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1 / 1)

高凤沉下脸,阴沉地扫视着宦官们,他是宫中老祖宗级别的人物,众人都不敢与他对视,俱垂下头去,高凤这才换了笑脸,温和地对朱厚照说道,“杨先生必定不知道殿下的心思,哪里是故意的呢?太子可别让将来的忠臣惶恐啊。”朱厚照背过脸去,哼了一声。

谷大用知道了高凤的来意,早已是找了数十封乐琰的来信出来,高凤让身边的小中人拿了,背身上了轿子,慢悠悠地去了。众太监嚷道,“殿下,再来一局?”朱厚照摆摆手,低沉道,“都散了,刘瑾,跟我进来。”

要说刘瑾,那可是太子身边的第一心腹,高凤这样亦师亦仆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和朱厚照多么贴心,纯粹是以德行感化朱厚照罢了,刘瑾才是他真正的贴心人。两人进了暖阁,刘瑾一边服侍着朱厚照换衣擦洗,一边缓缓道,“殿下,可是为了夏二姐的事烦心那?”

朱厚照与乐琰之间的来往,从来不瞒着刘瑾,甚至他还多次做了望风的人,他自然不会否认,在桌边坐了,喝了口宫娥奉上的茶,不耐烦地道,“都下去,都下去!”宫娥们忙不迭走避不提。

人都散尽了,朱厚照这才怒道,“父皇到底是怎么个意思?难道我还说得不够清楚?我只要夏二姐。他却是着了魔般,非得要捧年四娘,哼,还真当她是个三贞九烈的节女?——就是节女,本王也不稀罕!”

“谁说不是呢?皇上是有皇上的考虑,可殿下的喜好,才是最要紧的呀。”刘瑾细声细气地道,他和杨廷和素来不睦,此时难免落井下石,“杨大人也是,白和殿下当了这么多年的师生,怎么第一个撬殿下墙角的就是他?”

哐啷一声,朱厚照摔了一只茶杯,余怒未消地道,“可不是?看错他了!哼!不行,我非得再见她一面不可……你快想个法子出来!”

这可把刘瑾难住了,他也并不傻,现在问题不是太子怎么出宫,而是夏二姐根本就不出门也根本不想再见太子,就算能找到武艺高强的太监把太子背进那高墙大院里去,人家关了门照样来个不见,谁也没有办法。

“要不……还是求皇后娘娘,传召她进宫陪伴?”他小心翼翼地道,朱厚照沉吟半晌,叹了口气,怏怏道,“你当我没和母后说过?母后却怎么都不肯松口,非得要我保证见了面,她就能回心转意,才愿意给我安排。现在父皇那边不回心转意,我也不好去求母后的,你再想条路出来。”

刘瑾盘算了一会,在心里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不是很肯定地道,“或许,可以直接和杨翰林说道说道……”

朱厚照不耐烦地弹了弹舌头,“你蠢啊?这还用说吗?早把话传出去啦。”

“可殿下……不是说不见杨翰林了?”刘瑾呆呆地问。

“我为什么不见他?他不会去打听?张永那么大一活人在那杵着,你当他死的,还是杨翰林是傻子?”这个刘瑾,就是呆得可笑,朱厚照瞥了他一眼,缓了神色,“还有什么点子,尽管说来。”

“那夏二姐,是为什么与殿下闹到这个地步,殿下心中也是有数的。”刘瑾也是有些窝火了,这明摆着的问题,太子不去寻思,也只好让他来捅破了。“如今,怕的就是杨家夏家一拍即合,殿下一面给杨翰林打了招呼,一面,也可以送封信给夏姑娘,好让夏姑娘知道,您心里还是有她的……”

“谁要写信给她!”没成想,太子爷又变了脸,刘瑾这下真的是不懂了,你说你想娶她,怎么连封信都不愿写?只是委屈地眨巴着眼睛望着朱厚照,朱厚照见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得挑明了道,“万一我信过去了,她连看都不看就给我退了回来,这又怎么说?”

刘瑾眼珠一转,低声道,“殿下为什么不让杨慎来传这封信呢……”饶是他满肚子坏水,也不由得在心中又是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让未来的未婚夫给准奸夫传信,这一招也太损了!

高凤年纪到底大了,支撑着到了乾清宫,奉上了那叠信件,朱佑樘便让他在一边坐着休息,自己捻起信,抽出来看时,厚厚的一叠纸张用的都是寻常的薛涛笺,也不曾熏香,也不曾把信纸叠成什么方胜、连珠,倒是十分的规矩,心下对乐琰就少了些不满,摊开来,见里头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的算式,内容艰深,竟连自己都看不懂,心下微惊,他也是生性聪明的人,不由就拿起笔抄了下来。再看下一张,依然是一页算式,且还有许多英吉利文符号与各色圈、点,朱佑樘这下是真的吃惊了,问高凤道,“这……太子都看得懂?”

高凤凑上来看了一眼,肯定道,“这都是同窗时二姐随口教给太子的,太子常说这样写,看起来省事多了。”他是博学的人,回忆着给朱佑樘讲解了一遍,把朱佑樘镇得无言以对,又掀了一页,他又无语了起来,依然是满纸的数学符号,这厚厚一叠信纸中,绝大部分,竟全都是各色艰深的算学题!不过两张薄薄的信纸上,才写了些字,拿起来看时,却也有一半是在点拨算学思路,余下一半,说了些江南风物,又嘲笑太子爱玩乐的名声都传到了江南,便戛然而止。并无一语相思,半字涉私。朱佑樘连连拆看了好几封信,都是如此,顶多有些话,看得出是太子先写去引逗她的,譬如炫耀些京中美食之类的,夏二姐便也以牙还牙,说着平民小吃,又假惺惺地可惜朱厚照身为千金之子,怕是终身无法出京等等。这些信就算是拿到公堂上头,都算不得两人有私情的证据。朱佑樘越是拆看,反而越是看得入迷,乐琰信上提到的江南风物,他也未曾见识,想到自己贵为九五,却一辈子都在北京城打转,也有些遗憾,不一时便把所有信件全都拆看完毕,终于最后一封是个方胜形状,朱佑樘眼睛一亮,心道,“终于是露出马脚了。”便拿起来要拆,却是怎么也拆不散,还是王岳手巧,接过去研究了一炷香时间,终于拆了出来,一看信中内容,却是脸色大变。

“呈上来。”朱佑樘心下得意,沉声低语,王岳咬住下唇呈到朱佑樘面前,他定睛看时,那信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上回你的水滴型信已收到,叠得很巧。试试看这个方胜,好拆吗?不好拆就对了。哦,没什么别的事了,保重身体。

……朱佑樘揉了揉太阳穴,挥手道,“收……收好了。”王岳大气不敢出,上前把信封归拢,分给了几个同仁一道装好。高凤小心翼翼地道,“二姐……也是个好玩笑的……”

朱佑樘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半晌才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道,“朕算是看出来了,太子对她情有独钟,就是因为她和太子一样……又闹,又损!”

高凤笑而不语,皇上又沉思了片刻,这才缓缓道,“去告诉那个逆子,不要给再闹了,也别太折辱了杨翰林,那是未来的阁臣,君臣之间,总要各自留些体面才好。夏二姐的事,朕自然会给他一个交代的。”

高凤肃容应是,心中却有几分好奇,皇上说的交代,会是怎样的交代呢。

紫禁城中,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夏家又何尝不是如此?秦氏与夏儒满心欢心地等着杨家正式上门提亲,乐琰这边却是焦头烂额,不但丽雪十二道金牌催她到张家做客,她这边自己也是派了三四个婆子去黄家传话请黄娥上门来,偏偏黄娥今天答应了明天又生病,回信冷淡中还带着隐隐的讥讽,乐琰已是猜出了三分,但仍旧想和黄娥面对面谈上一谈,这几天为了这事,烦躁得花也绣不好,字也无心去写了。偏偏在这样的关头,杨慎还来添乱,买通了几个守门的丫鬟央求乐琰,想与她见上一面。

这个时候,未婚夫妻之间见面是非常犯忌讳的事情,如果婚约不成,那就更是败坏闺誉了,乐琰真想不通杨慎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这样过分的要求,但也因为知道杨慎的作风,她才知道杨慎一定不是闲得发慌想见准未婚妻一面什么的,而是有事要说,就在这个当口,朱厚照又送了信让婉玉转交,乐琰连看都不看,直接烧掉了事,但很显然,这几封信才是她心乱的主要原因。

只要婚事一定,所有难题就都迎刃而解,而要定下婚事,就要找到黄娥,而要找到黄娥,就得向她传递自己不愿和杨慎定亲的意图。乐琰发觉自己走进了死循环中,而与此同时日益迫近的是杨家上门提亲的脚步,夏家这边,显然是千肯万肯的样子,按照乔媒婆透出的口风,杨翰林已经在筹备着找个主婚人上门来正式说亲了……

朱厚照不是很想挽回吗?他人呢?死哪去了!这几天晚上入睡前,她都要在心中问候问候大明太子,虽然理智上知道硬生生一脚插进臣子的婚事中这种丢尽皇家脸面的事,基本上是不大可能发生在现实中,但仍旧希望哪天早上起床时秦氏可以一脸为难地告诉她:因为太子如何如何,所以亲事必须暂且搁置怎么怎么……然后乐琰就会很悲催地意识到这个情况还真有可能发生,而为了避免这个情况发生,她最好早点定亲……

就是在这样一个烦躁的心绪下,夏家收到了来自清平侯夫人的请柬,这位夫人,平生没有别的爱好,便是喜欢与聪慧懂事的少女说话解闷,每过几年,就会在四季当令时,或是借赏花,或是借赏雪的名义,请些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到府邸中做客,有看中的,甚至不吝于做回媒人。能接到她的请柬,是极有脸面的事,乐琰虽然心事重重,并不愿动弹,但还是不得不到清平侯家拜谢,因为她与这位梁夫人并不能算是熟识,只是在宫中曾见过一两次,连话也未曾说过。

那清平侯夫人为人极是和气,也听说了最近杨家夏家正在议亲的事,摸着她的头夸奖道,“真是个美人儿,难得又那么有才,宫中今年也要主办一场赏雪宴,我想,你是必去的,到时候可要大展才华,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乐琰笑道,“进出宫闱,也有些年头了,之前未曾听说过赏雪宴的事呀?”梁夫人笑道,“当时万贵妃在时,倒是愿意办的,万贵妃去后,皇后不喜这个调调,也就搁置了多年,今年怎么又捡起来了,我们也吃惊得很呢。”

乐琰心中一动,又与梁夫人说了些别的事,梁夫人很是喜欢她,直说自己没有女儿,倒不如认了她做干女儿,与另一个干女儿黄娥,正好是一对珠玉般的姐妹。乐琰不禁大喜道,“却不知道原来秀眉妹妹是夫人的干女儿,我与秀眉妹妹也有些来往的,最近没有见面,着实想念,这么说来,秀眉妹妹是必定会来赏菊的喽?”

梁夫人笑道,“可惜了,她最近身子不好,一直在家歇着,早派人来向我请了罪。但宫中的请柬,已经是有了她的名字,你们大可到太液池边叙旧,倒也风雅呢。”

乐琰心虚地干笑起来,找了个话缝,便起身告辞了。在回家的路上她是越想越不得劲,终于是咬了咬牙,扬声道,“前头转弯,咱们去黄小姐府上,直接找她说话去。”

婉玉这几天来,倒也琢磨出了个子丑寅卯,此时略带试探意味地问道,“姑娘,这黄小姐……怕是还在生你的气吧?”

乐琰无奈地道,“再这样下去,将来她必定后悔,就当我欠她的,必须要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吧。”

黄娥家就在清平侯府附近,是个不大不小的四进院子,虽然进数要比夏家多了一进,但占地却不如夏家大,门脸也是小小的,婉玉下车递了帖子进去,不多时,霜晨便出来了,面色极为无奈地对婉玉说了几句话,乐琰隔着车窗看在眼里,轻声道,“霜晨,你过来。”

霜晨满脸尴尬地过来,福身又道,“请夏姑娘别和我们家姑娘计较,她年纪还小,性子古怪……”

“我哪里会计较这个,这几天来找她,自然有我的道理,”乐琰笑着打断了她,想到这几年来借鉴了的诗词,就是有些心火,也都消散了。“你去告诉你家小姐,我可不是上门炫耀来的,是真的有事想问问她。”

霜晨眼神一闪,点头匆匆进了大门,不多时,便出来领着马车绕到后门,低声道,“夏姑娘,前头正在待客,委屈您从后门进啦。”

乐琰自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扶着婉玉进了黄娥居住的小院子,顿时被一阵药味熏得直咳嗽,喘息道,“你们姑娘真是病了?”

霜晨叹息道,“夫人常年卧病,姑娘正为她熬药呢。”说着,将乐琰带进了东厢房,果然,黄娥正坐在小风炉跟前,挥着扇子看着火势,脸上一道道的黑,见乐琰进来了,脸也不抬,淡淡地道,“姐姐怎么来了。”说着,抹了一把脸,却弄得两颊一团乌黑。

“我再不来,耽误了谁的终身大事,人家岂不是要怪我一辈子了?”乐琰故作无奈地道,黄娥这才抬起脸,大眼睛却早已红了,也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哭的,她抽了抽鼻子,有丝惊疑地问道。

“姐姐是什么意思?”

乐琰拿眼一看婉玉,婉玉顿时会意,笑着把霜晨拉出了东厢房,站在廊上说起了天气。黄娥目光连闪,乐琰往前走了几步,蹲在她身边低声道,“你老实和我说,你与杨师兄,是不是一对儿?”

黄娥怔了怔,抽了抽鼻子,突地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