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琰现在崩溃的程度不比坤宁宫里那三人低,而比他们更惨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崩溃。
秦氏满脸是笑,夏儒也难得地捻须直点头,青金眼角眉梢掉下来的喜意都可以捡一捡炒盘菜吃了,婉玉虽然是有些纠结的样子,但也是纯属幸福的纠结,就连乐琼这小子都知道,“杨慎?不就是那个大才子吗?”
是啊,杨慎不但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而且父亲还是太子詹事、左春坊大学士,太子身边一等一的大红人杨翰林,明眼人都知道,太子登基后入阁拜相,不过是时间问题,这样的人家,从来只有女方提亲的媒婆踏进他家门槛,哪有他家上门提亲的道理?偏偏这么长脸面的事,也就发生在了乐琰身上,一个姓乔的媒婆从同行口中得了消息,上门与杨夫人闲话时,便把事情说了,杨夫人连声道,她家老爷多年来常把夏二姐挂在嘴边,直说和杨慎是最相配的一对小夫妻,只是二姐年纪还小,没听见说亲的消息,便也没有动作,如今正好,杨慎也有个十六岁了,是提亲事的时候,二姐这边却也传出了消息,岂不是天作之合?当即便兴兴头头地写了庚帖,托乔媒婆上门来说合了。
那乔媒婆得了杨家的二两赏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只道这门亲事是必成的,且男女都是有名的才子才女,将来必成佳话,自己这几两银子,真是来得不费吹灰之力。连饭都不吃,袖着庚帖便往夏家来了。秦氏看了庚帖,果然是喜得心花怒放,笑容满面,甚至还破例留乔媒婆吃了一顿饭,赏了她好大的脸面。自己拿了庚帖,到乐琰房里给她看了,又找了夏儒来,笑道,“老爷,喜事,真是喜事呀。”
夏儒瞧了庚帖上的姓名八字,也是吓了一大跳,喜得从心底笑了出来,连声道,“生了个好闺女啊!再想不到,能和他家作成亲事!”说着,就连声叫秦氏速速找人合了八字,回了杨家,把亲事定下。
乐琰这边,虽然她是没出嫁的女孩,听到别人谈起这方面的事都该拔脚回避的,青金与婉玉也不好说什么露骨的话,但两个丫鬟脸上也都是笑容。能嫁给杨慎这样长得好、家世好、才华好的三好男人,实在是值得高兴的一回事,尤其是乐琰的婚事已有颇多波折,如今峰回路转,有了这个结果,只要是对她有几分真感情的人,也都会为她高兴的。
说实话,乐琰也承认杨慎是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将来成就也必定非凡,但……如果她嫁给杨慎,那黄娥该怎么办?等等,在历史上黄娥是杨慎的继室啊!难道她就是那个倒霉得要死结婚没两年的原配?就算她能活到多年以后,杨慎被发配到云南,她可是要回到四川和他长期分隔两地的,再说,黄娥怎么办?如果她一直不认识这个小才女,说不定也就狠狠心鹊巢鸠占了,但现在,人家黄娥前几天才送了莲藕来,口口声声请“夏姐姐不要忘了到妹妹家做客”,她怎么好把她未来的恩爱夫婿抢走?
她盯着眼前的绣屏,久久不曾下针,神色变幻莫测,婉玉见了,以为她对太子还有些不舍之情,忙上前笑道,“姑娘,杨公子与姑娘小时候就有过几年同窗之情,如今两人有缘,岂不是天底下最配称的夫妻?这样的喜气,还请姑娘打起精神来享用才好呢。”
乐琰万般无奈,只得挤出笑容,假惺惺地道,“我们闺阁女子,哪里好议论自己的亲事呢。好啦,你们不用做活的吗?都下去吧。”
青金笑着把婉玉拉走了,乐琰垮下笑脸,又是风中凌乱了一会,才打起精神来分析局面,虽然说,她对嫁给杨慎的确是没什么兴趣,但是站在客观角度考量的话,杨慎才华横溢,为人刚直,与黄娥的感情那也是著名的好,可见他不是个滥情的花花公子,当然有几段风流韵事也是难免的,这个她都不是很在意,就当个过日子的伴的话,也是相当不错。现在的症结归根到底就是两点:1,她能不能过得了良心这关抢了黄娥未来的终身幸福,2,杨慎想不想娶她。
至于第一点,倒也好验证,把黄娥请来做客,与她谈谈杨慎,多半就能找出答案了。乐琰现在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她也不想错失这个好机会,另一方面,从穿越以来,她在表演才华的场合抄了好多首黄娥的诗作,对她本来就大有愧疚之意,更是不忍心夺走她的如意郎君。而难点还在于,假使最终她并不愿意违背自己的良心,那么她该怎么和秦氏说起拒绝的话?可不是每天都有杨家这样的好人家上门提亲的,若是她提不出一个有力的理由,秦氏再讲理,那也不会由着她的性子来。而她的理由该是什么?对不起继母,我是穿越来的,在原本的历史上杨慎的老婆另有其人……切,那按照历史正德的皇后还姓夏不姓年呢!
乐琰痛苦地撞起了书桌,捧着头想了半日,这才整理出了个章程,不管三七二十一,探探黄娥的口风再说!
她这厢痛苦得要命,朱厚照也没好到哪里去,在朱佑樘身边嚎哭着打起滚来,撕扯着衣服敲打着地面,标准的市井泼妇无赖小儿状,口口声声只是埋怨朱佑樘耽误了他的因缘,如今错失了夏二姐,朱佑樘必须找一个一模一样的人赔他。
朱佑樘也是无言以对,乐琰今年十四岁,的确是说亲的年纪了,前几年没有说亲,除了张皇后的吩咐外,也有她年纪还小的缘故。如今才放出消息,杨家便上门提亲,可见那杨翰林是何等中意乐琰。而夏家又有什么理由拒绝?论门第,一个是左春坊大学士、太子府詹事,一个是守孝去官还在谋缺的礼部郎中,论学识,杨慎的学问连朱佑樘都是亲口夸奖过的,不管夏二姐怎么天才横溢,也都足以配上了,论家产,杨家家境殷实,是四川一带有名的大地主。夏家要是拒绝了这门亲事,全京城人都要骂他们瞎眼了。这几年来,媒婆往来杨家的次数,都引起锦衣卫的注意了,这么个大好的青年俊彦,与夏二姐这个货真价实的才女,配,连朱佑樘都要由衷地说声配。
而,现在就算是他想让步,皇家又能以什么借口介入呢?难不成直接降旨赐婚,把杨慎配给别人?但即使是圣旨,在这方面的效力也比不过一纸婚书,如果杨家与夏家已经缔结了婚约,那皇家可就沦为笑柄了?这样看来,婚事必成,而皇家也没有介入的借口,想不到这个夏二姐,脾气是这么的倔不说,连运气都这样好,可说是货真价实地打了皇家一个耳光了。
张皇后的想法也与朱佑樘差不离,但她素来也是支持乐琰的,此时反而有些快意,不但不喝止朱厚照,反而一边剔着指甲,一边闲闲地道,“唉,就算找了个一模一样的夏二姐出来,没有与大郎的三年通信,又怎么比得上这个二姐,和大郎是知根知底,情投意合呢。这么好的一个姑娘,硬生生被逼到了别人家里,真是可惜啊,可惜。”
朱佑樘心中叫苦,果然朱厚照听了这话,越发变本加厉,一头滚到朱佑樘怀里,又是撕又是扯的,哭声几乎都能震天,他就算是再不喜欢乐琰,此时也不由犹疑起来,心中暗道,难道,我真的是做错了?但面上却不得不摆出君父的威严,佯怒道,“混账,为了个女人家自我作践到这个地步,你羞是不羞!还不快起来!”说着,又看着张皇后,放重了语气道,“你也就是这么看着?”
饶是朱佑樘有经天纬地的大才,身居天下高位,在妻子跟前,却是全无威严,张皇后与朱厚照谁都不怕他,一个继续看着热闹,一个继续抹着眼泪撒娇,直把朱佑樘气得直跺脚:“真是反了!朕且不与你们计较!”逃也似地奔出了坤宁宫,朱厚照还要再闹,却被张皇后止住道,“你跟着你爹闹,终究也是无用的,到娘这里来。”朱厚照这才收了眼泪,扑到张皇后怀里,闷声道,“儿子是要定她了!”
张皇后叹了口气,笑道,“也真是冤孽,你说说你,要是喜欢上了年家四娘,是何等的省事?如今,却要费一番周折喽。成与不成,还是两说的事情。”
且不说朱厚照怎么纠缠张皇后,那边朱佑樘到了乾清宫,犹自是气得满口逆子、不争气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侍奉朱佑樘多年,知道以他的性格,说是这么说,到末了,却往往也就遂了皇后与太子的意思,也不上前劝说,而是拿了今日的奏折进来。朱佑樘见了,便放下心事,批起了奏折,殿内也就安静了下来。半晌,朱佑樘像是才想起似的,淡淡地道,“王岳,去把高凤找来。”
王岳忙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乾清宫后殿,几个大太监互相打着眼色,都是暗笑在心,这个皇上,各方面都堪称楷模,唯独对妻、子的纵容态度,是这辈子都改不掉的。别看嘴上咬得死紧,经过太子在坤宁宫那一闹,皇上的态度软了何止三分?这叫高凤过来,还不是要查问太子与那夏二姐的来往?
高凤不一会就到了,这个老太监,自从天顺年间就入宫服侍,到如今已是实打实地在宫里干了一个甲子,对朱佑樘的心思,他是琢磨得透透的,上来了先不发言,而是束手静等朱佑樘发问,神色也极其自然,仿佛朱佑樘每天都要把他找来问问太子的情况,今天不过是很寻常的一天似的。
朱佑樘被他感染得也自然了些,沉思了片刻,徐徐问道,“太子与她,大约多久通一次信?”他虽然关注儿子的人际交往,但监控也没有严密到这个地步,顶多只知道太子动用了詹事府的力量,时常与夏二姐通信而已。
“大约一月两封,有时候三封四封,也是有的。”高凤想了想,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朱佑樘点了点头,在心中屈指算了算,三年来,即使一月两封,也有近百封了,若是夏二姐有意引诱太子,这百封信下来,怎么也都够了,他清了清嗓子,淡淡道,“太子看完了信,是烧了,还是留着?”
“回皇上,太子看完信后,有时还要不断重看,是以,都是奴婢的干儿子谷大用收着。”高凤胸有成竹地道,他已经知道了皇上的用意,也很肯定,夏二姐定能过关,也是悄悄地松了口气,这个老太监对夏二姐的好感自然是相当高的,乐琰与朱厚照闹翻后,太子的颓唐愤怒,也都看在眼里,如今见到事情有了转机,也是极为高兴。
朱佑樘嗯了一声,沉思了半晌,才苦笑道,“为了这个逆子,什么事情不曾做过?罢了,就拿几封信来,给朕看看吧。后宫之主,决不能是一味勾引挑拨,只知以色事人之辈。”
高凤面容不变,从容地躬身应了下来,退出乾清宫时,他到底有年纪的人了,脚步已是有些不稳,朱佑樘见着了,又加了一句,“你的轿子呢?怎么不乘?”高凤连忙跪下道,“那是奴婢有病时,皇上赏赐的隆恩,奴婢痊愈之后,怎么还敢摆这个威风呢。阁相们都没有的荣誉,奴婢哪里承受得起呀!”
“这个老高凤,真是过于小心了。”朱佑樘笑骂了一句,“你这是为了朕的私事跑腿,怎么也不能委屈了,赏你顶轿子坐坐,算得了什么?”殿中早有人安顿了轿子,高凤再三推辞不过,终于是坐进轿子里。
他回到端本宫时,朱厚照也已经在院子中央与几个年轻壮实的太监玩起了捶丸,太子似乎已经玩了一会儿,额前微微见汗,还把深衣撩了起来塞到腰带里,冠也不戴,网巾也不戴,发髻歪倒了一边,上头簪着一朵鲜红的绣球菊,活脱脱的恶少景象,正和谷大用大呼小叫地指着小小的皮球,谷大用大叫道,“中!中!中!”
那小球真滚进了球门里,朱厚照跺了跺脚,遗憾道,“龟孙子,亏得你好运道!”见高凤来了,点头道,“高内侍,父皇叫你去有什么事?”
高凤微微叹息,闭了闭眼,心道,“皇上那样圣明的人,对太子却活像个睁眼瞎似的,连皇后都看出来的事,怎么他就是看不出来?”但他是个心机深沉的人,面上丝毫不露不满,而是微笑道,“却是要恭喜殿下,心愿有望了。”
朱厚照便弃了球棒,拿过白布抹着头上的汗,一边笑道,“怎么样,我就说父皇会心软吧!他是怎么说的?必定又是要我好好读书,不要贪图玩乐?”
“殿下既然知道皇上的教诲,平时也当放在心里,时时惦记。”高凤不动声色地道,朱厚照殊无惭愧之色,而是哈哈大笑道,“说的是,说的是,明儿先生进来,我一定好好听课。”顿了顿,又不快道,“唯独杨师父的课,我是不打算听的了!”
众太监均大笑道,“是是,杨先生敢抢太子的媳妇儿,咱们连东宫都不让他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