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琰当日,并没有回到夏家,而是罕见地重新被留在了张家与丽雪同住,这可是自她从南京回来就没有享受过的待遇。老夫人对她,也回复了以往热络的态度,人情冷暖竟到了这样的地步,也实在是令人叹息。不过,乐琰自然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张家把关系闹僵,也就堆出笑容,在老夫人膝下承欢片时,这才与丽雪回了她居住的小院子里。
当时丽雪年纪还小,与张老夫人同住在一处,如今年纪大了,自然有了自己的院子,只是处处可见大红,不少才绣好的新衣服,被搭在书房各处,笔墨纸砚却不知收到哪里去了。乐琰见了,不禁笑叹道,“没想到,你也有无暇写字的一天。”
丽雪也叹息道,“自从定了婚期,成日里只是绣花,有些空闲,也不敢看书,害怕熬干了眼水,眼睛就不好看了。今日在殿上看你和黄妹妹出口成章、锦绣文华的,真是羡煞我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现下虽然难过些,但出嫁后,自然也是夫唱妇随,只羡鸳鸯,那时候大把时间给你们共读西厢,也不急于一时嘛。”乐琰抱过雪狮子,逗弄着已显老态的胖猫咪。“咦,怎么几年不见,雪狮子肚子上的毛都快掉光了?”
“嗳,胖成那个样子,肚子常年拖地,可不是都蹭掉了?”丽雪无奈地道,“也不知道还能再养几年,也就由着它去了。”
“一眨眼,也过去这么多年。”乐琰想到前尘,也是叹息,丽雪却无心和她伤春悲秋,跳到她跟前逼问道,“说!方才在西苑,你去哪了?那个香囊,被谁拿走了?”
“怎么你们一眼都瞧出来了!”乐琰实在是服了这帮子古代女性,自己在明朝历练了这么久,也做不到对别人身上的饰物如数家珍,她们却个个都是双眼如电,一下就发觉了不对。
丽雪笑道,“算啦,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些。”她本来就聪明得很,又身在张家,哪里会猜不到乐琰与朱厚照之间的首尾?最难得是从来不取笑他们,乐琰也不瞒着她,凑在丽雪耳边道。
“说出来,怕吓着你呢。”
“笑话,这几年来,我又不是没离经叛道过,还怕你不成?”丽雪挺了挺胸,大有骄傲的意思。墨香抬起头道,“可不是?小姐去年中秋偷溜出去与姑爷见面,险些就被夫人发觉了。回来我求她别再莽撞,她却道,‘二姐的胆子,比我还大得多了,也没见太子嫌她’。”
“好哇,你们私下就是这样编排我的?”几个女孩子又嬉闹了一会,乐琰方才在丽雪耳边说了自己与朱厚照的曲折情事,虽然说里面牵扯到年永夏,使得丽雪的立场有几分尴尬,但她还是什么都没瞒好友。反正,她也对自己在此事上的尴尬立场有所了解了才对。丽雪却不在意这个,听得双眼发亮,时而惊呼,时而大笑,听乐琰说完了全部,双眼闪闪发亮,盯着乐琰足有半柱香时分,才慢慢地道。
“从今儿起,我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服了你了!”
乐琰红了脸,摆弄着发尾不说话,她也知道自己的作为,对于明代人来说实在是有些太麻辣了,但考虑到这些事其实只要过了思想这一关,终究是与名节没有什么大妨碍的。那个溺水被男人拉上来,顿时砍了手的过激思想,终究只存在于明朝人的脑袋里。对她来说,只要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留下持续性的后果,给朱厚照一点甜头,又有什么坏处呢?
丽雪显然也不是个古板的人,就算是,这几年和顾仕隆勾勾搭搭的,也早被磨练得大胆起来,捂着脸多少有些艳羡地看了乐琰几眼,轻声道,“你呀你呀,还真是……算啦,我看也好,除了太子,谁吃得消你?”
乐琰的确不否认自己的性格没被时代同化完全,但问题是她就是不愿意委屈自己的人,要她装古代淑女,她宁愿自杀算了。这么压抑人性的活法可不是她的选择,闻言,也只是甜蜜地笑了笑。又比比划划地对丽雪说了杨慎与黄娥之间一波三折的婚事,这里头的内幕如今已经不值钱了,名分已定,早有前缘,并不算什么。因此,她也就没保留什么,甚而连朱厚照的无耻都说了出来,丽雪与墨香都听得呆了,丽雪咬着手绢笑道,“真是的,太子怎么能这样呀!那杨公子也是好性子,若是换了大哥,别看他性子温和,此时也会一拳打过去呢!”
“谁说不是呢!”乐琰也无奈得很,“他那个性子,也算是离经叛道到了极致了,真不知道若不是太子,怎么平安到现在的。”就说今天吧,一高兴就跑到静谷来了,也不知道端本宫那里闹成什么样子了。
丽雪又与墨香对视了眼,偷偷的笑了。乐琰面上一红,嗔道,“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对对,你说得不对,还有谁说了算呀,太、子、妃?”丽雪一字一顿地道,乐琰扬手要打她,却被她一下躲开了。两人又脑了一会儿,才坐在一起说起了丽雪出嫁的事情,因为还有三个多月才是正日子,这三个多月,丽雪是不用做绣活,也不用长时间立规矩,算是出嫁之前最后的放松。婚后,则会随着顾仕隆到江南去,到镇远侯麾下做事,镇远侯夫人继续带着女儿在京城操办婚事。
说到顾纹贤的婚事,丽雪眼中便蒙上了一层忧色,顾纹贤婚期定在八月,却是一拖再拖,因为男方去年夏天得了场伤寒,本来以为是小病而已,不想绵延入秋,居然成了肺痨。现下两边正在扯皮,夫家先是想着等新郎好全了再办婚事,现下,却是反常地催了起来,镇远侯夫人便起了疑心,反而坚持要将婚事拖到八月,怕的就是新郎官病情恶化,是想要顾纹贤嫁过去冲喜的。一应事情,全都瞒着顾纹贤,她还当婚期改了,是因为原本的日子不吉利,但镇远侯夫人却没有瞒未来的媳妇。
乐琰听了,自然也是感叹,对顾纹贤,她还是很有好感的,这姑娘一直都是一张和气的笑脸,待人接物,并不像镇远侯夫人那样浅薄嚣张,反而很是亲切和蔼。若是婚事不谐,将来要吃的苦,可就多了。现下最要紧的是查证男方的身体情况,可别真被骗去冲喜了。
丽雪也道,“可不是?不单是顾家,连我家都有派人去打听,只是新郎一向是深居简出的,如今更是小半年没露面了。那是个穷地方,进去个生人就显眼得很。又不想伤了和亲家的和气,如今年伯母日日都在操心这事呢。”
乐琰心中一动,旋又摇了摇头。说起镇远侯夫人,她自然是想到了今天稍早,镇远侯夫人又进了含元殿。本来丽雪是为她打探消息的最好人选,但是人家也有自己为难的地方,听丽雪口气,和年永夏也很是亲近,要是被察觉了是她打探的消息,将来万一自己落败,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也就放弃了这个主意。
却不想,只是过了三天,丽雪便又给她下了帖子,乐琰本来还打算请黄娥与她一道到家中来做客的——黄娥已经是派人送了三封信来,心心念念乐琰消失了的香囊去了何处。收了丽雪的帖子,心中虽然纳罕,倒也没说什么,就带了婉玉,到秦氏面前说明了情况,套了辆车去了张家。
到得张家时,丽雪却并不在自己屋子里,而是与张老夫人在萱瑞堂说话,两人都是面有忧色,乐琰见了,哪能不知道有事发生?果然张老夫人见她到了,挤出了一丝微笑,勉强道,“二姐来啦?”便冲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书香便带着小丫鬟们退了下去。
乐琰给张老夫人请过安,便静静地坐到了丽雪身边,张老夫人指了指丽雪,皱眉道,“孙女儿来说吧。”
丽雪也是满脸的忧色,勉强笑了笑,对乐琰柔声道,“那日在宫中领宴,众人散了之后,年伯母又求见了皇后娘娘。说了什么,却是无人知晓,昨日沈学士叫我入宫去拿一幅画,到了半路,倒是遇到了年伯母,她没把我当外人,便告诉了我。”说着,款款说出了一番话来。
原来当时会后,镇远侯夫人再度求见,说的就是太子妃人选一事。她是年永夏的后台,也是一目了然的事。张皇后一开始没给准话,只是含糊地说着,两个都是一样的好,要选谁,还得看皇上与太子的意思。镇远侯夫人便造膝密陈,建议张皇后,既然相决不下,为何不问策于鬼神。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但众人当然知道潜台词不止于此,这话可以说是抓住了张皇后的自身喜好,当时测字卜卦是很常见的决策辅助行为,眼下的情况,便是最适合向超自然力量求助的时机,乐琰与年永夏各擅胜场,难分高下。张皇后会觉得这个建议有道理,也是很自然的事,而她会找的人,有八成可能,会是当年预测出她将登上后位的善静大师。
善静大师与镇远侯夫人的关系有多密切,乐琰并不知道,但很显然丽雪知道,或许就是在宫中,或许是在多年的接触交往中,她察觉到了善静大师与镇远侯夫人非比寻常的关系。而,高凤却也是知道的,当时的那几句提醒,如今全都回到了乐琰耳边,原来当时,年永夏就献出了这条计策,只是耽搁到今天……那么,大师会怎么说话,也就不用去猜了。八成是倾向于年永夏,打压乐琰。这一招不愧是年永夏所出,看似普通,却是直指人心,就算知道她的打算,也无法预防制止。镇远侯夫人只是这么提议而已,找不找,找谁,都是不知道的事,张、夏两家总不能带着个相士去见张皇后吧。
“年家四娘果然兰心蕙质,”乐琰也不过是少顷就想通了各种关节,拍板赞道。“有她做对手,此生真是无憾了。”
丽雪面带忧色,拍了她一下,嗔道,“不懂事,瞧我们都为你愁成这样了,你却还是这么轻飘飘的。”
乐琰乃是越挫越勇,遇强则强的性格,虽然遇到这个突然的打击,却是丝毫不乱,微笑道,“这有什么的。年四娘背后,不过是一个镇远侯府罢了,你嫁过去后,也算是半个当家人了,只有半个候府在她背后。说起来么,也惭愧得很,我背后,内有师父沈学士,外有叔外婆照拂,还有婉玉帮我,三边联起手来,不要说只是对付一个年四娘,就是要偷天换日,扭转阴阳,我看都很可以试一试。”
张老夫人与丽雪愕然望向婉玉,乐琰笑了笑,看了丽雪一眼,又看了张老夫人一眼,张老夫人会意道,“丽雪,你下去吧,接下来有些话,你是不好听得的。”丽雪咬了咬唇,又按了按乐琰的肩膀,起身退出了内堂。张老夫人这才对乐琰道,“很好,你知道让丽雪下去,也不算是白吃了那场亏。”
丽雪虽然倾向于乐琰,却终究是顾家人,让她知道太多,对她并没有好处。乐琰此时少不得要介绍一下婉玉的身份,她说得有信心,却知道自己这边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一旦张皇后找上善静大师,朱厚照苦心经营出来的大好局面,立刻就会付诸东流,是以也就毫不保留地把婉玉这张底牌给亮了出来。
听了婉玉的身份,张老夫人脸色数变,半晌才道,“看来,太子对你,真是一片心意。”把婉玉交到乐琰手上,其实并不算什么,但婉玉身后的锦衣卫,若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允许内,能帮上乐琰一把。有时候真能扭转乾坤,也是说不定的事。再加上在宫中俨然是第一女官的沈琼莲,在宫外俨然是第一公侯世家的英国公府,连乐琰都是愕然发现,她背后的支持者,其实并不只有朱厚照一个。
“谢叔外婆夸奖,乐琰倒有个主意,只是限于见识。想要问问叔外婆,在京中以测算为长的,除了善静大师外,还有哪几个?”
张老夫人眼神一亮,又扫了了乐琰一眼,称赞道,“好,有长进!这京中么,除了善静大师,也就是工部郎中高凤,也是个测算的好手,连皇上都曾向他问策的。他与我们家,倒是来往过几次。”
乐琰舒心地笑了,低声道,“能在皇后跟前进言的,可不止年夫人一个。”她才不相信,什么镇远侯夫人会在宫中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丽雪,先不说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地点就不合适。沈琼莲平白无故,又叫丽雪进宫拿什么画?必定是借着谁的口,把事情传给丽雪知道,一来,丽雪不管怎么说,都要把这件事告诉张老夫人,二来,顺便又为乐琰试探了一下好友的立场,是完全站在顾家这边,还是心念娘家,又放不下夫家,或者完全站在娘家这边。丽雪也是吃透了沈琼莲的意思,却不好明说,才会编出个蹩脚的借口罢了。
张老夫人与乐琰相视而笑,张老夫人轻松地道,“将来,你可要多孝敬你师父。”沈琼莲与张家的同盟关系,其实极是犯忌,有些话,两个人都不好明说。乐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心中暖洋洋地,这个师父,虽然冷面冷心,对她从来不说什么好话,但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站在她这边。
两人计议已定,乐琰起身告辞,才刚亲手把门推开,就见有人从小径上飞跑进来,乐琰定睛看时,却是书香,书香满面惶急,进了萱瑞堂就轻叫道,“老夫人,有大事呢!镇远侯府——镇远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