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钱!钱!钱!(1 / 1)

朕要钱

苗头往往被人忽略,因为即使苗头的主人也很难注意到它。但星星之火必能燎原,到那时悔之晚矣。所以理学家和心学家们才苦口婆心劝人“研己”(抓住苗头加以认真研究,从而发现其发展趋势和利害关系)。

朱翊钧的金钱欲望苗头早就萌生,只不过他自己未注意,为整个帝国奔波劳苦的张居正自然也没有注意,不是他没能力注意到,而是没有精力去注意。

1579年农历三月,朱翊钧对户部尚书张学颜哭穷,说后宫嫔妃增加了许多,但胭脂钱还是从前的数额,为了每位美女都有胭脂用,他母后以身作则减半。他还对张学颜说:“倘若祖宗法制允许,朕真应该带您去后宫看看,女人都没女人样了。”

张学颜紧张兮兮地问:“为啥?”

朱翊钧长叹说:“素颜的女人哪里叫女人啊?”

张学颜急忙动用脑筋,准备为朱翊钧分忧。朱翊钧不用他分忧,扔给他一道手诏说:“再给我二十万两银子吧。”

张学颜险些一头栽倒,因为今年的宫中用度一百万两已经支付,才过去三个月,就又增加二十万两,这是个极大的难题。张学颜神情恍惚地回到户部,对着账目唉声叹气。和当时绝大多数人一样,每当遇到困难时,他总会想到张居正。

阳光温柔,但张学颜满脸是汗地抱着账目和朱翊钧的手诏去见张居正。他把来龙去脉大致一说,张居正的脸色就阴沉起来。张学颜发现苗头不对,急忙说道:“张阁老,这件事应该是我能做的,不该麻烦您,皇上若是知道我来找您,恐怕也会不高兴。”

张居正冷笑:“这样大的事,你还敢不经过我而擅自做主?”

张学颜魂飞魄散,嘴巴已不利落:“不,不,张阁老,这……我的……其实,我是想说,不该来麻烦您,我应该拿出方案来找您,而不是请您出主意。”

张居正乜斜着眼睛,看了看张学颜,说:“你现在就想主意,我听听。”

张学颜后脊发凉,他有办法,但这个办法其实不是办法,或者说,他张学颜不能用这个办法,只能让张居正来用。这个办法就是:拒绝支付。

张居正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禁起了些怜悯之心。他要张学颜把账本给他,并用一句话解脱了张学颜:“你别管了。”

坐在内阁春天的阳光里,张居正打开了回忆的巨门。三年前,他向朱翊钧讲解节俭之道,朱翊钧听得是那样入迷。两年前,他还是和朱翊钧探讨节俭之道,朱翊钧也是聚精会神,只不过听完后,问了句:“如今国库充盈,没必要再那么节俭吧。”

张居正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脸色很难看,是故意摆给朱翊钧看的。他的话也不是太顺耳:“皇上,即使是千金之家,挥霍无度,也会坐吃山空,何况如今国库远没那么乐观。您应该把节俭当作天理放在心中,把乱花钱当作人欲,尽早克去。”

张居正已不记得朱翊钧当时的表情,不过在那件事后不久,他就知道朱翊钧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1578年他从老家回来后,他就发现朱翊钧在他离开时从户部调拨了三万两白银充入后宫。三万两白银不是大数目,但朱翊钧的动机就不好。为此,张居正特意和朱翊钧聊过这件事,朱翊钧在他讲述金钱来之不易的大道理时不动声色,讲解结束后,才在他锐利的眼光监视下,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记忆的巨门嘎吱嘎吱地合上,张居正看着朱翊钧的手诏和户部的账本,坚定地站起身,走向皇宫。

朱翊钧正迫切地等张学颜,想不到等来了张居正,沮丧全写到了脸上。

张居正并不理会朱翊钧的脸色,自他从老家回来后,朱翊钧的脸总是变幻莫测,他没有心思去揣摩脸背后的心理,他来这里的目标明确,意志坚定:要朱翊钧知道赚钱不易。

张居正深刻感觉到,对于此时的朱翊钧,纯粹说教已起不了大作用,所以他先拿出账本呈给朱翊钧。朱翊钧打开看了半天,他确信朱翊钧已看出大概,才缓缓开口道:“前年(1577年)收入白银435万余两,去年(1578年)却只有358万余两,减少了80余万两。但前年的支出是349万余两,去年的支出是388万余两,上升了40余万两。前年盈余近100万两,去年却超支了30万余两。”

朱翊钧明知故问:“这上升的40余万两都干什么了?”

张居正回答:“宫廷支出是大头。”

朱翊钧脸红了一下,张居正趁势问道:“我听说您又想从户部支出二十万两?”

“呃,”朱翊钧在龙椅上极不自然,“张先生,您不知道宫廷用度突然多起来,因为人多了嘛。我大婚之后,凭空多了好多人,这您是知道的……”

看到张居正神色平静,朱翊钧说不下去了,只好急转直下道:“既然财政如此窘迫,那我就收回成命,二十万两不要了。”

“这怎么可以!”朱翊钧话音未落,张居正已脱口而出,“皇上金口玉言,说到就要做到。”

这句话让朱翊钧摸不着头脑:“我不明白张先生的意思。”

张居正说道:“皇上已下了手谕要钱,就该把钱拿到手。”

朱翊钧酸酸地回了一句:“张先生给我看了账本,我哪里还有心情要啊。就是我想要,我看张先生的意思也不是想给。”

张居正斩钉截铁:“当然要给,皇上不是黑白不分的人,要钱自有道理。给皇上看账本,只是想告诉皇上,最近几年在我主持下,国库虽丰盈,但家底依然很薄,经不起挥霍浪费。该花的钱自然要花,但挥霍浪费,却绝对不可。”

朱翊钧被这番软中带硬的敬告弄得很尴尬,讪讪地笑了一下,也只好承认:“张先生说得是。”

张先生说得是或不是,不是靠嘴来评定的,还要靠行为。朱翊钧只是口头上认为张居正说得对,但并未付之行动。一个月后,他又要钱了。这次他没有向户部要,而是把手伸向了光禄寺(掌管朝廷祭享、筵席及宫中膳馐的机构)。

张居正执政后,光禄寺的财政预算被砍了一大半,每年只有十万两白银。光禄寺官员们一直在叫苦,想不到苦上加苦,他们突然接到朱翊钧的旨意:把你们的十万两白银先挪给我用一用。

光禄寺领导跑来找张居正,垂头丧气地说:“这活没法干了。”

张居正问明事由,思虑了一番,突然臭骂光禄寺领导:“你们没有脑子吗?这点小事,也跑来找我!”

光禄寺领导被骂得如雷轰顶,心想:这还叫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皇上擅自挪用政府部门的钱,你身为首辅就不管吗?

可他们也只敢在心里这么说,面上还是得毕恭毕敬地听着张居正的责骂,然后又毕恭毕敬地被张居正赶了出去。

光禄寺领导一走,张居正沉重地坐回到椅子上,刚才有点过于激动,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站起来的都没有了印象。他的火气不是针对光禄寺领导,而是朱翊钧:看来上次精神和物质上的感化,毫无效果。他稳定了情绪,整理了衣冠,大踏步地走出内阁,奔向皇宫。

朱翊钧急忙跑出来见他的张先生。他的张先生脸色不太好看,最近这段时间,他时常发现张先生总摆出一副臭脸,不知是摆给谁看。

张居正这次没有废话,而是直奔主题:“皇上又要钱做什么?”

朱翊钧急忙说道:“这次的钱可不是我要的,是两宫太后要赏赐众人,没有现钱,所以先从光禄寺挪用,母后说这笔钱很快就会还上。”

张居正马上意识到这事有点麻烦。李太后要钱和朱翊钧要钱是两个概念,张居正觉得,朱翊钧还小,有时候自制力差,要钱只是胡要,经过坚定的劝说,还可改正,可李太后是大人,心里有主意,她要钱,那就是说一不二的事了。

这是李太后第一次要钱,张居正绝不可以阻止。他在心里暗下决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但不能这样就让皇上把钱轻易地拿走,有些话必须说清楚。

于是他说:“财赋有限,费用无穷。一旦库藏空虚,发生灾荒、战争,就难以应付了。”

朱翊钧知道钱到手了,乐不可支地点头。张居正心里叹了口气,说完他最后想说的话:“希望皇上以后力加节俭,若再和政府要钱,臣等可就不敢奉诏了。”

朱翊钧的脸变了,不是苍白,而是可怕的苍白,眼芒辛辣地射向张居正。正在叩头谢恩的张居正没有看到,更没有感觉到。

当张居正在内阁和张四维谈起这件事时,张四维打了个寒战:“张阁老,你这话说得有点重啊。”

张居正茫然若失地看着张四维。张四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毕竟是皇上,而且年龄也不小了,道理上四海财富都是皇上的,您怎么敢说以后不敢奉诏呢!”

这对别人而言,无疑是一道霹雳,可张居正只是一笑:“财政的确不容乐观,我也是实话实说。”

张四维追问了一句:“以后皇上要钱,您真敢不奉诏?”

“敢!”张居正看了神经兮兮的张四维一眼,又补充道,“良心上过得去,就不会前怕狼后怕虎!”接着把目光投向远方,自言自语道,“人最重视的应该是自己的良心,违背良心做事,才可怕。”

朱翊钧总要钱是否算违背良心,张居正心知肚明。宫廷是需要钱,因为用了太多的人。有些人就是摆设,为了皇帝的威风,这些人在张居正看来是不必用的。李太后要赏赐宫人和外面的和尚,这也是没事找事,用钱打水漂。但在朱翊钧和李太后看来,这些钱该花。所以说,良心这东西,一人一个标准,你用你的良心标准去衡量一个人,认为他十恶不赦,而他本人还感觉自己是圣人。

朱翊钧虽没有感觉自己是圣人,但绝对不认为自己毫无良心,却也挥霍本应该用在国家建设上的、张居正用汗水换来的钱。

张居正在把光禄寺的钱挪给朱翊钧后,心神仍不能安定。思来想去,他给朱翊钧写了道奏疏,深情地探讨了金钱的来之不易以及国家特别需要钱的现状,希望皇上能节俭克制,做一个朴实无华的皇帝。

这道奏疏如投进坟墓,毫无回音。张居正执政以来第一次遇到朱翊钧对他的奏疏“留中不发”。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但张居正却一厢情愿地认为,朱翊钧只是在耍小孩子脾气,因为很快发生的一件事让他觉得,他和朱翊钧的关系仍如从前,甚至比从前还要好。

1579年夏初,朱翊钧浑身起了疹子,病势急转直下,大有一命呜呼之势。

出疹子在今天都不是小事,何况是明代。李太后惊慌失措,整个帝国焦虑起来。

禁止戒坛

李太后的惊慌可想而知,如果朱翊钧真有个三长两短,她的一切就都不复存在了。大家都在惶惶不安时,唯有张居正表面声色不动。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看来,张居正是十足的冷血,而且很快,他们发现自己真的猜对了。

朱翊钧疹子漫布全身后,李太后下令僧侣开坛,设法度众。这是一种宗教祈祷,阵容强大,花费昂贵。一心信仰佛教的李太后认为做这些功德,可以让儿子脱离苦海,早日痊愈。

这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无可厚非,但张居正认为有问题。因为举行隆重的宗教仪式早被朱元璋立法禁止,张居正对李太后说,祖制不可轻易违背,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议论和事端。他指出,皇上得病,和尚是解救不了的。如果真要找个祈祷对象,不如谢郊庙、社稷,它们才是皇上的保护神。

李太后在后宫看到张居正的反对信,气个半死。冯保隐晦地维护张居正说:“张先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皇上龙体欠安最忌吵闹。如果在宫里开戒坛,和尚的器乐和念经声必震耳欲聋,影响了皇上……”

李太后脸色冷冷地把张居正的信扔到桌上:“谢郊庙、社稷,这主意也只有张先生能想得出来啊。”

冯保发自肺腑地接口道:“张先生一心为江山社稷,忠心天地可鉴。”

李太后微微点了点头,戒坛的事就此不了了之。

虽没有请和尚们保佑,但朱翊钧的病体渐渐康复,一个月后,他已能直立行走,并且可以上班。他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张居正来见。

两人相见,张居正恭祝朱翊钧痊愈,朱翊钧则很抱歉地说:“我多日未上朝,国家大事劳先生费心了。”

注意这句话,从前朱翊钧上朝,国家大事也是张居正在费心,但他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现在说这话,背后的意思大概是:“我已能亲政,但一个月没有亲政,劳烦您张先生,我很是过意不去。”

张居正只把这句话当成了客套话,按部就班地回答:“臣很久没有见到皇上,朝夕想念。今日见到皇上,真是欣喜万分。国家事务本是我分内之事,我自当竭智尽忠,皇上免劳挂怀。”

朱翊钧淡淡地点了点头,说:“先生的忠心,朕知道了。”然后吩咐给张居正一些小赏赐。张居正叩头谢恩。

朱翊钧冷不防地说道:“先生不允戒坛,真真是好事!”

张居正毫无反应,站起来平静地回答:“戒坛伤财,还叨扰皇上清净。”

“所以我说,真真是好事!”朱翊钧的声音很冷,张居正不由自主地抬头偷偷去看,只见朱翊钧在龙椅上毫无感情地看着他。他突然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在死水般的沉寂中,朱翊钧打破了凝滞的时光,他命令张居正:“先生近前,看朕的脸色。”

张居正心神稍定,缓步向前,在晨光熹微中,他看见朱翊钧一张病后初愈的清白的脸。他跪在朱翊钧面前,离朱翊钧是那样近。正是春末夏初,温度宜人之时,但张居正却感觉脊背炽热,浑身似乎都要被汗水浸透。

他听到朱翊钧底气十足的声音:“朕现在一日四餐,每餐都可吃两碗白饭,只是不吃荤。”

张居正忽然感觉快乐起来,皇上已痊愈,这是最值得高兴的事,心情一好,话也多起来:“病后加餐是好事,不过元气初复,应做适当的调节,吃太多恐伤脾胃,少吃荤是好的,但也不能一口不沾。”说到这里,他拾起从前的严肃,郑重其事道,“非但饮食要适当,就是‘**’也不可多,希望皇上千万注意。”

朱翊钧脸色微变。关于**,宫中早已传开。年轻人都馋,朱翊钧尤其馋,实属色中饿鬼。但这种事,大臣不太好说。朱翊钧就始终认为,这是他的私事:你们大臣管天管地,难道还管我的床笫?

张居正的这段话,让他回想起出疹子前的一件事,张居正曾上疏请他在**上不要辛苦劳作。朱翊钧那时就有些许愤懑,如今张居正又当面警告他,这是极尴尬的事。他把两道眉毛拧到一起,肚子里翻江倒海,实在想一吐心中不快,可他终于忍下了。

在稳定情绪后,他对张居正说:“最近母后一直在我身边照看,从未离开过。我也未临幸过任何人,先生真是钟爱得很,朕都知道了。”

语气是不满的,张居正听得出来,但他并未放在心上,还是他的惯性思路,认为眼前这个年轻人还只是个孩子,有点小脾气再正常不过,只要善加引导,将来必是明君。

高明的匠人往往自负地认为,在他手中没有塑造不出的艺术品。可这要看原材料的材质,世界上有美石,自然就有朽木。稍不留意,就会把朽木当作美石。

当朱翊钧说“朕都知道了”时,张居正激动得想流泪,因为这五个字证明,朱翊钧还是允许被他塑造的,正向好的方向大步前进。这是有良知的表现,人只要有良知,再加切磋琢磨,就可成为圣人或圣君。

人太顺了,往往会迷信于经验,蔽于见闻,所以把事想得极为乐观。张居正就在犯这样的错误。

朱翊钧元气恢复不久,又把眼睛盯到了钱眼里。

君臣金钱拉锯战

一个烈日炎炎,能把路人烤熟的中午,工部尚书李幼孜浑身冒火地跑进内阁,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对张居正说:“您看,您看,又来了。”

张居正困倦异常,好不容易才昏昏睡去,被李幼孜这么一惊一乍,睡意顿消。他接过李幼孜手上的手谕,是朱翊钧给工部的命令:铸银十万,赏赐宫人用。

张居正失声道:“天啊,皇上这是要干甚!”

李幼孜情绪激动:“赏赐宫人啊,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够胡闹的了,可也没有这样三番五次向政府要钱啊。皇上真是聪明,从国库里要不到钱,就要我工部铸钱。张阁老,这事你看怎么办?”

张居正脱口而出,声音很大:“不能铸!”

李幼孜被张居正这三个字吓得一愣,随即没有底气地自言自语道:“皇上会听您的吧。”

张居正已打定主意,站起来对李幼孜说:“我去见皇上,你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件事不必放在心上。”

见张居正如此自信,李幼孜也就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朱翊钧一听张居正来见,马上想到是关于铸钱的事。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对身边的人说道:“张先生简直是顺风耳啊,李幼孜这嘴也够快的。”身边的人看到他脸上挂着讽刺似的笑,吓得一声不敢出。

他自言自语道:“这回我是铁了心,看张先生如何!”打定了主意,坚定了信心,他迈着给自己助威的大步昂首走出来,和张居正见面。

张居正行礼完毕,还未开口,朱翊钧抢先问道:“张先生来,是为铸钱之事吧?”

张居正心里发笑,口上却只说了个“是”字。

朱翊钧内心狂喜,以为从张居正的“是”字上,他分明感觉到张居正这次信心明显不足,也就是说,张居正毫无把握能说服他,这正是他反攻的资本。

“铸钱也并非我心血**,自我登基后,万历四年二月和万历五年二月,都有圣旨铸钱,那可是您批准的。”朱翊钧侃侃而谈,“今年距万历五年已过去两年多,我想应该再铸些钱来。后宫赏赐太少,我又不想从国库拿钱,只有铸钱才是上上策。”

说完这些话,朱翊钧洋洋得意地看着张居正。张居正像石雕泥塑般,毫无反应。朱翊钧内心狂喜,他以为张居正真无话可说了,正要继续大发议论时,张居正突然提高了嗓音:“臣请问皇上,钱币的作用是什么?”

“呃。”朱翊钧被问住了。确切地说,他知道“用来花”的答案是错的,所以他不敢做任何回答。

张居正抢占了高地,马上发起滔滔不绝的进攻:“钱币是用来通货便民的,不是用来在宫廷里赏赐的。嘉靖时期已铸钱多种,您登基后,民间流通的钱币还是嘉靖时期的,前两次铸钱在民间已引起争议。百姓认为,旧钱还未花完,又来新钱,要想流通,必须要拿旧钱换新钱,这是很麻烦的事。政府的责任是利国利民,利民就是别给百姓找麻烦。迄今为止,民间的钱至少有五种,倘若再铸造一种新钱,不但浪费工本,还会让百姓无所适从。我的意思是,不如等民间流通的钱少了许多后,再铸钱也不晚。至于您说赏赐宫人,我看大可从国库挪个一千两旧钱,这才是上上策。”

朱翊钧一言不发,张居正也不再说话,宫里静得连人的呼吸声都能听见。许久,朱翊钧才低下高傲的头颅,说了句:“那就依张先生的意思吧。”

张居正对朱翊钧,向来是以教化为主,不但要他口服,还要他心服。他趁势追击:“皇上有恻隐之心,见宫人用度不丰就有心赏赐,这是仁君做派。但皇上应知道,人君在上,一动一言,都是度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似的谨慎则存,不管不顾地奢侈浪费则亡。昭昭神明,其实就在你我身边,能不谨慎?!”

朱翊钧机械性地点头,说:“朕全都知道了,张先生忠爱。”

知而不行,不是真知,朱翊钧就不是“真知”。一个月后,苏州、松江发生水灾,礼部言官和工部官员请求朱翊钧暂停苏松织造。朱翊钧大怒若狂:“还要不要人活了,没有衣服,难道要宫廷所有人都赤身**吗?!”

织造就是皇家用物加工厂。朱翊钧时代,织造还只是闲散在民间的工厂。皇帝派内监拿着衣服的样子到江南找百姓织作,费用一部分出自内库,一部分出自政府征收的盐税。但钱从皇宫里出来几经周折后,到百姓手里就所剩无几了。有时候,皇宫里根本不出钱,所以百姓极不情愿承接这政府工程。但这可不是百姓能说了算的,织造渐渐成为江南百姓的强制性任务。

这年发生在江南的水灾,异常严重,所以政府官员才希望今年的织造停止。但朱翊钧没有万物一体之仁,发了龙颜大怒。政府官员们只好去找张居正。

张居正听取了众官员的报告后也觉得,如果照旧织造,江南百姓负担太重,所以指示工部尚书李幼孜,上疏要皇上召回内监,再看下一步。

李幼孜的上疏很快得到朱翊钧本人的反应:“御用的袍服紧急,如果召回内臣,那这些袍服怎么办?召回内臣把袍服的监督工作交给地方大员,那些地方大员脑洞奇大,质量谁保证?”

这意思已很明显:内臣不会召回,所以织造工作继续。

张居正在内阁,和张四维、申时行对坐无言。桌子上放着朱翊钧的手谕,每个字都非常刺眼。

时光流逝,内阁静如坟墓,申时行终于忍不下去,先开了口:“皇上这一年来变化很大。”

“此话怎讲?”张四维更是憋得难受,终于有人说话,他连忙如释重负地接过话头。

申时行看了眼张居正,见张居正毫无表情,觉得应该说下去:“皇上对物欲的追求越来越高,越来越频繁。”

张四维瞄了张居正一眼,张居正脸上抖了下。张四维慌忙煞有介事地训导申时行:“你这是什么话,有张阁老鼎力辅佐教化,皇上英明神武。”

申时行不说话了,张四维也沉默起来。又是很久,大家终于听到张居正一声长叹:“咱们一起去见皇上吧。苏松织造的事,非停不可,否则又是水灾,又是义务劳动,百姓哪里受得了啊!”

张四维连连点头称是,三人去见朱翊钧。

朱翊钧摆张臭脸迎接三人。张居正最先发话:“江南水灾,松江最重。皇上应有好生之德,停止今年的织造,让百姓可以喘息。”

“朕未尝不爱惜百姓,但松江的织造很快就完,不能虎头蛇尾啊。”朱翊钧懒洋洋地说,一副无赖相顿现于光天化日之下。

张居正追进一步:“皇上能有此心,真是苍生之福。臣以为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忧,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织造是快完毕,但终究没有完毕,百姓还在受苦。皇上等完工后召回内监,不如现在就召回,百姓所受的皇恩就更加浩**。”

朱翊钧一肚皮的不忿:“这真是让朕为难啊。全都撤回,宫廷御用之物怎么办?”

张居正又放松一步:“南京所受的水灾不重,可不必停止。”

朱翊钧有了回旋的余地,又见张居正不容更改的神情,只好借坡下驴:“那就这样吧,下旨召回苏、松的内监。”

张居正领着张四维和申时行叩头谢恩。朱翊钧说着场面话:“君臣一体,百姓才能受惠。希望张先生再接再厉。”

张居正当然会再接再厉,七年来,张居正从来就没有放松过片刻的身心,说到做到,甚至做了都不说。朱翊钧却是心口不一,1579年末,朱翊钧突然又下旨令织造绸缎七万余匹,预算白银五十万两。内监比圣旨还快,已经出了京,飞奔在去往南中国的大道上。

工科言官王道成第一个上疏,请朱翊钧减少定额,因为南方百姓还未恢复生气。张居正也很快得知发生了变故,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说得好好的,皇上何以出尔反尔?为什么又要织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下江南的百姓?

这所有的“为什么”,张居正都找不到答案,他只好再去见朱翊钧。但这次朱翊钧没有见他,张居正并未有不祥的感觉,他回内阁后就上了一道奏疏,请朱翊钧关注国家、关注民生:“织造这种事实在是可有可无的,如果皇上认为真的不能没有,那至少可以减半。”

朱翊钧“留中不发”。张居正就指使众臣接二连三地上疏。朱翊钧立即发现他陷在忠臣劝谏的汪洋大海中,气恼地说:“这些人真奇怪,怎么都和张先生一个调子!”他说完,就探寻地去问身边的太监们,太监们低头不语。

“好好好,”他丧气地说,“就减半,烦死我了!”

他说这句话的那天晚上,冯保派他的心腹徐爵去告诉张居正小皇上的反应。张居正满意地笑了,皇上总算有心。

徐爵把冯保来通知他的本意说了出来:“皇上最近对张先生有点……”

“不必说了,”张居正打断他的话,“能减半就是江南百姓之福,百姓有福,我受点皇上的气有何关系?只要能把事办成,其他勿论。”

徐爵被张居正的凛然所震慑,站了半天才想起冯保还有句话要传给张居正:“冯公公说,皇上最近总提他岳父,还有李成梁。”

张居正心上一动,这件事的确是个事。他打开了记忆的大门,这扇大门离他不远,就发生在叫停苏、松织造之后不久。

爵位,给还是不给

朱翊钧结婚时,老婆王女士向他哭诉老爹王伟养她成人不容易,希望现在可以报答她老爹。朱翊钧想到老娘把自己拉扯大的艰辛,所以感同身受,决定给老岳父一份厚礼——封爵。若是从前的皇帝,这事轻而易举。可朱翊钧并不这么想,凭他对张先生的了解,张居正肯定反对这件事。

为了这件事,朱翊钧做足了功课,确信万无一失后,口传圣旨给内阁,封王伟为伯爵,要内阁拟旨。这道口传圣旨处处透着朱翊钧的小聪明。他说:“我并未破例,给岳父封爵这事有先例。武宗的岳父夏儒、世宗的岳父陈万言都有爵位,倘若我的岳父没有爵位,这显然不符成例。张先生向来说遵循祖制,恐怕这也是祖制之一吧。”

传旨太监走后,张居正问张四维:“你怎么看?”

这事很容易看,但也不容易看,关键是张居正怎么看。张四维沉默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道:“张阁老恐怕心里已有主意了吧。”

张居正当然有了主意,但他下定这个主意时很纠结。他说:“皇上虽然拿出了两个成例,但祖宗还有法律:非有军功者不得封爵。武宗和世宗是违背了这条法律,当时的大臣竟然无人站出来说话,可见人心沦落到何种田地。”

申时行对张居正这段话有不同看法,他说:“也不止是武宗、世宗的老丈人被封爵,孝宗的岳父张峦也被封爵了。这已成为习惯法,我以为在这种事上不必认真。”

张居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法律制定出来就是要人遵守的,如果有法不依,那和没有法律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张居正的眼光随即黯淡下来,叹息道:“不过,做事不能本本主义,皇上最近因为织造的事心情很压抑,我们再在这件事上纠缠,恐怕不是忠君之道。”

张四维接口道:“是的是的,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咱们只好退一步了,拟旨……”张居正顿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但失之东隅,必要收之桑榆。”

张四维和申时行不明白张居正的意思。

张居正解释道:“关于皇亲封爵这事,到此为止,我请皇上从此杜绝一干人等的封爵请求,岳丈、驸马更是在此例中。”

朱翊钧几个月来终于有了收获,张居正允许封王伟为伯爵。但这收获没有什么滋味,因为张居正提出了条件:王伟的爵位不可世袭,另外就是皇亲、驸马的爵位,从此后非有军功者,不得授封。

这是**裸地和皇帝谈条件,朱翊钧除了生闷气外,别无他法。生了会儿闷气,他又欢乐起来,毕竟他的主张获得了张居正的同意,也就是说,他是胜利的一方。

人逢喜事精神爽,朱翊钧召见张居正,要和他谈心。张居正也有心事要和朱翊钧谈,这件事也是封爵。

“李成梁屡立战功,忠勇为一时之冠,”张居正缓缓开口,“所以臣认为,应该封李成梁为伯爵,这样可以鼓励其他将士奋勇杀敌。”

朱翊钧“哦”了一声。“李成梁”这名字在他耳边响起的次数不下百次,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大婚前夕,李成梁就在边关打了个胜仗,喜得老娘李太后合不拢嘴,说是双喜临门。

想到这里,他马上就要张口允准,可一股酸水从胃里涌上,直进入脑子。他把想说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换了一句吐出来:“非军功不封爵,听您这么说,李成梁封爵倒是名副其实,只是……”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是因为前几天的酸水正涌上来:“李成梁这爵位恐怕也不可以世袭吧?”

张居正哑然,这是孩子气,可不必理他。但朱翊钧下面的话却是绵里藏针了:“张先生,我听说您和李成梁的私人关系很好?”

幸好张居正问心无愧,反应也快:“工作需要,边疆大臣在千里之外,手握重兵,臣为了可全方位地拘束他,非要建立朋友关系不可。而且臣和他建立朋友关系,也能随时了解边疆的情况。”

朱翊钧假装明白似的点了点头,突然又射出更锋利的一箭:“我听说先生用人,总用自己熟悉的人。”

张居正不紧不慢地回答:“这很正常,不熟悉的人,臣就不知道他的才能德行如何,所以只能用熟悉的有才德的人。况且臣用人,出于一颗公心,绝无私意。”

朱翊钧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又转到李成梁封爵问题上来:“那就按张先生的意思办吧,封李成梁为宁远伯,要他好好保卫边疆。”

李成梁得到这个天大的喜讯后,立即备了份厚礼,派人送到京城张居正府上。换作从前,张居正肯定收下了。多年来,李成梁、戚继光都时常给张居正送礼,有时候礼物还很重,张居正都笑纳。但接受礼物后,张居正会再变相地送出去。他不是道德圣人,但也不是唯利是图的小人。

有人曾问他:“处于风口浪尖,为何要收别人的礼品?”

张居正回答:“李成梁、戚继光在边关,一要应对外敌,二要关注朝廷的动向。边帅能否立功,大部分是取决于朝廷的方针,而决定方针的那个人正是我。如果我不收下他们的礼物,他们怎能安心御敌?政治和军事,本就是一回事,不可分割来看。”

但李成梁这次来送礼,张居正坚决地拒绝了。因为他从朱翊钧最近一段时期的变化上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他对李成梁的人说:“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封爵是他应得的,我受他的礼物就是得罪了太祖皇帝的在天之灵。”

来人惊诧万分,满腹疑惑地离开了北京。

冯保派人送来的话,让张居正的脑海里翻腾起这两件事。然而,他毕竟是心无私欲,唯有社稷的人,所以他很快就淡然,并且似乎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