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可以回家了
1578年二月,朱翊钧的大婚在乍暖还寒时隆重举行。张居正负责全部事宜,李太后特意传懿旨说:“忠孝难以两尽,先生自去年九月份开始一直穿孝服,但如今皇上大婚,是吉事,就脱掉孝服吧。”
这是不可违抗的命令,张居正只好从命。他一从命,户科言官李涞就跳出来说:“张居正有丧服在身,怎可轻易脱去?皇上大婚是吉事,张居正恐怕不适合主持,还请皇上改命他人办理。”
张居正想不到“闰察”之后还有漏网之鱼,朱翊钧也是气得头晕眼花。李涞是1571年的进士,在做地方官时号称清廉的“箪食瓢饮”,简直可以和海瑞比肩。但这人除了清廉之外别无长计,尤其是一根筋。
张居正气咻咻地上疏朱翊钧,请朱翊钧允许他辞去这份差事。如果张居正真畏惧人言,那他就不是张居正了。他这招是很阴的,目的是让朱翊钧惩治李涞。
朱翊钧谕示他人生中最伟大的张先生说:“李涞那厮冥顽不灵,要您主持大婚是母后的意思,母后重视才让您来主持。您千万别和李涞那厮计较,我的婚事不仅是我自己的终身大事,更是朝廷的大事,希望您勇担重任。李涞满口喷粪,不配留在京城,我想把他调到山东,您意下如何?”
张居正表示支持朱翊钧的想法。1578年正月十八,李涞被调到山东,直到张居正去世,他才回到中央政府。
这是夺情事件的余波,精明如张居正者并未看出这场余波象征了什么,但李太后看出来了。
朱翊钧大婚前三天,李太后叫冯保请来张居正。等大家都坐稳了,李太后慢悠悠地说:“这五年来,张先生为皇帝可谓鞠躬尽瘁,忠心盖日月。张先生为我皇家操碎了心,恐怕还要继续操劳下去啊。”
这都是场面话,张居正听了无数次,他没有任何感动。但李太后下面的话可就从未和张居正说过,分量十足了。
李太后深情地说:“皇上大婚之后,就意味着已长大成人。这五年来,我一直住在乾清宫(象征权力的地方),监护他,看管他。如今他已长大,我该搬出去了。”
张居正惊愕万分,下意识地去看冯保。冯保一脸的从容,想必他早已知晓此事。张居正惊愕的原因是,这五年来李太后是皇家货真价实的主人,朱翊钧只是个橡皮图章。权力使人疯狂,也使人绝不善罢甘休放下。李太后能有这样的胸襟和见识以及力量,可谓女中豪杰。在惊愕之外,张居正也感到李太后下面还有话。
李太后果然有话,换了一副神情对张居正说:“我搬出乾清宫后,就意味着放弃了对皇上的监护权,我虽然口口声声说皇上已长大,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这监护的责任重大,您是唯一的人选。现在,您既是担当国事的大臣,也是对皇上朝夕照管的监护人。多余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您好自为之。”
张居正不能不激动,这比泰山还重的责任交给了他,证明了李太后对他毫无条件的信任。他向李太后保证,必将朱翊钧塑造成圣君,必用尽全力富国强兵。
李太后相信张居正,正如他相信婴儿会长出牙齿,春天来了花会开一样。朱翊钧也相信张先生,就如同相信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月亮有阴晴圆缺一样。他对人说:“朕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张先生。”这是伟大的信任和依赖,所以当张居正重提回老家葬父时,他仍然不允。
他下谕旨说:“您受先帝委托辅佐朕,朕须臾不可离你。况且我之前已命令有关部门对您老父厚葬,您又何必亲行?您还是遵从我的谕旨,留下来辅佐朕,也不枉我和太后之心。这样的话,你可谓是‘大忠至孝’了。”
张居正这次是坚决要走,或许是李涞事件触动了他,异己者是捉不完的,如果自己不回家葬父,夺情事件就不可能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个反对者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实际行动堵住那群潜在的敌人的嘴。况且,良知也在时刻提醒他,身为人子,总要和老爹的棺材见上一面。
他对朱翊钧表达了自己最真实的心情:“如果不能让我回老家,我即使身在朝廷,心也不在。这既影响我的心情,更影响我的工作。回家葬父是我的一件心事,如果不解决,终身都不能快乐。”
朱翊钧看了张居正的信,去请教李太后,李太后又请教冯保。冯保昨天刚派心腹和张居正通过气,按张居正的分析,只要布置好,此时离开不会引起任何变动。张居正其他的布置,冯保不知,但张居正要他在皇上面前说的话,他记得一清二楚。
他说:“张先生非要回去尽孝真是感天动地,如果皇上真的很难离开张先生,倒不是没有办法。”
朱翊钧问:“什么办法?”
冯保说:“可让张先生限期回京,一些国事用千里驿递送到张先生老家。”
朱翊钧看了看李太后,李太后沉思一会儿说:“那就这样吧,现在是三月,要张先生五月中旬务必回京。”
在老爹死了半年后,张居正终于被允许回老家。临行前,他把内阁小心翼翼地布置了一番。由于他走后,内阁只剩下吕调阳和张四维两位阁臣,所以他希望朱翊钧能允许他再推荐一人。其实大可不必,因为朱翊钧早已传下谕旨,一切重要事情还是要请千里之外的张先生做主。张居正要补阁臣,无非是堵住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的嘴巴。
朱翊钧要他提供人选,张居正思考起来。高拱肯定不成,那是只老虎;殷士儋在宫内有帮手,这等于抢他的援兵,更不成。他猛然想到了老师徐阶。政治家的智慧立即被情感所蒙蔽,他居然写信给徐阶,要他出山。
给徐阶的信刚发出,张居正猛然惊醒,论官阶和名望,徐阶都在自己之上,如果把徐阶请回来,纵然徐阶抢不了自己的饭碗,可如何安顿徐老师?惊醒之后就是行动,他让人快马加鞭追上了那封发给徐阶的信。
最后,张居正向朱翊钧推荐了两人,一个是马自强,另外一个是申时行。马自强和张居正的政见向来不一,这次居然被张居正点名进内阁,着实让他有些兴奋,将心比心,马自强后来和张居正的关系很近。
布置完内阁后,张居正终于准备启程。临行前一天,朱翊钧召见他,赏赐了银两衣物。张居正叩头谢恩。朱翊钧在龙椅上向他招手:“先生近前些。”
张居正向前挪了几步,朱翊钧说:“太后和我的意思,原是不想放先生回去的,只因先生情辞恳切,恐致伤怀,特此允行。先生处理完家事,马上就回来。”
张居正俯首。
朱翊钧伤感起来:“一旦国家有大事发生,朕该倚仗谁啊!”
张居正眼眶湿润,说道:“臣这次回家,万非得已。臣虽然离开您,但犬马之心无时无刻不在您左右。我走后,还请皇上起居食息,尤宜谨慎,您的龙体是我最担心的。我从前在时,一切国事都由我来;我走后,还请皇上自家留心,各个衙门奏折,望皇上能一一省览,亲自裁决。另外还有内阁四位辅臣,都是皇上的好帮手。”
朱翊钧点头说:“先生忠爱,朕知道了。”
他此时还不知道张居正的用心,大概就在此时,张居正已有了还政于朱翊钧的心思。他的这次离开,也是给朱翊钧一个锻炼的机会。
朱翊钧开始叮嘱张居正路上要保重,到家后不要过分悲伤,身体是第一的。张居正感动得伏地呜咽,话也说不出,大有生离死别的味道。
朱翊钧安慰他,不要悲痛,话才出口,已是泣不成声。张居正擦了泪水,叩头退出的时候,听到朱翊钧对左右说:“朕有好多话要和张先生说,可见到他悲伤的样子,就说不出来了。”
这是1578年三月,春已深,如同张居正和朱翊钧的感情。五年来,张居正之于朱翊钧,就是慈父和幼子。朱翊钧从未离开过张居正这么长时间,这位精神导师、政治导师和生活导师给他的人生烙上了不小的印迹,也烙上了深沉的情感。
请相信这世上有君王和权臣之间的美好情感,也请相信,这种情感是非常脆弱的。
1578年三月十三,张居正出了北京城,向阔别十九年的家乡湖北江陵进发。这次回乡,用“衣锦还乡”四个字来形容实在太暗淡。别忘了,他可是朱翊钧时期乃至整个明代最赫赫荣光的首辅。他的轿子是特制的,前面是起居室,后面是寝室,两廊一边一个书童焚香挥扇。三十二名轿夫抬着这样一台大轿,风光八面地从北京南下,护卫着这台大轿的一千名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千马奔腾,好不壮观!在这让人眼花缭乱的护卫队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戚继光派来的一整队火绳枪手和弓箭手。据说,这支队伍出河北境后,张居正突然命令他们返回,只留下了六人。
他说要低调,其实高调得让人敬畏。其所过之处,不但地方官一律郊迎,连藩王们也打破传统出府迎送,和张居正行宾主之礼。要知道,在从前,臣民遇见藩王都是行君臣之礼的。
对于这些人,张居正表现得很冷淡很高傲,人混到他那个地位,想不摆谱都不可能。在回家的路上,张居正只主动热情地下过轿子一次,那就是在河南新郑。
顶级大佬的谈话
路过河南新郑郊区时,张居正掀起轿帘,意料之中地看到了远处跪了一大片当地官员。自从出北京后,这种景象已让他漠然,甚至生厌。他不由得想到了五年来的人事改革,似乎在地方上没有见效,否则为何到任何地方都会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官员的脑袋。
他这样想着时,巨无霸的轿子已走近那群官员,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跪在最前面的县令,突然县令旁边跪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多看了两眼,一道闪电射进脑海:“啊呀,新郑!高公!高拱!”
是他,跪在他眼前的那位不堪一击的老人就是他二十多年的旧交、六年的政敌,如今被迫退休在家的高拱!
张居正命令停轿。还未等护卫将木凳放到轿门前,张居正已掀开轿帘,自己跳了下来。他疾步走向那群跪着的官员。新郑县令心脏如打鼓,震动着肺腑。张居正一面快走,一面伸出手去,对高拱说:“高公请起,高公请起。”
高拱抬起一双浑浊的双眼,看着如日中天的张居正向他奔来,还未等他说“不敢”两字,张居正已扶住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从地上拽了起来。
四目相对,张居正鼻子一酸,流下了真心的泪水。高拱也哭了,任凭泪水在枯叶般的脸上四溢。张居正拉起他的手,把他拉进自己的巨无霸轿子,二人相对而坐。张居正擦去眼角的泪水,指着自己的两鬓白发说:“老了。”又指了指高拱的满头白发,声音哽咽道,“您更老了。”
高拱剧烈地咳嗽起来,张居正急忙去拍他的后背。高拱不但老得让人震惊,而且病得也相当厉害。去年张居正就知道高拱病了,还特意让南归的儿子到新郑问候。可他想不到高拱居然病得如此厉害,神志恍惚,说话已不清楚。高拱扶着张居正的胳膊,恨不得把肺咳出来,终于缓解了,呜呜地说了句话,张居正没有听明白。
高拱唉声叹气,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张居正的心,摆了摆手。张居正虽然聪慧过人,但仍解不开高拱的这哑谜。
也许是二人的友谊之光重新照耀,也许是张居正内心深处对高拱有所愧疚,他不由自主地自说自话,从二人的相识说到朱载垕时代的内阁合作,又说到高拱的离开。当说到王大臣案时,高拱污浊的双眼猛地清澈犀利起来,像一根锥子刺向了张居正。
张居正主动迎接高拱的锥子目光,在他的人生字典中,没有“躲闪”和“逃避”,面对问题和困难时,他向来都迎难而上。王大臣案在高拱看来,就是张居正要痛打落水狗,可在张居正看来,他拯救了高拱。二人的想法不一,所以张居正说来说去,感觉到了“鸡同鸭讲”的索然无味。
高拱颤巍巍的样子,显然和他的年龄不符,再看张居正,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纪、最好的光阴都集中在他身上。这是权力的力量吗?权力可以让一个人精气神十足,也可以让一个四十岁的人早早安上七十岁的心脏和心态。
他没有继续追问这个问题,自从看见高拱的第一眼,他就试图以情动人,把高拱拉回到六年前的光阴里,那时他们是好朋友,也是好战友。遗憾的是,高拱不吃这一套,他六年前就把张居正定型,在他心中,张居正就是个阳奉阴违的小人,他认定自己的致仕是张居正一手造成。六年来,每次夜深人静时的痛苦回想,都让他对张居正的仇恨深入骨髓,久而久之,连他的毛孔里都储存着对张居正的仇恨。这是直到世界末日都无法解开的结,高拱后来把它带进坟墓,每当人们走过他坟墓时,都能从坟墓上盛开的娇艳花朵中闻到仇恨的气息。
张居正握着高拱的手说:“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您。只是国事繁忙,抽不开身来看望您。就是这次还是因老父去世才有机会。其实我父去年就已去世,皇上总是不放我走啊。”
高拱哇啦哇啦了一大段话,张居正竖起耳朵,提起全部精神仔细听,在能听懂的只言片语中还原了高拱的话。高拱说:“去年十月,有人从京城来,得知皇上对你夺情,臣僚纷纷要求皇上允许你丁忧。我当时还想,这群人都是白痴。你要做的事,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拦住你?你要走,谁敢不让你走?”
张居正尴尬地笑了笑,说:“高公既然知道此事,想必也知道皇上几次三番下旨留我,君命难违,我们做臣子的难道还敢和皇上做对?”
高拱侧耳倾听,张居正话音已落很久,他好像才理解明白,突然狂笑起来,拍了拍张居正的大腿,哇啦哇啦了大半天。
张居正认真听着,然后努力还原高拱的话:“你呀,戏演得不错!但有识之士不是瞎子,比如那四位受廷杖的官员,他们就一眼看清了你的真面目。其实你大可不必那样动怒,居然和冯保联合对那四位官员廷杖,人家只是说了事实嘛。”
张居正有点恼火,心想:“高拱这老家伙这么多年,受到被迫致仕的重大打击,居然还是狗改不了吃屎,说起话来不给人留颜面。他说得倒是轻巧,要我不动怒。可你高拱在内阁时对异己者不也是赶尽杀绝吗?你怎么好意思教训我!”
但他马上就平息了怒火,眼前的高拱已不是他的政敌,只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朋友之一。真朋友讲话就如良药,永远都是苦口的。
他再对高拱说:“自您走后,我是萧规曹随,完全都按您的政治主张处理国事,不敢越雷池半步。如果三生有幸,能得到后人对我的美誉,那这美誉中也有您的一半啊。”
高拱的脸色马上红润起来,因为张居正终于说了句良心话,也因为他好久未受到别人的赞誉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再指了指张居正的心,又指了指天和地。张居正这回好像明白了,高拱是说,做事要凭良知,天地可鉴。
高拱是阳明学的拥趸,张居正也信仰王阳明,王阳明所谓的“良知”不是妇人之仁的良心,而是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的恢宏理想。只有这种理想在一个人的心中生根发芽,才会让人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在实现这个理想的路上,谁阻挡我,就干掉谁,纵然是芝兰当道,也必除之。
“良知”是拯救天下苍生而不是获取“好人”名誉的武器,这是高拱和张居正都深刻理解的真理。
张居正紧握住高拱的手,感动得想再次下泪。但高拱马上就变了脸色,又哇啦了半天。大概他知道张居正在还原他的话上已非常疲惫,所以这次说得比前几次清楚了许多。他说:“这五年来你做得不错,徐阶的眼光很好,当年选了你做接班人。从政治家的角度来说,我敬佩你。但从个人角度来说,我憎恨你。如果不是你和冯保勾结把我逐出中央政府,现在你这台轿子的主人就是我。你不必劳心费神恢复你我的友谊,如果你真了解我,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做好你的首辅,为江山社稷谋福,这才是你最应用心的地方。”
1578年时,已没有人敢用高拱这种态度和张居正讲话。张居正听完高拱的话后没有发火,而是陷入沉思。高拱根本不了解他,正如高拱已不了解自己的过去一样。高处不胜寒,是因为人在高处朋友就少。他在京城中,身边有忠实的下属,有坚定的马屁精,还有视他为救世主的皇帝,就是没有可以坐下来谈心的朋友。
见到高拱的刹那,他突然感觉到高拱是他的朋友,所以他想恢复从前的友谊,然而随着谈话的深入,他已知道这是痴心妄想。高拱不仅不能成为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敌人。
一个时辰后,张居正先走出轿子,然后把高拱搀扶下来,他拼命抓住高拱即将挣脱的手,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但这稻草终于挣脱出去。高拱要给他叩头,他拦住了。高拱也不坚持,拱拱手,洒脱地向那群还跪在地上的官员群走去,然后转过身来,从容地跪下去。张居正苦笑,命人叫起那些跪着的官员和高拱。
张居正离开时,从帘子缝隙看到高拱弓着背,瘦骨嶙峋地走向远方。远方是绿色的、温暖的。春天来了很久,夏天的脚步正在天空回响,张居正却感觉到深深的凉意。
陶成喾的叹息
当张居正在1578年二月末苦求朱翊钧允许他回家时,辽东副总兵陶成喾也在苦求。他苦求的不是回家,而是上苍能赐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陶成喾有澄清天下之志,也有点小才华,无奈生不逢时,他的上司辽东总兵李成梁一直压着他。明帝国北疆的大部分战役都被李成梁打了,而且百战百胜。陶成喾虽然是副总兵,可中央政府没几个人知道他,他深深地陷在李成梁光芒的阴影中,不能自拔。
春风已吹过长城,站在边墙上,陶成喾向北方眺望,满眼都是生命的迹象。但这万物复苏的美好景象并未使他心情舒畅,他叹了口气,对站在身边的副官说:“既生陶,何生李!”
副官安慰陶成喾已安慰烦了,但仍然是平和的口吻:“大人必有建功立业名扬四海的那天,只是等个机会。”
陶成喾发出最沉重的叹息说:“这机会太不好等,自张居正大人担任首辅以来,这群蒙古人的野性就不见了。即使有那么几个还存野性的蒙古人,都被李成梁搞了。苍天啊,我这是什么命啊!”
陶成喾说得没错,但不全面。李成梁在辽东对付的不仅有蒙古人,还有逐渐崛起的女真人。正如陶成喾所说,李成梁天生就是打仗的料!
李成梁祖籍朝鲜,爷爷是个小军阀,后来归附明帝国,任铁岭卫指挥佥事(铁岭军区政委)。明朝武官可世袭,李成梁的老爹后来继承父职,可到了李成梁时,他就无法继承老爹的位置了。原因是,李家已落魄不堪,而要继承这个职务,必须要花钱上下打点,李成梁没有这个钱,只能靠自己。他原想从文,可头脑不够,直到四十岁时才是个秀才。
但天不埋没人才,1566年,一位京官巡抚辽东,发现了正在军中服役的李成梁。没有人知道二人是如何相识的,我们只知道,这位京官回京后,向朱厚熜强力推荐李成梁,认为北疆若牢固,非用此人不可。
首辅徐阶对这件事很重视,要张居正全面调查李成梁。当时李成梁只是个低级军官,根本没有指挥作战的实践,可张居正却如发现石头中的美玉一样发现了李成梁。徐阶听从了张居正的意见,让他继承了老爹的职位。第二年,李成梁因作战有功,被升为辽东副总兵。1571年,蒙古人入侵,辽东总兵王治道战死,在张居正和高拱的努力下,李成梁被任命为代理总兵。张居正上台后,他被扶正,从此在辽东光芒四射了二十二年。
张居正非常器重李成梁,并且对他在辽东西防蒙古人、东防女真人信心百倍。二人常常有书信往来,谈时局、谈边境,谈人生、谈理想。也正是在张居正的全力支持下,李成梁才能大展拳脚,并取得持续不断的胜利。不过在当时就已有人指出,李成梁的战功有水分,因为明明可以把敌人一网打尽,他却总不能大获全胜,这叫玩寇养兵。每当有人指责李成梁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行为时,张居正就极力袒护,并写信给他,要他放心对付蒙古人和女真人,朝廷只要有他张居正,边疆就有他李成梁。
李成梁对张居正可谓感激涕零,自然尽心尽力地守卫边疆。陶成喾感觉李成梁的光芒射得他睁不开眼,这实属正常。李成梁在军事上是个天才,和戚继光不相上下。他亲自训练了一支特种部队,士兵配备最先进的火枪“三眼铳”(可连发三弹),当冲锋时,这支特种部队先在战马上发射三眼铳,一般情况下,三枪过后,就能冲垮敌军。当三枪打完后,只需吹吹枪口的烟,换个握法,就成了近战的致命武器——铁榔头。
李成梁就是靠这支部队和他的用兵如神,取得了各种各样的大捷。1578年二月朱翊钧大婚期间,李成梁送来劈山之捷报,为朱翊钧的婚礼锦上添花。朱翊钧心花怒放,亲自率领群臣到祖庙焚香告祖。张居正更是大欢喜,险些忘了老爹已死,特意为李成梁写下了“将军超距称雄略,制胜从来在庙谟”的诗句。李成梁在劈山战役中所表现出的军事才能,震惊天下,连很不喜欢李成梁的《明史李成梁列传》叙述此段时,都给了“师出必捷,威震绝域”“边帅武功之盛,二百年来未有也”的评语。
劈山之捷虽成于1578年二月,但缘于1577年五月。该年五月,横行北方的蒙古速巴亥大军进犯辽阳。有人提醒这位猛夫,辽东总兵李成梁不是善茬,速巴亥嗤之以鼻。夜晚宿营时,速巴亥正在制订明天的计划,李成梁带着他的特种部队突然杀到。由于没有准备,速巴亥被杀得丢盔卸甲,狼狈而逃。这是李成梁百里奔袭、直捣龙潭的经典战例。
1578年二月,速巴亥卷土重来,发誓要活捉李成梁,以雪前耻。当他驻军于劈山(辽宁开原南)时,又有人提醒他,小心李成梁又搞夜袭。速巴亥哈哈大笑,李成梁不会那么蠢,一招用两次。
李成梁当然不蠢,他猜到速巴亥的心思,于是又一次百里奔袭,直趋他的劈山大营,用特种部队先放枪,再冲击。这一次,速巴亥又被打得落荒而逃。李成梁斩杀了四百多蒙古士兵。
李成梁的战法,是陶成喾永远学不来的。绝顶的军事家用兵没有章法,只凭随机应变,用王阳明的说法就是,刹那间的感悟,这就是致良知。
所以,当陶成喾站在城墙上叹息时,连老天都不怜悯他,纵然给他机会,也是浪费。不过,有时候老天会犯迷糊,不小心把那些假机会扔给当事人。现在,陶成喾就接到了老天爷犯迷糊掉下来的一个“机会”。
1578年三月十六,一支七百余人的蒙古武士突然出现在陶成喾的防区前。这是支奇怪的蒙古骑兵,他们带着大量辎重,带着锋利的武器,如风暴一样席卷而来。探子来报告陶成喾时,陶成喾正在喝闷酒,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惊,酒杯落地,但马上恢复平静,内心深处建功立业的欲火熊熊燃烧。
他穿上战袍,上了城墙。
“多少人?”他问副官。
“不到八百。”
“他们的精气神如何?”
“很沮丧。”
哇呀呀,陶成喾叫了起来:“这可真是上苍的成全,来啊,给我出城,杀!”
副官拦了一下他:“大人,我看情况有异。”
“什么意思?”
副官说:“他们不像是进犯的,倒有七分像投降。”
陶成喾马上变得沮丧起来:招降固然有功,但哪里有斩杀敌首大啊!
他正情绪低落时,有人迅速来报告说:“这批蒙古人是来投降的,希望陶大人能收留。”
陶成喾的情绪跌入谷底,举头向天:“苍天啊,我的命啊。”
副官催促道:“大人赶紧出门纳降啊。”
陶成喾转动眼珠,突然吼道:“哇呀呀,这是蒙古人的奸计,来啊,开城门,给我杀!他们人少,我们人多,定能取胜!”
几名副手都拦他,正如几只羊想要拦住饥饿的老虎一样。陶成喾已冲下城墙,踢了几个士兵的屁股,喝令他们大开城门,他要出城建立丰功伟业。
当时的情势是,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陶成喾大开城门。当他在城门前严阵以待那支蒙古骑兵团时,阳光温和地洒在他的脸上,这让他的脸突然燥热,像是被火炉烤到一样。
那支蒙古骑兵团进入他视线,并越来越近时,陶成喾惊讶地发现,这队来侵犯的蒙古武士居然连个像样的战斗阵形都没有,人数虽然多,个个也英姿飒爽,可整体看上去却是乱糟糟的。
副官理直气壮地说道:“大人请看,他们就是来投降的。”
陶成喾神经兮兮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吼道:“胡说!蒙古人狡诈,这里肯定有阴谋,传令,进攻!”
说完,陶成喾抽出腰刀,第一个冲了出去,他的人和**的马现在已合二为一,成了一支射出去的火箭。
他的属下们喊道:“快,保护大人!”几千名士兵一股脑地跟在陶成喾后面,冲向了那支蒙古骑兵团。
当冲进对方阵营时,陶成喾听得很清楚,其中一个看上去是头目的蒙古人用蹩脚的汉语说:“我们是来投降的,不要动手。”陶成喾哇呀呀大喊,掩盖了那位蒙古武士的呼救。宝刀在手,功勋我有,砍!
他对着一位还没有抽出刀的蒙古人,砍了下去。“咔嚓”,人头落地,躯干在马上晃了两下,栽了下来。
陶成喾兴奋得发狂,心里想:都说蒙古人所向无敌,看来只是扯淡。
几千名士兵抽刀,看着蒙古人的头颅猛砍猛杀,如同快刀砍西瓜。半个时辰后,陶成喾的刀已卷刃,沾满黏黏的污血。侥幸活下来的蒙古人掉头就跑,陶成喾下令:不许追击,这是诱敌之计,赶紧数人头。
人头的结果出来了:四百七十七个半。
陶成喾仰天大笑:“李成梁啊,你的劈山大捷砍的脑袋不如我的多啊。”
副官皱着眉头:“大人,这些蒙古人根本没有抵抗,肯定是来投降的,杀降不祥啊。”
陶成喾抽了他一嘴巴:“你给我闭嘴,看看这满坑满谷的人头吧,荣华富贵,千古大名就在这里,你还在这里说丧气话,真该死!我们是天下无敌的,毫发无损,斩敌首四百七十七个半!赶紧找到那半个脑袋,报捷,报捷!”
张居正回京
由于那四百多颗人头是在长定堡砍的,这次屠杀被称为长定堡大捷。陶成喾先把捷报送呈李成梁,李成梁琢磨了半天,敲着桌上的捷报对属下们说:“这事啊,有点诡异。”属下们没有吱声,李成梁继续说,“这事啊,张阁老能看出门道。”
捷报书从李成梁转给辽东巡抚张学颜,张学颜对这道捷报半信半疑,但他还是把捷报送到了北京。朱翊钧看到这道捷报时,张居正已走了三天,可他还是一跳三丈高地喊道:“快去请张先生。”
有人告诉他,张先生已走了。
朱翊钧马上颓唐起来:“这可如何是好……”随即又兴奋地转起圈来,“这样大的喜事,张先生居然没有第一时间知道。如果张先生在,他该如何处理?”
吕调阳小心翼翼地说:“该赏。”
朱翊钧满脸红光:“当然该赏,可怎么赏啊?你说,如果张先生在,他该如何赏?”
张四维站出来说:“皇上已成年,况且张阁老走时也嘱托您要亲自裁定国家大事,您说怎么赏就怎么赏。”
朱翊钧兴奋得直搓手:“啊呀,好,我试试。这样,传旨,长定堡之捷是祖宗洪福助佑,内阁拟旨,一应人员,都行封赏。内阁首辅和其他辅臣,辅佐有功,一并从厚封赏。”
吕调阳和张四维正退步出去,朱翊钧突然叫住他们,让兵部马上派人,带着捷报书星夜兼程去给张先生看,让他赶紧拟出具体的赏赐来。
吕调阳和张四维互望了一眼,眼神相同: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还是离不开张居正啊!
1578年四月上旬,长定堡大捷的奏疏送到湖北江陵张居正府上。张居正看了奏疏,沉吟不语。许久,他才发出一声叹息,自言自语道:“哪里有这样容易的大捷?李成梁兵强马壮,用兵如神,取得劈山大捷时还损失了二百多人,可陶成喾的士兵连受伤都没有。这实在太神奇,不符合常理。”
但皇上已下旨进行封赏,他张居正也不想违抗圣旨。不是他不能,而是他想给朱翊钧面子,给他亲政的信心和尊严。他拟了奏疏,陶成喾、李成梁,包括蓟辽总督梁梦龙、兵部尚书方逢时和左、右侍郎都加俸晋级,内阁的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也都封赏。
他在给朱翊钧的奏疏中说:“这场胜利是祖宗洪福和皇上圣武所致,应该普天同庆。”不过,他在奏疏中留了一句话,“据说这批蒙古人是来投降的,不过还未经证实。”
发出奏疏后,他再给蓟辽总督梁梦龙和兵部尚书方逢时去信,要他们认真查究这件事,等他回京后,务必要把真实、详细的报告交给他。
当朱翊钧在京城用从未用过的皇权时,张居正辞别老母,坐进他那台巨无霸的轿子中,向北京出发。离开江陵境时,他无意间望了一眼故乡,1578年五月十一日的故乡美得让他窒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他也许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故乡,从此,他的故乡再也没有见过他。在轿子中停滞的光阴中,他浮想联翩。此次回京,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这大概是预兆,一种很不好的预兆。
抵达新郑时,他又去看高拱。高拱这次病得更厉害了,离鬼门关只一步之遥。高拱没有和他争吵,而是说起了知心话,张居正感动得要命。临走前,高拱在病**请张居正帮他办一件事,他希望张居正能在皇上面前求情,给予他符合其身份的身后恤典。张居正答应了他。
高拱苦笑,活到最后,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死后的恤典居然还要仰仗政敌!张居正没有这么多想法,他始终把高拱当成好人,直到高拱的著作《病榻遗言》问世后,他才知道高拱“有仇必报”的决心和毅力,不会因为他帮忙而动摇。
自他从湖北出发的那天开始,朱翊钧就一直催他,但南方已进入雨季,道路泥泞难走,所以直到1578年六月十五,张居正才被巨无霸大轿抬进了北京城。
第二天,本来是早朝之日,但朱翊钧为了接见张居正,免了早朝。两人一见,朱翊钧就要从龙椅上下来,搀扶跪倒在地的张居正,但他屁股才抬起,又放回去了。张居正走的这段时间,他成长了不少。张居正明显能感觉到皇上的变化,忽然之间,一个孩子长大成人,他眼中的自信和高傲肆无忌惮。
他对张居正说:“这次您回家,可谓忠孝两全了。”
张居正说:“这都是皇上您的恩赐。”
朱翊钧又说:“张先生旅途劳顿,真是辛苦。”
张居正叩头。
朱翊钧又问:“沿途庄稼如何?”
张居正说:“一片大丰收。”
朱翊钧点头:“这都是先生的功劳。”
张居正回答:“都是皇上的功劳。”
朱翊钧看了看张居正,突然说:“先生走的这段时间,有人搞小动作。”
“小动作?”
朱翊钧点头说:“户部员外郎王用汲攻击陈炌,说他受人指使搞赵应元。可他奏疏里又提我,说我应该大权独揽。你瞧这事,张先生,你还是处理一下吧。”
张居正变了脸色,这件事恐怕没朱翊钧说的那么简单。
当天下午,他就去了内阁。内阁除了吕调阳请病假外都在,正准备给他接风洗尘。
独裁者宣言
张居正还未坐稳,就向张四维索要王用汲的奏疏。
张四维一面把王用汲的奏疏恭敬地交到张居正手上,一面说:“我已拟旨把王用汲革职了。”
张居正“哦”了一声,打开王用汲的奏疏,认真地观看起来。马自强和申时行发现张居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看完最后一个字,张居正“啪”地一下把奏疏拍到桌子上,怒骂:“混账王用汲!”
张四维三人噤若寒蝉,内阁里静得只有张居正的喘气声。王用汲的这道奏疏用心极深,看似是攻击左都御史陈炌,其实是希望朱翊钧能乾纲独断,不要把权力下放给一些野心家。而他所指的野心家正是张居正。
张居正平和了很久,才问张四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人在千里之外,他怎么就攻击上我了?”
张四维把经过一说,张居正可就更气了。这件事的原委是这样的:张居正在老家办理父亲的丧事时,湖广的官场大佬们全都来了,只有湖广巡按御史赵应元没有到。赵应元是1565年的进士,在江湖和庙堂都有口碑。张居正回湖北时,沿途所有地方官都千方百计地巴结。当时赵应元正巡按湖广,极端厌恶官员们的这种行径。所以张居正在老家葬父时,他借口已完成巡按工作,正在办理交接而不能前来。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可张居正就是不舒服。这当然不能怪张居正摆谱,也不能说他心胸狭窄,任何人到了他那巅峰的位置,都有脾气,这是权力惹的祸。他身边伶俐的人马上注意到了主人的情绪,于是把消息放了出去。
也活该赵应元霉运当头。按制度,京官巡按一地结束后,需回中央都察院报到,可很多人已不遵守,这条规定成了摆设。赵应元也没有遵守,请了病假说回老家养病。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是张居正的人,并且主管这件事。他立即发现此时是向张居正献媚的最佳时机,于是弹劾赵应元。在张四维的支持下,赵应元被免职。
但问题马上来了。有消息灵通的人得知,陈炌弹劾赵应元是受佥都御史王篆指使,而人人都知道,王篆是可以和张居正对上话的人,属于张居正心腹中的第一梯队。身为户部员外郎的王用汲见张居正不在朝中,于是拍案而起,上了那道奏疏。
这可能是反对张居正的个案,但经过夺情事件后,张居正变得神经敏感,他说:“反对声音还是这么大,真让人心寒!”
张四维谨慎地说道:“王用汲只是投机取巧,况且已被我驱逐,张公可放心。”
张居正冷酷地看了张四维一眼:“我怎能放心?皇上虽然大了,可毕竟没有人生经验,王用汲的奏疏非常蛊惑人心,一旦听了他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秦始皇固然创下丰功伟绩,但他的帝国才存在几年?一艘巨轮,没有好的舵手,必将倾覆!”
看上去,张居正反对君主独裁,这和他在朱载垕时代的思想大相径庭。那个时候,他是希望朱载垕能独裁的。实际上,他不是反对独裁,只是反对没有执政经验的朱翊钧独裁,他希望自己独裁!
当天夜里,张居正挑灯夜战,针对王用汲的奏疏写了一道奏疏给朱翊钧。他慨然说道:“国家安危,在于所任用,今但当论辅臣之贤不贤耳。如果我很差劲,就赶紧轰走我,另求贤良;如果我很贤良,那么皇上只是一人,管不了那么多事,那就必须要重用我。您不任用我这样的人,还能任用谁?”
说到这里,他想起王用汲奏疏里的话,不禁文字如刀:“况且现在各个衙门的奏章,都要经过皇帝过目而后才能到内阁,内阁大学士们把意见拿出,也必须经过皇帝的裁断,而后才可发布,偶尔有皇上直接拿出意见,这些意见的深度我们内阁是自愧不如。现在竟然有人说,皇上漫不经心,不理朝政,把所有政事都交给臣,怎么敢如此大胆污蔑皇上!臣自受事以来,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上苍可鉴。吾皇圣明,臣竭智尽忠,尽用己才,数年时间,纪纲振举,百司奉职,海内之治,近乎小康,这是老百姓所共同歌颂而欣庆的事!
“可王用汲这浑蛋居然说,人人尽私,事事尽私。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但皇上千万别认为他抽风了,其实他意不在此。我相信,王用汲背后有人指使,但我不知道是谁,所以也就不追究了,皇上也不必追究。”
张居正教导朱翊钧:“皇上您可以做一件事。明告于天下之人:臣是顾命大臣,以死报国是臣之本分,纵然赴蹈汤火,也在所不辞,何况仅仅是毁誉得丧这点小事!皇上不用臣则已,如果非要用臣,臣敢保证,绝不会枉己以徇人;绝不会违道以干誉;政府纪律,必欲振肃;朝廷法令,必欲奉行;奸佞之人,必不敢姑息;投机取巧和追名逐利不计手段之人,必不敢引进,以坏国家之事;如有捏造浮言,欲以蛊惑皇帝,扰乱朝政者,必举祖宗之法,请于皇上,而明正其罪。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皇上之职分也。”
这道奏疏写得酣畅淋漓,字字如针灸,把朱翊钧搞得很舒服。他告诉张居正:“您多年来忠义奋激,朕心深切感动。今后再有王用汲这种混账话,扰乱国是的,朕必遵祖宗法度,置之重典。卿其勿替初心,始终辅朕,以臻于盛治。”
这是张居正作为独裁者的一篇政治宣言书,但里面的口味让朱翊钧很不悦耳。朱翊钧已经长大了,乾纲独断是帝制社会皇帝的专利。张居正说:“你现在还不是时候,而我才是独裁的最佳人选。作为皇帝,你只要做一件事:听我的就是了。”
张居正一向有头脑,但在重大责任和无边权力面前,他也会头脑发昏,这封独裁宣言书就是证明。
翻案长定堡之捷
其实在湖北家中和回京的路上,张居正脑子里始终装着一件事,上完那封独裁者宣言后,他马上就把脑子里的这件事摆到了桌面上。如你所知,这件事就是长定堡大捷。
当他和小病痊愈归来的吕调阳说要重查长定堡大捷的真伪时,吕调阳破天荒地反对。吕调阳有充足的理由,长定堡大捷无论真伪,封赏已成事实,而且是皇上下的圣旨。
“况且,”吕调阳大惑不解地说,“封赏众人也是张大人您许可的。如果重查,未发现问题还好,倘若真发现问题,该如何是好?翻案的话,不是打了皇上的脸吗?您张大人也会被人说成是出尔反尔。”
张居正冷冷地看了吕调阳一眼,沉思了一会儿,语气里带着嘲讽:“吕公,您也知道长定堡大捷是假的?”
吕调阳大惊失色。长定堡大捷的封赏,表面看是张居正同意的,但消息送到湖北时,朱翊钧和内阁已经定了封赏的基调,给张居正去信,不过是让张居正拿出封赏的具体方式。也就是说,长定堡大捷的定性和封赏都是次辅吕调阳与张四维二人完成。
吕调阳听了张居正的问话,不可能不吃惊。稍有头脑的人就知道这次大捷太吊诡。吕调阳忽然记起内阁辅臣们沟通此事时,申时行小声地问道:“我方战斗人员连一根毛都未掉,这太不可思议了。本朝自开国以来,和蒙古人的战役中,这简直是万年难遇的奇迹。”
张四维插嘴道:“皇上已说了,这是大捷,要重赏。小申啊,你还有不同意见?”
申时行立即闭紧嘴巴。于是,吕调阳和张四维拍板:长定堡的确发生了大捷,和这件事沾上关系的人都要赏。这就叫沾喜气,它能鼓舞人心,更像是磁石,能吸引更多的大捷。
吕调阳一想到申时行那句话,又看到张居正冷酷的脸,马上就断定,长定堡大捷是扯淡。可他还是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这点。
人的智慧啊,有时候跟立场、利益有关。
他正胡思乱想时,张居正已把一堆材料摔到他眼前:“这是兵部尚书方逢时多日来调查后的报告,还有辽东巡按御史的调查报告。”
吕调阳慌忙去翻,张居正拦住了:“不必看,我告诉你,那支七八百人的蒙古人就是来投降的。他们因得罪了土蛮,所以携带牛羊东来,请求本朝的庇护,想不到碰上了混账的陶成喾,让他们死得如此冤。陶成喾如果不是白痴,那他就是故意的。这种人,让他在边关,迟早坏事。陶成喾是名利熏心,还情有可原。可你吕大人,居然不分是非,看不清善恶,迎合皇上的意思,糊涂透顶,你这个次辅是怎么当的!”
张居正越说越激动。吕调阳已是满脸铁青,浑身颤抖,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永生永世不出来。就当他无比尴尬、恐惧时,张四维、马自强和申时行来了。三人一看这气氛,马上明白吕调阳被训斥了。
张居正觉得对吕调阳的教训已到位,马上转到张四维身上:“长定堡大捷是胡扯!”张四维也是大吃一惊,他不是吃惊张居正这句话,而是吃惊张居正这句话背后的用意:翻案。
翻案,谈何容易。皇上朱翊钧接到捷报后,就如捡了宝贝跑到天坛去祭天,又宣告天下,搞得连东洋大海最深处的海龟都知道了。当然,如果仅是这一点,损失并不大。至多会有人说君有戏言,张居正说话是放屁。可还有一点,是张四维必须替张居正考虑的,那就是恩赏的问题。先不说其他人,单就张居正的亲信——兵部尚书方逢时,内阁吕调阳、张四维就不会高兴。这次封赏,已荫及了他们的子孙。如果翻案,大家肯定一场空,更不必说那些边防将士了。
他轻声细语,用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问张居正:“张公有证据了?”
张居正敲了敲吕调阳眼前的那堆材料:“要看吗?”
张四维是聪明人,根本不必看,因为长定堡大捷第一次进入他耳里时,他就知道这是假的。但他和吕调阳一样,看到朱翊钧喜极而狂的状态,不知不觉地选择了附和。如今面对张居正,他才意识到当初的行为是多么愚蠢。
他摇了摇头,声音提高了些,因为这是为张居正打算:“张公要翻案,牵扯的人太多。”
张居正知道他的意思,没有沉思,而是飞快地说道:“正义需要伸张,绝不能打马虎眼。”
“难堪得很。”张四维又把声音压下去。
“那诸位就多包涵,难堪无所谓,国家法度、公正、公义才是正道。”
吕调阳不禁发出一声叹息,如同一片枯叶飘落水中。张居正没有听到,看向申时行:“你怎样看?”
申时行看了其他三人一眼,面不改色地回道:“张公说得对,必须要公正。”停了一下,“张公决定了吗?”
张居正坚毅地点头,申时行轻轻地咳嗽道:“有几句话,不知……”
“你说就是。”张居正说。
申时行道:“翻案,意味着您多年的同僚、心腹相共的朋友,他们的封赏要被收回。为朝廷整饬纲纪,不顾私人关系,这……”
张居正冷笑:“赏罚是国家重器,赏罚倒置,还成什么国家?至于私人关系,理解我的人不会有想法,不理解我的人,我何必照顾他们的情绪?!”这话掷地有声,冷酷无情,内阁的空气突然冰冷起来,寒得使人上下牙打战。
内阁会议之后,张居正立即指使他的言官弹劾陶成喾杀降邀功,请求治罪,同时请朱翊钧收回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侍郎以及蓟辽方面官员的恩赏。
朱翊钧看到这道奏疏,惊讶地张大了嘴,征求张居正的意见。
张居正说:“事情既已传开,应该彻查。”
朱翊钧皱起眉头:“张先生,这件事真如奏疏上所说的吗?”
张居正回答:“很简单,派名得力官员到边关去查,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朱翊钧很为难:“张先生,这事……”
张居正正色道:“皇上,赏罚之事,马虎不得。”
朱翊钧无可奈何地发出叹息。
几天后,派去调查的官员回来报告朱翊钧,正如那位言官所说的,长定堡大捷是杀降。
朱翊钧跳了起来,气得满脸通红:“蓟辽督抚、总兵、副总兵全蒙蔽朕,朕宰了他们!”
张居正想不到朱翊钧如此生气,暗暗吃惊,急忙用一句话压住他:“赏罚明当,乃足劝惩,未有无功幸赏,而可以鼓舞人心者!但惩处也不可过当,我看,追夺之前的一切赏赐就可以了。”
朱翊钧虽然同意了张居正的意见,但仍然气呼呼的。也难怪他如此生气,这是他在没有老师张居正的情况下亲自处理的第一件事,想不到结果是这样。他感到自尊受到残酷的挑战,整个人都无精打采起来。
张居正发觉了这名学生的情绪,安慰道:“皇上处理政事,需要多方面倾听察看,不能信一面之词。纵然是许多人说得一样,也要从侧面进行判断。”
朱翊钧握紧拳头,砸在龙椅上:“这件事连吕调阳和张四维都断定是真,他们也欺骗朕!今后让我能相信谁!如果没有张先生,我该怎么办!”
张居正吃了一惊:“这是偏激,很不好。”可朱翊钧说的也是事实,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的这位学生在日后的岁月中把这种偏激性格发挥到极致,让大明朝从悬崖上滑落,跌得粉碎。
正当他沉思时,朱翊钧忽然看向他:“张先生,这件事当初你也同意封赏,也就是说,你也断定这事是真,难道您也被蒙蔽了?”
朱翊钧这话半带不可思议半带挑衅,这又使张居正吃了一大惊。他沉思许久,才解释道:“臣在当初奏疏中说过‘虽其中有投降一节,臣未见该镇核勘详悉’的话。当时离京太远,很多事不好处理。况且皇上已祭祀了天地,臣不好再说什么。”
这解释太苍白,所以朱翊钧的质问就如刀剑:“可现在您却说了。”
张居正哑然。
朱翊钧觉得气氛不对,马上换了副口气:“张先生,君无戏言,其实我无所谓。我担心有些嚼舌根的人说您出尔反尔、颠三倒四。”
张居正苦笑:为了国家赏罚重器,被泼点污言秽语有什么关系,况且,这么多年来,自己身上的脏水还少吗?
让他心情低落的是朱翊钧的表现。是啊,君无戏言,朱翊钧第一次亲政的裁决,想不到就被他张居正推翻。任何一个皇帝,都受不了这种侮辱。
他离开皇宫时,脑海里猛然冒出个想法:这件事是不是做得太不近人情?他是不是有点太较真了?他得罪的岂止是皇上,还有他的同僚、战友,那可是对他忠心耿耿的人啊。
这样想着,他一抬头,看到夕阳如血,正在沉重地坠落。他又想到朱翊钧,这个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是成熟了还是更倔强了?这种想法稍纵即逝。
对朱翊钧,他全部是关怀,根本没有思考过朱翊钧的人性,尤其是朱翊钧在缓慢生长的阴暗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