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了晚饭,几个表弟表妹也来相见了,张家这一辈的女儿都是雪字辈的,大女儿甜雪今年十岁,和乐琰只是月份上差了几天,倒是人如其名,一脸甜甜的笑容,长着一张圆圆的苹果脸,看上去很是讨喜。二女儿兰雪今年九岁,生了一张和王氏很是相像的瓜子脸,就是眼睛小了点,但言行之间,却也是端庄可亲,言之有物,对乐琰极为亲切。至于两个表弟,都是年纪还没过五岁的小孩子,只是通了小名罢了,大名都还没起呢。也是因为都是庶子,没看得太重的缘故,正经的嫡子张孟平时在金陵书院读书,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王氏谈起他时,脸上也全是骄傲。
乐琰堆叠起笑容,与姐妹兄弟们招呼过了,甜雪与兰雪都围着她请她说说跟着沈学士上课的事,这件事张老夫人并没有瞒着宇文氏,毕竟她才是正经外婆。看得出来,宇文氏对此是很引以为傲的,就连王氏都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乐琰忙捡了一些趣事说了出来,两个小姑娘听得眼睛闪亮,宇文氏与王氏见了,都是暗笑,宇文氏看了看沙漏,咳嗽了声,缓缓道,“你们表姐要住上好几日,相聚的时间有的是呢。现下都去歇着吧,王氏也回去吧,永成看样子今晚又要晚归了。你好好安顿他歇息了,明早带着外甥女去拜见一下。”
众人忙都起身应了是,乐琰当晚就被安置在宇文氏居住的北院里,由于宇文氏身边的人手众多,却是特地挪出了东厢房来安顿她们主仆三人。主仆三人到得这时才是重新聚在一起,珊瑚青金都是满脸的心事,珊瑚还好一些,故意做出了满不在乎的样子,青金的一脸苦像,几乎都可以拧出汁来了。乐琰见了,倒是好笑起来,冲她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家破人亡过来投靠的,你别满脸破丧样,叫人看了,还以为我们在夏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倒是坏了继母的名声。”
不管夏老夫人和乐琰首尾如何,秦氏作为继母对乐琰那是没得说的,青金也不是完全的傻瓜,听了这话也就明白过来,脸上忙带上微微的笑意。看上去虽然依然有些沮丧,但比起之前的慌乱茫然,已是好得多了。乐琰点了点头,见这屋子里文房四宝也有,什么屏风啊、大床啊,都是按照小姐的规制来的,心中也是一暖。这世上虽然有很多像夏老夫人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却也有外婆、舅母这样雪中送炭的存在。
她翻了翻书桌案头的宣纸,见是一色的蝉翼宣,知道这是准备得匆忙,直接从库房搬来的,便不取用,而是找了随身自带的薛涛笺,珊瑚忙上来在一边研墨润笔,乐琰闭上眼睛,心中思索着该如何措辞。半晌才睁开眼苦笑着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珊瑚,你说这信,我该如何下笔才好?”
珊瑚怔了怔,苦笑着道,“姑娘,奴婢也不知道。”见乐琰叹了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道,“但奴婢觉得,姑娘只需要把事儿好好说清楚,想来……夫人与大姑娘也不至于责怪的。”
“哦,那你觉得叔外婆就不会说什么了?”乐琰却依然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珊瑚又呆了下才道,“这……舅老夫人自然会向她撕掳清白的。”
乐琰微微冷笑,却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写信。第二日起来拜见过舅舅,倒也就安心在张家住下了。
这南京张家,和夏家走的路线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甚至要比英国公本支都风雅一些,英国公毕竟是富贵惯了的人家,不管是奴仆还是主人,都透着一股惟我独尊的骄傲。以宇文氏为首的张家远房却是很明显的士大夫家庭,张永成张永全都是进士出身,虽然都是二甲,但也算是书香门第了,所以张家对子女的文化教育是极为上心的,甜雪与兰雪都是六岁开蒙,请了塾师在家专门教育,张孟九岁就进了金陵书院过着清苦的学子生活,而宇文氏、王氏谈到他的语气也是极为骄傲的。和夏家比起来自然是高下立判,也难怪这么多年以来张家与夏家的关系一直不好了,不说别的,乐玟也号称是在苦读诗书,但他在家好吃好喝,红袖添香的,与张孟相比哪个学习效果更好显然是不言而喻的事。而女儿这边,甜雪虽然是庶出,但与王氏的关系却很亲密,待遇什么的和兰雪一般无二,连最老实的青金,在张家呆了几天,都私下里和乐琰感慨了半天夏家人的粗糙。粗糙还不是对比出来的?没有张家的精细,哪里显得出夏家的伧俗。
虽然说,乐琰登门拜访的原因可以说是充满争议,但上到大舅舅张永成,下到兰雪,都是众口一词力挺乐琰。倒不是说他们也先进到反对乐琰缠足,但现在乐琰已经快满十一岁了,此时开始缠足,意义已经很小,如果为了追求效果要硬生生拗断脚掌,那无异于是虐待了。宇文氏更是认为会出现如此情况,全是因为夏家欺负乐琰自小没娘,在家中没个可以为她说话的人。以至于夏老夫人这明显不合情理的要求,居然也会真有人听命行事。
“倒不是说外孙女不想缠足……只是当时进宫时,皇后娘娘也有嘱咐过……”乐琰遮遮掩掩地说了一番话之后,宇文氏、王氏恍然大悟之余,更是旗帜鲜明地支持起了乐琰。反正她们的态度就是这样:夏老夫人欺负乐琰没娘,名为爱护实为虐待,我张家实在看不下去,将外甥女接回府中。对外的口径,也一律都是如此。
夏老夫人那日着实是被气得不轻,一来她是气乐琰不知轻重,二来,却也是害怕此事出来,自己必然会受到的舆论压力。老夫人只是固执了些,人却不傻。张家是吏部尚书,他们家女眷说的话,自然是更多人采信的。且多年来关系一直冷淡,人家现在逮着了机会,还不知会怎么编排她呢。自己当年,做得也实在是过分了些,埋下了隐患,没想到这个孙女和儿媳妇的性子竟是一样的烈,这次事情闹得大了,孙女固然是也不好受,但自己却更焦头烂额些了。
是啊,这么大的事,这么多人在场,瞒?怎么可能瞒得住?尽管夏老夫人是三令五申请亲友们不要往外张扬,但纸永远是包不住火的。那些可以进出大户人家内帏的三姑六婆,这几日嘴里嚼的可不就是这件新鲜事儿?也是因为实在是充满了争议,一时间,有人是站在乐琰这边,有人却是觉得夏老夫人没错,两边都各有论调,南京城的太太圈热议了好一阵子,总算总结出了两种论点,第一种,认为夏二姐在此事件中负主要责任,忤逆长上,恃才傲物,实在是有才无行,第二种说法则是老夫人心怀不轨,当年在夏二姐正是缠足年龄时,却不把她接回南京,如今年纪大了才接过来,第一件事就要折断脚掌,冷酷暴虐,不是当家人的风范。夏二姐也是被逼无奈,实在是个苦命的可怜人。
暴风眼中的夏家与张家都是反常的沉默,夏老夫人本来就很少出门,如今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凌氏也绝迹于社交场合,至于张家,在南京能动到他们家的人一只手指就能数得完,有心人想要探问的,也得先称量称量自己的斤两,纵使有那么几个,真的与宇文氏、王氏等见着了面,几人也是大大方方地把乐琰请出来相见,只说是外婆想念外孙女,接来住上一段日子。宇文氏难免要哭诉一番,自己的女儿命苦,早早的去了,留下这个二姐,自小没见过娘等等等等,知趣的,便也不再问了。
身处风眼中的乐琰,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也是反常的平静,平时和甜雪兰雪一起上课,接受着传统私塾教育,这下她是感受到了沈琼莲的好,越发是归心似箭起来。那塾师试探了几次乐琰的分量,乐琰自然是应付自如,老实说,她现在在女子教育界的地位的确是比较高的,毕竟女孩子学的无非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那塾师自己也不精,诗词歌赋么,他的水平就没乐琰来得高了,乐琰好说也是受过翰林级教育,和他一个不第举人相比,那自然是稳胜一筹了。
宇文氏似乎是要弥补对她多年来的亲情缺口,衣食住行日常起居,全都是照着最高标准来的,乐琰一想推辞,她就提起当时张氏操持家务受了的苦,叫乐琰怎么推脱,也都无从推脱起。但姿态自然还是要做出来的,不然王氏就算人再好,久而久之心里也会失衡。只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儿子的话还听得进去,媳妇那边,又哪里容许她有二话来着?要不是乐琰懂事,只怕是要把自己的私房钱都花得河干海落了。
就这么着,半个月时间一晃而过,而远在北京、苏州等地的亲友们,也都或早或迟地收到了各色书信,拼凑出了事情发生的大致过程。他们的反应,自然也是各不相同。
朱厚照听了大伴刘瑾的汇报,又拿起杨慎的书信再看了一遍,沉思了片刻,随口吩咐了刘瑾几句话,便把书信丢进了故纸堆里,与张永玩乐去了。
秦氏看了继女与婆婆的来信,苦笑连连,待得丈夫回家,把信拿给他看时,夏儒也是哭笑不得。两夫妻商议了一番,秦氏便挥笔给两边都回了一封信。
张老夫人摔了好几个茶碗,厉声呵斥了为乐琰说话的丽雪,丽雪哭得眼睛红得如兔子一般,青雪、玲雪暗自高兴不提。
乐瑜看了信,顿时张罗着要到南京来接回妹妹,南雅苦劝良久,方才劝住了冲动的妻子。乐瑜气得把丈夫推到了书房去睡,自己亲自提笔在灯下洋洋洒洒地给乐琰写了回信。
朱佑樘与张皇后争论了一刻,两人又放下了这个话题,敦伦去也。
镇远侯夫人听得极为入神,思忖了半晌,笑了笑,与顾纹贤说起了别的事。
沈琼莲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淡淡地叹了口气。
而十几天后,京城中也悄然开始流传,沈学士的女弟子夏二姐在南京上演的一场好戏。一时间,京城权贵之家茶余饭后,也谈论起了这个话题。
受累于明代那滞后的消息传递速度,乐琰是到一个月头上才陆续收到回信的,秦氏的回信语气无奈,对自己也做了一番检讨,直说当时该给乐琰缠脚的。乐琰看了不过是一笑了之,秦氏的话全在信外了,对夏老夫人的不满那是昭然若揭,身为继母,她做到这个地步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亲姐姐乐瑜的回信,那自然是与秦氏不同,言语中对夏老夫人带着强烈的不满,却也责怪了乐琰冲动的举止。到了末尾,更是强烈要求乐琰上门认错,早日把风波平息下来。乐瑜虽然身不在京城,但却很了解京城贵妇圈的作风,她断言此事必定会成为众位贵妇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而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乐琰过于骄傲的名声都是免不了的,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减少损失,而与夏老夫人言归于好,正是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了。
张老夫人的回信简短潦草,通篇全是失望之词,而与它一同送到的另一封来信,却是写满了鼓励之词,全然不涉及得失计较,而是问着乐琰是否受到惊吓,在舅舅家住得可是安心?乐琰看了这封信,倒是觉得没交错丽雪这个朋友,只看这些堆积在案头的来信,除了她之外也只有乐瑜问了一声是否被惊吓到了,就知道在这世上这样的好朋友实在不多了。
她在穿越前,也是职场拼杀之辈,虽然知道自己的这个名声对将来的亲事必定有碍,却早就学会了不为虚无缥缈的事情担心,因此尽管间接感受到了压力,却依然是把日子经营得逍遥自在。每天不过是上上课,做做针线,陪伴陪伴宇文氏,与甜雪兰雪闲话一时罢了。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时,乐琰却也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她之所以还没部署反击行动,全是因为一个人还没来信。虽然他居住在深宫中,但决不可能不知道此事,而不论是失望或是担心,也都该有封信到才对。
除非……朱厚照已经是把她给忘了,想来也是,毕竟年纪尚小,虽然在一起玩耍了几年,但小孩子的注意力转变得最快。太子现在在东宫过得逍遥快活,又怎么会记得远在南京的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