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隐之死(1 / 1)

何心隐原名梁汝元,江西永丰人,一生至为传奇。

何家家财万贯,所以何心隐受到了良好教育,他本人又天资聪慧,喜欢经史,所以对经史问题很有真知灼见。同时他怀抱远大,以干一番事业自期,时人皆以之为非等闲之辈。1546年,他中乡试,主考官对他只有四个字评价:天下奇才。

人人都能预见何心隐的远大前途,但何心隐把这远大前途掉了个头。他有一颗敏感多疑的公知心,看到花落就要下泪,眼见当时社会混乱,政坛腐败,所以投入了阳明心学左派的怀抱。

何心隐的心学思想很繁杂,但有其主旨。在他看来,人人都有能知是非善恶的良知,可以自我管理,所以政府别管那么多。倘若每个人不受政府管理,就能不受束缚、心无旁骛地致良知,从而达到内圣外王。

这在古代中国简直是痴心妄想,何心隐却认为这可以实现。他四处奔波,将自己的思想散播给苍生。因为这种异端思想,他曾饱受牢狱之苦,但在友人的帮助下出狱后,不改初衷,继续四处讲学。后来居然胆大妄为,跑到京城讲学。

他的同道耿定向很钦佩他。张居正在国子监任职时,耿定向多次向张居正提到何心隐,夸奖他非池中之物,将来有一天必能腾飞。

何心隐名动九州,张居正当然有所闻。张居正是现实主义者,坚定地认为人在没有外力约束的情况下想成为圣人,简直天方夜谭。所以他对何心隐本人不置可否,碍于耿定向的竭力推荐,张居正才答应和这位神龙般的人物见上一面。

张居正同意和何心隐见面,何心隐却不见,因为他很忙,讲学、著书、辩论,忙得四脚朝天。耿定向约了他好多次,终于敲定了二人约会的时间。

约会地点定在耿定向家。何心隐先到,和耿定向谈了一会儿,突然右眼皮直跳。心学家大都相信预感,所以他跑进后室去闭目养神,顺便思考眼皮跳的缘由。他进去还未坐定,张居正就来了。

耿定向去后室请何心隐,何心隐的眼皮已跳得紧锣密鼓,坚决不见。耿定向死活都劝不出来,只好扫兴地对张居正说何心隐生病了。张居正“哦”了一声,两人谈了一会儿,张居正走了。

耿定向很生气地跑进内室,质问何心隐。何心隐说:“真是奇怪,他一来,我眼皮就跳,不是好兆头啊。”

耿定向哭笑不得,说:“张居正是人中龙凤,你又自诩为人中之龙,你二人见面必能撞出思想的火花,这样大好的机会,为何要错过?”

何心隐很自责,向耿定向这位“媒人”道歉,并发誓说:“下次一定,就算眼皮子跳得七歪八扭都要见。”

耿定向的热情被重新点燃,再约张居正。张居正施施然而来,何心隐早已正襟危坐,像是等待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敌人。耿定向互相介绍完,两人一言不发,只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耿定向手足无措,很想打破死一般的沉默,但满腹经纶的他此时此刻却找不到任何方法,也只好跟着一言不发。

三人在那年最热的一天中午,坐在空气仿佛凝固的书房中,浑身冒汗,静如雕像。

半个时辰后,何心隐终于支持不住,长出一口气,站起来向张居正拱了拱手,转身离开。耿定向发现他后背已被汗水湿透。到了大门口,何心隐神色慌张地对耿定向小声说道:“此妖必为宰相,为宰相后必杀我。虽然我必死在他手,但我还要坚持真理。”

耿定向吃了一惊,何心隐已扬长而去。

回到房间,张居正仍是半个时辰前的坐姿,脸色平静。耿定向小声地问:“如何?”

张居正冷笑:“此妖总想飞,我非让他飞不起来不可。待我做了宰相,必要处置他。”

耿定向又吃了一大惊,他陷入沉思,不知该不该把何心隐的话告诉张居正,也不知该不该把张居正的话告诉何心隐。

两人的会面看似无言,实际是在神交。如果有一天,何心隐不被张居正杀掉,那何心隐会死不瞑目;如果张居正不杀何心隐,张居正也会抱憾一生。

耿定向从张居正这里问不出什么,只好去问何心隐。何心隐琢磨了许久,才慢慢地说道:“严嵩想消灭道学而办不到,徐阶想扶持道学也不成,能兴灭道学的只有这个人。你记住:这个人一定会杀我!”

何心隐所谓的道学,不是纯粹的阳明心学,而是后来的左派心学。现成良知,全然不顾外在约束,省掉“省、察、克、治”的心学“事上练”步骤,全凭一腔热血和我行我素改变世界。

在张居正的印象中,心学左派的人总是一副救世主的模样上蹿下跳,永不安分,口无遮拦,凭着私心(他们却认为是良知)说三道四,哗众取宠。

张居正对那些心学家何以有这样的印象,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黄宗羲的分析一针见血:心学家们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时常向人推销“人人平等”的思想,所以能获取民心。心学家们大都是聪明至极的人,是出色的实用心理学家,而且阳明心学本身就是让人顿时可以“明心见性”的学说,经过他们些许的努力,就会获得很多人的青睐。尤其重要的是,心学家们永不言败,认准了目标就矢志不移,从没有一时一刻放弃的时候。最后,阳明心学本身就有打破传统、挑战权威的精神,黄宗羲说,这些人随时会把传统和政府尊崇的圣人与礼仪掀翻在地,从不客气,从不愧疚。而心学左派在这方面更是变本加厉,这就难怪张居正极度憎恨和厌恶他们。

当张居正在1579年正月下令废除天下书院时,何心隐七窍生烟,宣称要不择手段把张居正搞掉。

张居正这几年来一直在通缉何心隐,但不知什么原因,何心隐像是被地球吞没了一样,无影无踪。他以为何心隐死在哪片深山老林里了,想不到废除书院的命令一下,何心隐又跳了出来。他大发雷霆,下令各地政府全力缉拿何心隐。

最后,湖广巡抚王之垣福星高照在他的境内活捉了何心隐。王之垣得意扬扬,不忘拍张居正的马屁:“张阁老说你这种人总想飞,想要飞得更高,张阁老还说,非让你飞不起来!”

何心隐冷笑,保持着高贵的心学门徒风度:“没有张居正的命令,你敢杀我?你这个蠢货!”

这正是王之垣的软肋,他被戳得生疼。恼羞成怒下,他抢来一根棍子,死命地殴打何心隐。何心隐一声不吭,对他讥笑。

王之垣打了半天,突然就改变了主意,他决心先从思想上摧毁何心隐。

他对何心隐说:“张阁老正在进行翻天覆地的大变革,这么大的帝国已渐渐步入正轨,你们这群愚昧无知的人非要跳出来四处指摘,你说你们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何心隐最喜欢的就是辩论,他的伤痛马上消失,振振有词地说:“我祖师爷王阳明说,书院的意义是弥补官学的不足,没有了书院,官学会轰然倒塌!”

王之垣冷笑:“别鬼扯了,千百年来,书院很少,我也没见官学倒掉。”

何心隐借势道:“那正是因为有书院的缘故。书院早在孔夫子时代就有,孔夫子就是书院的创始人。你们废书院,就是数典忘祖……”

王之垣不想扯这些没用的,打断何心隐的话:“你口口声声要让普通百姓觉醒,孔子不是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吗?只要让百姓按命令去做,干吗要让他们明白为何这样做?倘若百姓真明白了统治者为何要这样做,那就会有议论,有争执,命令还怎么被执行?”

何心隐说:“你根本没读懂孔子。孔子的意思是,应该让百姓自由自在地去思想,去发现自己的良知,而不必让你们这群家伙去教导百姓怎么发现良知!”

两人的辩论是驴唇不对马嘴。王之垣发现何心隐油盐不进,只好用最后的招数:“如果你现在是张阁老,为了拯救这个帝国,你该怎么办?”

何心隐不语了,王之垣幸灾乐祸起来:“你们这种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敢说你如果是张阁老,会给百姓解放思想,放任自流吗?”

何心隐憋得脸红脖子粗,用可怕的眼神盯着王之垣。王之垣一招得手,绝不给他反击的机会,继续说道:“在上者,必要统一思想,在下者,必反对统一思想。你们祖师爷如果在今天张阁老的位置上,也会如张阁老那样做的。你承认不承认?”

何心隐狂暴起来:“闭嘴,你给我闭嘴!”

王之垣闭了嘴,狂笑着出了牢门。

几天后,他突然带着一群人,拎着更大的棍子如一阵飓风般涌进了何心隐的牢房,先是狂笑,接着就是乱棍齐下,把何心隐活活打死了。

据说,何心隐死时,仍坚持十几年前的那句话:“凭你是杀不了我的,杀我的是张居正。”

何心隐是张居正当政时代心学左派最耀眼的明星,他的被杀,是心学左派销声匿迹的信号。

张居正和天下公知作对,其实就是思想独裁。统一思想在任何出色的政治家眼中都是重中之重,所以禁止讲学、废天下书院,站在张居正角度,没有错,站在任何政治家的角度,都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