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金钱拉锯战(1 / 1)

一个烈日炎炎,能把路人烤熟的中午,工部尚书李幼孜浑身冒火地跑进内阁,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对张居正说:“您看,您看,又来了。”

张居正困倦异常,好不容易才昏昏睡去,被李幼孜这么一惊一乍,睡意顿消。他接过李幼孜手上的手谕,是朱翊钧给工部的命令:铸银十万,赏赐宫人用。

张居正失声道:“天啊,皇上这是要干甚!”

李幼孜情绪激动:“赏赐宫人啊,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够胡闹的了,可也没有这样三番五次向政府要钱啊。皇上真是聪明,从国库里要不到钱,就要我工部铸钱。张阁老,这事你看怎么办?”

张居正脱口而出,声音很大:“不能铸!”

李幼孜被张居正这三个字吓得一愣,随即没有底气地自言自语道:“皇上会听您的吧。”

张居正已打定主意,站起来对李幼孜说:“我去见皇上,你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件事不必放在心上。”

见张居正如此自信,李幼孜也就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朱翊钧一听张居正来见,马上想到是关于铸钱的事。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对身边的人说道:“张先生简直是顺风耳啊,李幼孜这嘴也够快的。”身边的人看到他脸上挂着讽刺似的笑,吓得一声不敢出。

他自言自语道:“这回我是铁了心,看张先生如何!”打定了主意,坚定了信心,他迈着给自己助威的大步昂首走出来,和张居正见面。

张居正行礼完毕,还未开口,朱翊钧抢先问道:“张先生来,是为铸钱之事吧?”

张居正心里发笑,口上却只说了个“是”字。

朱翊钧内心狂喜,以为从张居正的“是”字上,他分明感觉到张居正这次信心明显不足,也就是说,张居正毫无把握能说服他,这正是他反攻的资本。

“铸钱也并非我心血**,自我登基后,万历四年二月和万历五年二月,都有圣旨铸钱,那可是您批准的。”朱翊钧侃侃而谈,“今年距万历五年已过去两年多,我想应该再铸些钱来。后宫赏赐太少,我又不想从国库拿钱,只有铸钱才是上上策。”

说完这些话,朱翊钧洋洋得意地看着张居正。张居正像石雕泥塑般,毫无反应。朱翊钧内心狂喜,他以为张居正真无话可说了,正要继续大发议论时,张居正突然提高了嗓音:“臣请问皇上,钱币的作用是什么?”

“呃。”朱翊钧被问住了。确切地说,他知道“用来花”的答案是错的,所以他不敢做任何回答。

张居正抢占了高地,马上发起滔滔不绝的进攻:“钱币是用来通货便民的,不是用来在宫廷里赏赐的。嘉靖时期已铸钱多种,您登基后,民间流通的钱币还是嘉靖时期的,前两次铸钱在民间已引起争吵。百姓认为,旧钱还未花完,又来新钱,要想流通,必须要拿旧钱换新钱,这是很麻烦的事。政府的责任是利国利民,利民就是别给百姓找麻烦。迄今为止,民间的钱至少有五种,倘若再筑造一种新钱,不但浪费工本,还会让百姓无所适从。我的意思是,不如等民间流通的钱少了许多后,再铸钱也不晚。至于您说赏赐宫人,我看大可从国库挪个一千两旧钱,这才是上上策。”

朱翊钧一言不发,张居正也不再说话,宫里静得连人的呼吸声都能听见。许久,朱翊钧才低下高傲的头颅,说了句:“那就依张先生的意思吧。”

张居正对朱翊钧,向来是以教化为主,不但要他口服,还要他心服。他趁势追击:“皇上有恻隐之心,见宫人用度不丰就有心赏赐,这是仁君做派。但皇上应知道,人君在上,一动一言,都是度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似的谨慎则存,不管不顾地奢侈浪费则亡。昭昭神明,其实就在你我身边,能不谨慎?!”

朱翊钧机械性地点头,说:“朕全都知道了,张先生忠爱。”

知而不行,不是真知,朱翊钧就不是“真知”。一个月后,苏州、松江发生水灾,礼部言官和工部官员请求朱翊钧暂停苏松织造。朱翊钧大怒若狂:“还要不要人活了,没有衣服,难道要宫廷所有人都赤身**吗?!”

织造就是皇家用物加工厂。朱翊钧时代,织造还只是闲散在民间的工厂。皇帝派内监拿着衣服的样子到江南找百姓织作,费用一部分出自内库,一部分出自政府征收的盐税。但钱从皇宫里出来几经周折后,到百姓手里就所剩无几了。有时候,皇宫里根本不出钱,所以百姓极不情愿承接这政府工程。但这可不是百姓能说了算的,织造渐渐成为江南百姓的强制性任务。

这年发生在江南的水灾,异常严重,所以政府官员才希望今年的织造停止。但朱翊钧没有万物一体之仁,发了龙颜大怒。政府官员们只好去找张居正。

张居正听取了众官员的报告后也觉得,如果照旧织造,江南百姓负担太重,所以指示工部尚书李幼孜,上疏要皇上召回内监,再看下一步。

李幼孜的上疏很快得到朱翊钧本人的反应:“御用的袍服紧急,如果召回内臣,那这些袍服怎么办?召回内臣把袍服的监督工作交给地方大员,那些地方大员脑洞奇大,质量谁保证?”

这意思已很明显:内臣不会召回,所以织造工作继续。

张居正在内阁,和张四维、申时行对坐无言。桌子上放着朱翊钧的手谕,每个字都非常刺眼。

时光流逝,内阁静如坟墓,申时行终于忍不下去,先开了口:“皇上这一年来变化很大。”

“此话怎讲?”张四维更是憋得难受,终于有人说话,他连忙如释重负地接过话头。

申时行看了眼张居正,见张居正毫无表情,觉得应该说下去:“皇上对物欲的追求越来越高,越来越频繁。”

张四维瞄了张居正一眼,张居正脸上抖了下。张四维慌忙煞有介事地训导申时行:“你这是什么话,有张阁老鼎力辅佐教化,皇上英明神武。”

申时行不说话了,张四维也沉默起来。又是很久,大家终于听到张居正一声长叹:“咱们一起去见皇上吧。苏松织造的事,非停不可,否则又是水灾,又是义务劳动,百姓哪里受得了啊!”

张四维连连点头称是,三人去见朱翊钧。

朱翊钧摆张臭脸迎接三人。张居正最先发话:“江南水灾,松江最重。皇上应有好生之德,停止今年的织造,让百姓可以喘息。”

“朕未尝不爱惜百姓,但松江的织造很快就完,不能虎头蛇尾啊。”朱翊钧懒洋洋地说,一副无赖相顿现于光天化日之下。

张居正追进一步:“皇上能有此心,真是苍生之福。臣以为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忧,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织造是快完毕,但终究没有完毕,百姓还在受苦。皇上等完工后召回内监,不如现在就召回,百姓所受的皇恩就更加浩**。”

朱翊钧一肚皮的不忿:“这真是让朕为难啊。全都撤回,宫廷御用之物怎么办?”

张居正又放松一步:“南京所受的水灾不重,可不必停止。”

朱翊钧有了回旋的余地,又见张居正不容更改的神情,只好借坡下驴:“那就这样吧,下旨召回苏松的内监。”

张居正领着张四维和申时行叩头谢恩。朱翊钧说着场面话:“君臣一体,百姓才能受惠。希望张先生再接再厉。”

张居正当然会再接再厉,七年来,张居正从来就没有放松过片刻的身心,说到做到,甚至做了都不说。朱翊钧却是心口不一,1579年末,朱翊钧突然又下旨令织造绸缎七万余匹,预算白银五十万两。内监比圣旨还快,已经出了京,飞奔在去往南中国的大道上。

工科言官王道成第一个上疏,请朱翊钧减少定额,因为南方百姓还未恢复生气。张居正也很快得知发生了变故,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说得好好的,皇上何以出尔反尔?为什么又要织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下江南的百姓?

这所有的“为什么”,张居正都找不到答案,他只好再去见朱翊钧。但这次朱翊钧没有见他,张居正并未有不祥的感觉,他回内阁后就上了一道奏疏,请朱翊钧关注国家、关注民生:“织造这种事实在是可有可无的,如果皇上认为真的不能没有,那至少可以减半。”

朱翊钧“留中不发”。张居正就指使众臣接二连三地上疏。朱翊钧立即发现他陷在忠臣劝谏的汪洋大海中,气恼地说:“这些人真奇怪,怎么都和张先生一个调子!”他说完,就探寻地去问身边的太监们,太监们低头不语。

“好好好,”他丧气地说,“就减半,烦死我了!”

他说这句话的那天晚上,冯保派他的心腹徐爵去告诉张居正小皇上的反应。张居正满意地笑了,皇上总算有心。

徐爵把冯保来通知他的本意说了出来:“皇上最近对张先生有点……”

“不必说了,”张居正打断他的话,“能减半就是江南百姓之福,百姓有福,我受点皇上的气有何关系?只要能把事办成,其他勿论。”

徐爵被张居正的凛然所震慑,站了半天才想起冯保还有句话要传给张居正:“冯公公说,皇上最近总提他岳父,还有李成梁。”

张居正心上一动,这件事的确是个事。他打开了记忆的大门,这扇大门离他不远,就发生在叫停苏松织造之后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