而非一家人的生计。曾经,我也想找个如意郎君,为我担负起一家子重担,可惜,我没有夏姑娘的幸运。”
含元殿在望,她收了伞,乐琰抽出手,真心真意地道,“年姑娘,虽然他不是,但你也能找到的。你这样的女子,他才配不上呢。”
年永夏微微一怔,扬唇露齿一笑,恰似春花初绽,美得动人心魄。乐琰也不禁被艳光所慑,呆呆地说不出话,年永夏冲她点了点头,轻声道,“谢夏姑娘吉言了。”
言罢转身而去,先于乐琰踏进了含元殿,乐琰又站了站,深深叹了口气,似是要舒进心中的无奈,这才转身进殿。她知道,从年永夏进殿的那瞬间开始,她们就已经展开了一场尴尬的战争。
待乐琰进殿时,果然,殿中人头涌涌,众人都是跪坐,一席接一席联成大圆,热闹非常,张皇后像是也才到场,正端坐在软榻上,与身边的宫人说话。乐琰细看了一眼,才发觉沈琼莲就在张皇后右方,此时殿内有座的女官,不过是寥寥数人,又要属沈琼莲的位置最好,乐琰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开始寻找张老夫人。说来也巧,张老夫人正好与镇远侯夫人对坐,中间不过隔了条几丈宽的走道。丽雪早跪坐起来招呼着乐琰,乐琰到她身边坐定时,青雪与玲雪都是一脸好奇地看着她的腰间,乐琰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她方才一时忘形,把香囊给了朱厚照,腰间自然是空空如也,没想到这两个小鬼这么机灵,连这么小的改变都注意到了。忙调整了坐姿,遮住了惯常悬挂香囊的裙摆,这才放心与丽雪低声谈笑。
这些未嫁女儿,都跪坐在尊长身后,交头接耳起来很是方便。丽雪眼神闪亮,只是在乐琰耳边说了一句:“今晚,你得把什么事都告诉我。”便不再问了,青雪与玲雪注视了她们俩半日,没发现破绽,也就望向了别的方向。隔壁席位,黄娥也在死命冲乐琰使眼色,乐琰无奈做了个手势,她这才满意。
张老夫人似乎并不好奇乐琰在失踪的时间里都做了些什么事,但望向乐琰时,嘴角的一丝涵义无限的笑容,却暗示了她在宫中的深厚人脉——沈琼莲冲乐琰点了点头,这使得她更心虚了。那个小宫女哪怕谁也不告诉,必定也会把太子叫她引诱自己进入静谷的事告诉沈学士。沈琼莲看起来与张家关系冷淡,没想到私底下,竟也会互通消息。
乐琰望了眼走道对面,顾纹贤正规规矩矩地跪坐在镇远侯夫人身后,恰好与她眼神相对,冲她点了点头,善意地一笑。乐琰也还了一笑,年永夏却与镇远侯夫人窃窃私语,不知道说些什么,镇远侯夫人旋即便冲她投来了含怒一瞥。乐琰心知肚明了:年永夏是把她与太子的私室共处告诉了她,或许还加了几句听到的言辞。
镇远侯夫人是丽雪的未来婆婆,她可以毫无忌惮地迁怒于自己,但乐琰却是不好对她有什么不恭敬的表示的,丽雪现在夹在两边,已经是够难做的了。要是再被乐琰连累得不得镇远侯夫人喜欢,那就是乐琰对不起她了。因此,虽然受了这一眼,她也不好回击什么。年永夏也看了她一眼,又在镇远侯夫人耳边说了几句话,镇远侯夫人点了点头,神色之间又现出了喜意。徒留得乐琰暗自纳闷。
闲话不说,皇家赐宴,自然有不少虚文缛节,皇后先祝了酒,众人连饮三口后。本来还要按礼由女官代表皇后,来向各位夫人劝酒的,但张皇后今日心情显然很好,挥手止住了女官们的举动,笑道,“一年到头,也就是正月里,才有人齐的好日子。先前在这里,已经是用过了御宴,现下便废了规矩,众人取乐吧。”说着,宫女乐师们,也就进来献艺,乐琰还是第一次参与规模这么大的皇家宴会,虽然以往也曾看过不少宫中歌舞,但今年的几首新曲子,却是第一次见着,看得很是专注。玲雪看她目不转睛,撇了撇嘴,轻声道。
“都是两三年的老曲子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乡巴佬,连这些都没见过。”
她说得小声,但却不防此时乐声低了下去,不但张老夫人这一席的人都听见了,连隔壁清平侯夫人那一席,都看了过来。乐琰知道她说的就是自己——除了她,谁还有三年没进宫了?皱了皱眉,却没有多说,反倒是张老夫人沉了脸,瞪了玲雪一眼,孙氏吓得拧了玲雪一把,清平侯夫人笑了笑,又转过头去与自己身边的人说话。
三曲后,宫人们各自散去,又有人抬了一面小鼓进来,张皇后笑着拔下鬓边的累丝立凤梅花金簪,道,“就拿这个做花吧,传到哪一席上,哪一席就要出一个人作诗一首,说个笑话,或是弹个琴,若是大家觉得好,这簪子就赏了她,这一席再出一样首饰来传,好不好呀?”
众人都笑道,“娘娘真是好巧思,会取乐。”张皇后懒懒一笑,便把凤簪递给了身边的青红,乐琰还在想,总不会要那些有的都老态龙钟的诰命夫人伸长手臂来互相传递吧,却见青红拍了拍手,原本在席后侍候酒水的宫女们,都上前一步,坐到了席前,青红便把凤簪递给了张老夫人席前的宫女,鼓声骤起,众人都盯着那宫女拿着凤簪,却不传递,而是做惊叹状,仿佛是讶异于凤簪的巧夺天工,不禁纷纷发笑。
如此,有些宫女也是逗趣,不是拿凤簪作势划地思索,就是拿着凤簪想插到诰命夫人鬓边,待要插入时,又传给了下一个人。后来,竟有大胆的隔空抛掷等等,虽然只是在击鼓传花,却并不枯燥,众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张老夫人见几个孙女都看得极是入神,笑叹道,“二十多年前,宫中常年有这样的宴会,反倒不觉得什么。自从皇上登基,后宫就少了热闹,如今乍然安排起宴会来,你们就都忘形了。当年,可要比这还热闹得多呢。”
说话间,鼓声骤停,却是已经轮了一圈,到了清平侯夫人席上,她席上只有黄娥一个未嫁少女,自然是该黄娥来表演了,青红跪下身与张皇后说了几句话,张皇后笑道,“哦,原来是黄尚书的闺女,我说,梁夫人常常和我叹息,没个好女儿,怎么今日身后多了个玉娃娃。黄姑娘,听说你是个才女。许的,也是杨家的大才子,他也在西苑呢,不过是在紫光台罢了。今日便作一首诗,做得好,便叫人拿去给杨才子看,好不好呀?”
众人都也听过黄三娘的名字,当下纷纷叫好,黄娥面红片刻,又抬起头,勇敢地接受众人善意的调笑,略微思索片刻,便道,“回皇后娘娘,臣女已得了一首。”
自有人送上笔墨,黄娥运笔如飞,写了出来。青红上前展开念道,“移来西域种多奇,槛外绯花掩映时。不为秋深能结实;肯于夏半烂生姿!番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朵朵如霞明照眼,晚凉相对更相宜。”
张皇后略一思索,笑道,“你是见着了本宫身上的石榴茄袋?”原来,张皇后佩戴的茄袋正是石榴形状,取的是多子多实的吉祥意思,黄娥点头笑道,“是。”
众人都叫起好来,更有人笑道,“杨才子比黄姑娘大了六岁呢,番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是叫杨才子耐心等黄姑娘几年吧!”把黄娥说得面红如火,藏进清平侯夫人怀中躲避,张皇后也笑个不停。
要说品评诗词,最在行的当属沈琼莲,张皇后向她问道,“如何,学士,这首诗,还入得了您的法眼吗?能不能拿到外头去,给翰林们品评?”
沈琼莲点头道,“以黄三娘的年纪,算是极有味道的。”张皇后便真叫人抄了送到紫光台去,众人都大笑起来,黄娥越发不好意思,赖在清平侯夫人怀里,呢呢喃喃,也不知说些什么。乐琰悄悄划着脸颊羞她,此时鼓声又起,清平侯夫人把那凤簪插到黄娥头上,自己拔下了头上的梅花孔雀纹金镶玉簪子递给宫女,宫女接过了,却不想,这次正好传到了镇远侯夫人席上,众人都笑道,“且看年四娘的手笔。”
乐琰也满期待年永夏的表现的,她已经准备不管年永夏说什么诗词,她都要找个题材相近的来剽窃,务必要完全压倒年永夏。
镇远侯夫人与顾纹贤都笑看着年永夏,年永夏面上微微一红,起身轻启朱唇,笑道,“这,不敢和黄妹妹比才学,永夏绣了条帕子,便献给皇后娘娘,做新春贺礼,可好?”
她的刺绣就如同乐琰的诗词,是极有名的,张皇后抬了抬眉毛,看了乐琰一眼,笑道,“哦,好啊,还不快给本宫瞧瞧?”年永夏便自袖口处拽出了一条手帕,让青红呈了上去。
张皇后定睛细看良久,才惊喜地笑道,“这,难道是新绣法?”殿中一下就轰动了,年四娘的乱针挑绣,本来就是独家绝活,现在又有了连皇后都不曾见过的新绣法,怎不叫人敬佩她的才情?要知道,与诗词相比,刺绣才是更贴近她们生活的技艺呀。
乐琰叹了口气,知道今次顶多和年永夏平分秋色,却是压她不倒了,倒也并不气馁,待帕子传看过来时,果然那手帕上的绣法奥妙非常,却又极为好看,色彩层层分明乱中有序,把孔雀翎毛七彩变化表现得极是生动,乐琰冲年永夏笑了笑,在心中道,“有你这样一个对手,倒也有趣得很。”
镇远侯夫人也把金镶玉簪子插到了年永夏头上,拔下自己头顶的仙楼玉女金簪,交给宫女,鼓声再起时,这一回,却停在了张老夫人席上。就连青雪玲雪,都知道只是为乐琰而来,张老夫人拿着那仙楼玉女金簪,笑笑回身冲乐琰招招手,乐琰定了定神,出席道,“臣女夏乐琰,参见皇后娘娘。”
“噢,原来你坐在你叔外婆后头。”张皇后仿佛才看着她似的,微微笑了笑,道,“许久不见了,怎么最近,都不入宫请安了?”
“未得召唤,不敢擅入。”乐琰回答得拘谨,张皇后却满意地点了点头。“是个贞静的女娃该说的话,今日,便做首诗词来,倒也不限韵了。如何,却不许比那首《西江月》差呢。”
这是摆明了机会给她表现,乐琰先溜了年永夏一眼,见她垂着脸露出了一截光洁的脖子,却看不着表情,便转回目光,福身应是。因为年永夏并没有作诗,她倒是失去目标,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习作背了出来,淡声道,“也得了一首,却是前几天无事时瞎编的,献丑了。”说着,盘腿坐下,笔走龙蛇写了下来呈给青红,青红拿在手中,读时,是一首《更漏子》,写道:
斜月横,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声缓缓,滴泠泠。双眸未易扃。霜叶坠,幽虫絮,薄酒何曾得醉。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再一次,我没神到可以自己写啊。这个是王夫之同学的原作,唉,不是才女非要写才女,真是好麻烦哦><)
众人赏玩了片刻,都笑道,“好,真是清幽之作。”张皇后也欣赏地笑道,“果然不愧是二姐。”乐琰谦逊一番,自也坐下。张老夫人也把那金簪为她插上了,拿出一样自己的首饰,传了下去。直到夕阳西下,众人方才散去,乐琰跟在张老夫人身后出了含元殿,却见年永夏与顾纹贤并肩而出,镇远侯夫人却不在左近。她心中一动,回头看了看夕阳下的含元殿,果然见到镇远侯夫人反而正往里走,很快的,含元殿的门便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