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总结了耿定向的清丈田亩报告后,张居正带领他的内阁成员制定了清丈田亩八项规定,明确了清丈的方针和步骤,还规定了清丈的期限、丈量计算方法和经费的供应办法等等。
为了在全国推动清丈,张居正以身作则。他让儿子张嗣修主动清查自家的田地,最后查出隐占的田赋五百余石,然后将这部分隐占的土地和自己应该享受的优免田粮七十四石一起报给官府。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纵然是制定清丈法律的张居正本人也不例外。
可无论是细致的法律与规定,还是张居正的以身作则,都不能避免在清丈过程中发生的激烈斗争。这就是从虎口里夺肉的代价和必然。
最先跳出来反对清丈的自然是豪绅,他们和政府官员勾结,明目张胆地隐瞒田地。其次是政府官员,一部分政府官员的家族本身就是豪绅,所以在清丈时消极应对,另外一部分政府官员发现升官的机会来到眼前,马上抓住,虚报田亩以邀功请赏。
对于豪绅的抵抗,张居正以强硬手段应对,甚至动用地方军队;对待不作为的官员,张居正用考成法撤职查办,毫不留情。可对于那些虚构多报田亩数的官员,张居正感到棘手。他们不是不工作,而且工作起来非常卖力,竟然把一些荒田都强塞到豪绅名下。更有一种伶俐的官员,把原来的亩数缩小,反过来就增加了耕田的亩数。豪绅们自然不干,闹得鸡飞狗跳,这些官员就请求派军队协助。由此可知,清丈田亩开始时,大明帝国各地都鬼哭狼嚎,毫无和谐可言。
张居正和他的内阁同僚开会商议,张四维一言不发,只有申时行侃侃而谈。申时行说:“清丈田亩的出发点是好的,可官员们一执行起来就出事。为什么那么多官员急功近利?一是他们心怀鬼胎想取悦张阁老,另一方面就是严苛的考成法,逼迫他们不得不看上去很努力。”
张居正斩钉截铁地说:“如果考成法限制了清丈田亩,那就暂缓执行考成法。”
张四维和申时行愕然,他们终于明白,张居正为了清丈田亩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考成法多年来已见奇效,整个明帝国各级政府效率比从前高出了若干倍,这已成了帝国的坚强护卫,可为了清丈田亩,张居正居然毫不犹豫地要舍弃整个护卫,可见清丈田亩在张居正心目中的分量。
不过,这话只是一说。张居正深信还没有到舍弃考成法的程度,他给各地的巡抚去信说:“清丈田亩不是朝夕可成的事,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三年,需要稳步前进,扎扎实实地做。我们的目的不是看纸上的田亩数字增加了多少,而是看现实中到底有多少田亩被隐藏了。倘若草草了事,结局一定不完美,人力物力和引起的非议,岂不是白白浪费?”
各地的巡抚当然回信:一定不会草草了事。但各地还是有官员搞大跃进,还是有豪绅抗拒,还是有些官员不作为。这群人间的祸害无忧无虑地活着,张居正却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他去找刚辞职正准备回老家养病的吕调阳,直到这时,张居正才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其实是个没有谈知心话的朋友的人。吕调阳在内阁多年,两人悄无声息地建下深厚的友谊,而直到吕调阳要走了,张居正才感觉到这一深厚的友谊。
吕调阳病得很重,而且对张居正似乎有愧疚。张居正知道这是因为夺情事件发生时,吕调阳在内阁受翰林学士们拜见一事。这件事他早就忘了,可吕调阳还记得。
张居正试图让他忘记这件事,又不好明说,所以闲谈起来。吕调阳精神萎靡地坐在椅子里,听着张居正说话。当张居正无话可说时,他故意发出一声叹息,说:“清丈田亩是您的宏愿,想不到真付诸实践,却是这样艰难。”
张居正看着这个和自己搭档多年的好人,不禁一阵唏嘘。在他心中,吕调阳是他最优秀的副手,他听话、懂事,始终只是自己的影子。
吕调阳见张居正泪眼婆娑,慌忙在椅子上坐正了,装出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来说:“张阁老不必难过,生老病死是天道,我很遗憾,以后不能为你分忧了。”
张居正沉默。吕调阳沉吟了一下,小心地开口道:“据说反对清丈的声音很强大,我现在是在野之人,说话不会顾虑,有些话想说,还请张阁老赎罪。”
“你说就是。”张居正打起精神。
吕调阳干咳了一下:“您设置考成法,是向天下官员开战。天下官员看着不可一世,其实权力源泉就是您,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固然有反对,却不成气候。可清丈田亩却是向天下有钱人开战,他们遍布民间,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遇到的阻力是不可想象的。我觉得,经济改革要比行政改革难一百倍啊。”
张居正等吕调阳说完,不假思索地说道:“世俗之所非议,正是我之所深喜也。新政肯定会冒犯一批人的利益,被人非议不可避免,有了非议才说明有了成效。”
张居正满面红光,不知是激动还是肝火旺盛。吕调阳看着眼前这位权势炙手可热却经常受到攻击的伟大人物,心里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他竟然肆无忌惮地抓起张居正的手,握紧了,以长者的口吻说道:“急流勇退啊!”
张居正愣了一下,吕调阳重重地握着他的手:“几年前刘台弹劾您,说您的所作所为近似‘威福’,所处之地为‘危地’,预计您今后仍将受到更多的非议。夺情风波虽被强力镇平,可是……皇上迟早有一天会长大的。”
张居正愕然,吕调阳最后一句话是深沉老练的智慧结晶,他张居正有超人的智慧,居然从没有想过这一点。这并不是张居正缺乏政治智慧和经验,而是因为他一心为国为民,心无旁骛。
只是刹那的愕然,张居正马上恢复了平时的激昂,他也用力地握了握吕调阳的手说道:“我曾说过,自执政以来所言所行全出于公心,我问心无愧。即使在刑场杀人,也是行菩萨心肠。至于非议我的那些官员士大夫,他们只要自身奉公守法,勤于政事,也就没有必要惧怕刑法严峻,更不必惧怕憎恨我。如果一个人没有这种不顾身家性命的献身精神,那他将一事无成。”
吕调阳刚要开口,张居正又慷慨激昂起来:“我初入政坛时曾有一伟大的志向,愿以这副身体为破草垫,让人睡在上面也可,拉撒也可,吐沫也可,我都毫无怨言。只要能实现我的伟大志向,就算有人要我的鼻子,我也割给他,何况是非议!”
这就是张居正的宏愿,这就是我们今天所知道的那个伟大人物张居正。对他的宏愿冷笑的人,全是不值一提的猥琐小人和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