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钱
苗头往往被人忽略,因为即使苗头的主人也很难注意到它。但星星之火必能燎原,到那时悔之晚矣。所以理学家和心学家们才苦口婆心劝人“研己”(抓住苗头加以认真研究,从而发现其发展趋势和利害关系)。
朱翊钧的金钱欲望苗头早就萌生,只不过他自己未注意,为整个帝国奔波劳苦的张居正自然也没有注意,不是他不能注意到,而是没有精力去注意。
1579年阴历三月,朱翊钧对户部尚书张学颜哭穷,说后宫嫔妃增加了许多,但胭脂钱还是从前的数额,为了每位美女都有胭脂用,他母后以身作则减半。他还对张学颜说:“倘若祖宗法制允许,朕真应该带您去后宫看看,女人都没女人样了。”
张学颜紧张兮兮地问:“为啥?”
朱翊钧长叹说:“素颜的女人哪里叫女人啊?”
张学颜急忙动用脑筋,准备为朱翊钧分忧。朱翊钧不用他分忧,扔给他一道手诏说:“再给我二十万两银子吧。”
张学颜险些一头栽倒,因为今年的宫中支出一百万两已经支付,才过去三个月,就又增加二十万两,这是个极大的难题。张学颜神情恍惚地回到户部,对着账目唉声叹气。和当时绝大多数人一样,每当遇到困难时,他总会想到张居正。
阳光温柔,但张学颜满脸是汗地抱着账目和朱翊钧的手诏去见张居正。他把来龙去脉大致一说,张居正的脸色就阴沉起来。张学颜发现苗头不对,急忙说道:“张阁老,这件事应该是我能做的,不该麻烦您,皇上若是知道我来找您,恐怕也会不高兴。”
张居正冷笑:“这样大的事,你还敢不经过我而擅自做主?”
张学颜魂飞魄散,嘴巴已不利落:“不,不,张阁老,这……我的……其实,我是想说,不该来麻烦您,我应该拿出方案来找您,而不是请您出主意。”
张居正乜斜着眼睛,看了看张学颜,说:“你现在就想主意,我听听。”
张学颜后脊发凉,他有办法,但这个办法其实不是办法,或者说,他张学颜不能用这个办法,只能让张居正来用。这个办法就是:拒绝支付。
张居正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禁起了些怜悯之心。他要张学颜把账本给他,并用一句话解脱了张学颜:“你别管了。”
坐在内阁春天的阳光里,张居正打开了回忆的巨门。三年前,他向朱翊钧讲解节俭之道,朱翊钧听得是那样入迷。两年前,他还是和朱翊钧探讨节俭之道,朱翊钧也是聚精会神,只不过听完后,问了句:“如今国库充盈,没必要再那么节俭吧。”
张居正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脸色很难看,是故意摆给朱翊钧看的。他的话也不是太顺耳:“皇上,千金之家,纵挥霍无度,也会坐吃山空,何况如今国库远没那么乐观。您应该把节俭当作天理放在心中,把乱花钱当作人欲,尽早克去。”
张居正已不记得朱翊钧当时的表情,不过在那件事后不久,他就知道朱翊钧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1578年他从老家回来后,他就发现朱翊钧在他离开时从户部调拨了三万两白银充入后宫。三万两白银不是大数目,但朱翊钧的动机就不好。为此,张居正特意和朱翊钧聊过这件事,朱翊钧在他讲述金钱来之不易的大道理时不动声色,讲解结束后,才在他锐利的眼光监视下,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记忆的巨门嘎吱嘎吱地合上,张居正看着朱翊钧的手诏和户部的账本,坚定地站起身,走向皇宫。
朱翊钧正迫切地等张学颜,想不到等来了张居正,沮丧全写到了脸上。
张居正并不理会朱翊钧的脸色,自他从老家回来后,朱翊钧的脸总是变幻莫测,他没有心思去揣摩脸背后的心理,他来这里的目标明确,意志坚定:要朱翊钧知道赚钱不易。
张居正深刻感觉到,对于此时的朱翊钧,纯粹说教已起不了大作用,所以他先拿出账本呈给朱翊钧。朱翊钧打开看了半天,他确信朱翊钧已看出大概,才缓缓开口道:“前年(1577年)收入白银435万余两,去年(1578年)却只有358万余两,减少了80余万两。但前年的支出是349万余两,去年的支出是388万余两,上升了40余万两。前年盈余近100万两,去年却超支了30万余两。”
朱翊钧明知故问:“这上升的40余万两都干什么了?”
张居正回答:“宫廷支出是大部头。”
朱翊钧脸红了一下,张居正趁势问道:“我听说您又想从户部支出二十万两?”
“呃,”朱翊钧在龙椅上极不自然,“张先生,您不知道宫廷用度突然多起来,因为人多了嘛。我大婚之后,凭空多了好多人,这您是知道的……”
看到张居正神色平静,朱翊钧说不下去了,只好急转直下道:“既然财政如此窘迫,那我就收回成命,二十万两不要了。”
“这怎么可以!”朱翊钧话音未落,张居正已脱口而出,“皇上金口玉言,说到就要做到。”
这句话让朱翊钧摸不着头脑:“我不明白张先生的意思。”
张居正说道:“皇上已下了手谕要钱,就该把钱拿到手。”
朱翊钧酸酸地回了一句:“张先生给我看了账本,我哪里还有心情要啊。就是我想要,我看张先生的意思也不是想给。”
张居正斩钉截铁:“当然要给,皇上不是黑白不分的人,要钱自有道理。给皇上看账本,只是想告诉皇上,最近几年在我主持下,国库虽丰盈,但家底依然很薄,经不起挥霍浪费。该花的钱自然要花,但挥霍浪费,却绝对不可。”
朱翊钧被这番软中带硬的敬告弄得很尴尬,讪讪地笑了一下,也只好承认:“张先生说得是。”
张先生说得是或不是,不是靠嘴来评定的,还要靠行为。朱翊钧只是口头上认为张居正说得对,但并未付之行动。一个月后,他又要钱了。这次他没有向户部要,而是把手伸向了光禄寺(掌管朝廷祭享、筵席及宫中膳羞的机构)。
张居正执政后,光禄寺的财政预算被砍了一大半,每年只有十万两白银。光禄寺官员们一直在叫苦,想不到苦上加苦,他们突然接到朱翊钧的旨意:把你们的十万两白银先挪给我用一用。
光禄寺领导跑来找张居正,垂头丧气地说:“这活没法干了。”
张居正问明事由,思虑了一番,突然臭骂光禄寺领导:“你们没有脑子吗?这点小事,也跑来找我!”
光禄寺领导被骂得如雷轰顶,心想:这还叫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皇上擅自挪用政府部门的钱,你身为首辅就不管吗?
可他们也只敢在心里这么说,面上还是得毕恭毕敬地听着张居正的责骂,然后又毕恭毕敬地被张居正赶了出去。
光禄寺领导一走,张居正沉重地坐回到椅子上,刚才有点过于激动,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站起来的,都没有了印象。他的火气不是针对光禄寺领导,而是朱翊钧:看来上次精神和物质上的感化,毫无效果。他稳定了情绪,整理了衣冠,大踏步地走出内阁,奔向皇宫。
朱翊钧急忙跑出来见他的张先生。他的张先生脸色不太好看,最近这段时间,他时常发现张先生总摆出一副臭脸,不知是摆给谁看。
张居正这次没有废话,而是直奔主题:“皇上又要钱做什么?”
朱翊钧急忙说道:“这次的钱可不是我要的,是两宫太后要赏赐众人,没有现钱,所以先从光禄寺挪用,母后说这笔钱很快就会还上。”
张居正马上意识到这事有点麻烦。李太后要钱和朱翊钧要钱是两个概念,张居正觉得,朱翊钧还小,有时候自制力差,要钱只是胡要,经过坚定的劝说,还可改正,可李太后是大人,心里有主意,她要钱,那就是说一不二的事了。
这是李太后第一次要钱,张居正绝不可以阻止。他在心里暗下决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但不能这样就让皇上把钱轻易地拿走,有些话必须说清楚。
于是他说:“财赋有限,费用无穷。一旦库藏空虚,发生灾荒、战争,就难以应付了。”
朱翊钧知道钱到手了,乐不可支地点头。张居正心里叹了口气,说完他最后想说的话:“希望皇上以后力加节俭,若再和政府要钱,臣等可就不敢奉诏了。”
朱翊钧的脸变了,不是苍白,而是可怕的苍白,眼芒辛辣地射向张居正。正在叩头谢恩的张居正没有看到,更没有感觉到。
当张居正在内阁和张四维谈起这件事时,张四维打了个寒战:“张阁老,你这话说得有点重啊。”
张居正茫然若失地看着张四维。张四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毕竟是皇上,而且年龄也不小了,道理上四海财富都是皇上的,您怎么敢说以后不敢奉诏呢!”
这对别人而言,无疑是一道霹雳,可张居正只是一笑:“财政的确不容乐观,我也是实话实说。”
张四维追问了一句:“以后皇上要钱,您真敢不奉诏?”
“敢!”张居正看了神经兮兮的张四维一眼,又补充道,“良心上过得去,就不会前怕狼后怕虎!”接着把目光投向远方,自言自语道,“人最重视的应该是自己的良心,违背良心做事,才可怕。”
朱翊钧总要钱是否算违背良心,张居正心知肚明。宫廷是需要钱,因为用了太多的人。有些人就是摆设,为了皇帝的威风,这些人在张居正看来是不必用的。李太后要赏赐宫人和外面的和尚,这也是没事找事,用钱打水漂。但在朱翊钧和李太后看来,这些钱该花。所以说,良心这东西,一人一个标准,你用你的良心标准去衡量一个人,认为他十恶不赦,而他本人还感觉自己是圣人。
朱翊钧虽没有感觉自己是圣人,但绝对不认为自己毫无良心,挥霍本应该用在国家建设上的、张居正用汗水换来的钱。
张居正在把光禄寺的钱挪给朱翊钧后,心神仍不能安定。思来想去,他给朱翊钧写了道奏疏,深情地探讨了金钱的来之不易以及国家特别需要钱的现状,希望皇上能节俭克制,做一个朴实无华的皇帝。
这道奏疏如投进坟墓,毫无回音。张居正执政以来第一次遇到朱翊钧对他的奏疏“留中不发”。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但张居正却一厢情愿地认为,朱翊钧只是在耍小孩子脾气,因为很快发生的一件事让他觉得,他和朱翊钧的关系仍如从前,甚至比从前还要好。
1579年夏初,朱翊钧浑身起了疹子,病势急转直下,大有一命呜呼之意。
出疹子在今天都不是小事,何况是明代。李太后惊慌失措,整个帝国焦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