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1)

乐琰没有费事挣扎,而是让她们抓住了自己扯掉鞋袜,那四姑婆也在夏老夫人的督促下行动了起来,因为白布、石灰、瓷片都是准备好了的,不多时就呈了上来。四姑婆真是个好心人,笑眯眯地劝着:“并不会多疼的。”便握住乐琰的左脚,将脚趾下扳,快手快脚地缠上白布,缝了起来。

夏老夫人见事态重回控制之下,终于是缓了神色,问道,“这样一来,要多久才能缠好?”四姑婆笑眯眯地道,“怎么也要两年了。”

两年?乐琰都十二岁了,却是有些迟。夏老夫人皱了皱眉,见乐琰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在心中苦笑道,“算啦,我老婆子就再为了孙女当回恶人吧。”脸色一寒,道,“慢了些,可否垫上瓷片?或者……”她也犹豫了一下,“直接拗断了?”

“这……可是疼得厉害呢。”四姑婆却觉得乐琰的性子,怕是不愿意受这样的苦,一时踌躇起来。手上却是不停,已经缝好了右脚,又给乐琰穿上了原本的鞋子。那鞋子如今甚不合脚,乐琰穿了,十分难受,四姑婆偏偏还笑着说,“起来走几步?”

乐琰本来也想起身的,此时起来顺势张望了一眼,见珊瑚在门边看着这里,面有忧色,心中大定,转身不紧不慢地道,“祖母,孙女有事想请问。”

“你又有什么事?”夏老夫人没好气地道。

乐琰紧盯夏老夫人,一字一句地问,“是否孙女说什么,祖母今日,都定是要给孙女缠脚了?”

这话问出来,人人都当她终于是要妥协了,个个笑逐颜开之余,也都道,“缠足好,缠足好,缠了双小脚,说得好婆家呢。”

夏老夫人却已经略微了解到了孙女的性格,知道此事恐怕没这么容易了结,但她也是个脾气倔强的人,当下冷冷地点了点头,心道,你是我孙女,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不过是让你缠足罢了,你就是不愿,又能怎样?

“好,孙女知道了。”乐琰语气平静的应道,示意青金扶住她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走去。

众人都惊呆了,也不知道这小女孩到底要做什么,但看着她脸上平静的神情,却又不由得都给她让了一条路出来,珊瑚站在门边,注视着乐琰走到她身边,咬住唇轻声对她道。

“张叔张婶已经赶着马车等在外头了……”

乐琰冲她赞许地点了点头,青金此时加了一把劲,把乐琰原本有些不稳的步伐给撑住了,珊瑚也上来搀住了另一侧,夏老夫人在身后大喊了声,“你!”却也是无以为继,过了片刻才叫道,“来人啊!快拦住她们!”

这里究竟是夏家老宅,并非她寻常起居之地,奴仆能有几个?那些个亲戚,有些老成的,倒也真的上来要拦着,却更多的是怕事的人。拉拉扯扯、熙熙攘攘赶到了门口,乐琰却是已经登上了来时的马车,珊瑚扬手放下了车帘,张叔一声唿哨,马儿缓缓起步,夏老夫人赶到门口时,只见到了一道背影。

且先不说夏老夫人是如何生气,又是如何安排人手来寻找乐琰,乐琰这边却是车轻马快,一路向着南京城里去。张叔面带忧色,手里的鞭子却是挥得勤快,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是尽快赶到舅老爷家再做计较了。想来,虽然三姑娘的行为也有诸多不妥之处,但舅老爷还是能够体谅的。活生生一下就要把脚拗断,这不是在疼三姑娘,反而像是有意折磨了。

乐琰在车里,却是什么都没做,先找了剪刀来把缠脚的青布条剪开了。她揉捏着有些酸胀的脚心,心中是又痛又气,却无一丝后悔。青金缩在角落里,脸上是一片茫然,珊瑚忧色重重,手上却是不停,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找了些药膏来,已经是开始为乐琰红肿的脚面抹药了。看到那双原本是白玉无瑕的小脚,此时却是又红又肿,珊瑚的眼泪不知怎么就这么滚了下来,乐琰斥道,“哭什么!”她方才抹去眼泪强笑道。

“奴婢只是在心疼小姐的脚。”

“怕不是为了这双脚,是为了这双脚惹下的麻烦吧。”乐琰却是看出了珊瑚心中所想,今天的事往大了说,那是忤逆,告上官府是要被治罪的,往小了说,那也是顶撞亲长。“急什么,万事有外婆和舅舅做主,再不济,叔外婆也不会看着我被这么折腾。倒是今日,我算是看出了,虽然我没有好祖母,却有两个好丫鬟。”珊瑚且不说了,青金也是个好样的,虽然也被吓得懵了,却是一门心思地跟着乐琰行动,这不能不让乐琰欣慰。

珊瑚摇摇头,看了青金一眼,却是欲言又止。青金依然面色茫然,听了乐琰这话,才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道,“好小姐呀,你就服个软,不成吗?”

不能怪青金反应这么大,实在是当时的社会,不要说叫你缠脚,就是叫你自尽,是长辈吩咐下来的,多的是人乖乖受着。今天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乐琰的闺誉不受影响那是不可能的,这还得建立在夏老夫人没打算追究的情况下。夏老夫人要是有心闹大,那乐琰可就真的是无人问津了。这些道理,乐琰不是不明白,四五年的明代生活,已经让她深深地融入了这个时代,但……

“青金,你要明白一件事。在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我可以忍可以让,甚至有些东西,世人都以为是宝,我却并不稀罕。可是我也有我的固执,这件事,我便是决不会让步的。”乐琰认真地道,“我生而在世,倒也没想过一辈子不受委屈,打我骂我我都能忍,但要活活折断我的脚,就如同叫我把丈夫让给别人共享一样,还不如先杀了我。”

青金仍是满面茫然,但渐渐地也已经收住了眼泪,眨巴着眼睛听着乐琰的话。珊瑚却是眼色深沉,此时俨然完全镇定了下来,低声问道,“那小姐可是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该做什么?”

乐琰摇摇头,“还没,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的。”她略带惊奇地打量了珊瑚一眼,笑道,“珊瑚,你是个忠心的,这我知道,可此事哪里有这么严重。和祖母怄气,去舅舅家拜访一下,谁能说我什么不是不成?顶多是觉得我过于骄傲,那又算得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珊瑚叹了口气,低声道,“可是……人言可畏……”

“难不成,祖母还真会闹上公堂?”乐琰不以为然地道,青金也恢复了少许神采,“好啦,你瞧你,指甲都把手心寸出血了,干担心着,顶个什么用?快过来给我整整衣服,稍后还要拜见外婆、舅舅,可不能失了礼数。”

一路飞驰的马车被堵在了秦淮河附近,这里是南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从早到晚都有无数行人,车马只能缓缓行走,甚至还有些大胆的小贩不时会把篮子伸进车帘内,让女眷们挑选商品,待得篮子被推出车帘外时,往往便是少了几件商品,多了些铜钱。由于这些大户人家的女眷,出手一贯十分大方,乐琰坐的马车又是装饰华贵,因此一路走来,乐琰便被不断塞进帘子内的各色篮子给闹得是眼花缭乱的,心情也不再那么郁闷,随手买了两朵花带在鬓边,也算是没让这些小商贩走了空。此时正是华灯初上时,秦淮河畔热闹得几乎不堪,乐琰隔着车窗都能清楚听见车外的人声,什么你买了我三两肉羹,我来尝尝你们家的盐水鸭,那边的板鸭多少钱,这样生活化的情景,更是让人心情大好,她正听得入神时,却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耳中。让乐琰一下醒过神来,把耳朵贴在车壁上细听起来。

对话的内容么,当然也是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说话的年轻男子貌似正在和老板讨论着那支菊花最好,而那声音对乐琰来说是非常熟悉的,穿越来她多说也就是和五六个男性有过近距离接触,这要不是杨慎,她能把自己的耳朵吃了。

杨慎怎么跑到南京来啦?又在这儿买菊花,该不会是要送给秦淮河上的哪一位吧……要不是乐琰现在自己满腹心事,她就要八卦起来了,饶是如此,她也是掀起了窗帘打算偷看一下那人是不是真是杨慎。而马车也很恰好地被堵在了当地,只是苦了珊瑚和青金,两个丫鬟瞪着她的样子,活像是乐琰刚吃了只苍蝇似的。

从这个角度看出去,只能看到一个形似杨慎的少年正在卖花老儿跟前站着,却看不清人脸,乐琰仗着天色已是昏黑,把窗帘又拉得开了一些,那少年却正好也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不是杨慎是谁?两人打了个照面,各自吃了一惊。此时马车却是已经动了起来,两边擦肩而过,乐琰知道是他,反而丧失了兴趣,杨慎这个人她还是了解的,别看他当着朱厚照是个多有担待的大哥哥角色,私下里的不羁跳脱那也是完全不亚于唐寅等江南名士,到了江南,在秦淮河上见识一番也很能理解。就不知道,对方会在南京呆多久,能不能给她带信回去给朱厚照……

这一点浮动的心绪,很快就飘散了开去,在天色全暗下之前,乐琰终于是到达了大舅舅张永成的宅第。当时明朝的官制很是特别,在北京和南京各有一套六部班子,当然,南京六部与北京的六部权力是没法比的,但也不是完全被架空,还是掌握了江南这几省的大权的。张永成身为最有油水的吏部尚书,其宅第和夏家一比,那是高下立见,门口的两个门当,雕工精细、气势非凡,光是这两个门当上的印章与大门上的四个户对,那就是夏家必须仰视的存在了。

乐琰之前在堵车时就让张婶步行先过来报讯了,也是不无试探之意,如果舅舅家对她的到来态度比较冷淡,那她也自有计较——大不了去苏州找姐夫姐姐也是个办法。但现在看来,这个担忧倒是不必要的,马车在门前停了片刻就直接进了侧门,之前三番四次来探望她的段妈妈已经疾步走了出来,搀扶着乐琰下了车,脚不沾地的直接进了垂花门,一个银发老妪正站在正房门口焦急地张望着,身边还有两三个华服妇人陪伴。乐琰知道这是外婆宇文氏,此刻见了她脸上毫不遮掩的担忧与渴望,不知怎么的,鼻子一酸,已是红了眼睛,忙上前拜见道。

“乐琰见过外婆,让外婆担心了!”

她很快就被拉了起来,宇文氏在灯下拉住了她的手,仔细端详着乐琰,眼眶也是渐渐红了起来。一个华服妇人笑道,“来了就好,我们都惦念着呢,你舅舅还说,要亲自到夏家去接你,来了就好!这次可要多住上两日了!”

宇文氏抽出帕子揩了揩眼角,哽咽道,“可怜我没娘的外孙女,竟是处处被欺负哇。”说着,就要大哭起来,众人慌忙劝了起来,乐琰抽空打量时,只见环绕着宇文氏的几个华服女子里,头前说话的那个打扮得最是富丽,便知道这是舅母王氏了。余下的两个身穿的颜色都是桃红之类,估计是舅舅的妾室,当下也不理会她们,与王氏一边一个搀住了宇文氏,把她扶到了正房炕上,又是软语劝解了一番,宇文氏这才回复过来,却仍是不断地揩拭着眼睛,诉说着张氏的辛苦。

乐琰不是个心软的人,但穿越几年来,到底也是受了不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此时也是尽情一哭,王氏在一边又是劝解了起来,半晌,见宇文氏是真的哭够了,这才小心道,“外甥女怕是还没用过晚饭吧?”

宇文氏这才醒悟过来,一叠声要上饭,乐琰虽然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她是要面子的,微笑道,“还没拜见过舅母,与姐妹们相见……”

王氏笑道,“这又不急喽,你两个妹妹今日都被先生罚了留堂,你先用饭也是一样的。”说着,摸了摸乐琰的头,又转头对珊瑚道,“你们也下去歇着吧。”段妈妈便上来把珊瑚与青金带了下去,王氏冲段妈妈使了个眼色,那段妈妈还没出门,便低声问起了乐琰的衣裳尺码,宇文氏听在耳中,面露满意之色。

乐琰低头藏下一个微笑,不管王氏是真情还是假意,但只要她是这个态度,张家便好住了。

大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