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利国家,生死以之
张居正不去思考朱翊钧的人性,并非是没有这样的意识,而是没有时间。他几乎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拯救国家上。从湖北江陵回来后,张居正又义无反顾地投入到重塑帝国光辉的洪流中去。
明帝国的财政收入以土地税为主,耕地是征收土地税的唯一依据,精确地掌握耕地数字,对帝国财政有相当重大的意义。但要精确地掌握耕地数字,谈何容易。首先是官绅,他们有减免部分土地税的特权,在地方上有面子也有钱,所以就勾结官府,大量隐占土地。其次是农户,官僚政治腐败导致赋役极重,很多农户为了逃避土地税,就心甘情愿把土地“投献”于官绅名下,变成享受优免权的土地。这样一来,官绅大肆兼并农户土地,再把土地出租给农户。官绅还有一招更让政府头痛,那就是勾结官府,将一大批良田谎报为荒地、山场、河滩,或是缩小垦田的数字,以逃避税收。
于是,就出现这样滑稽的一幕:朱元璋开国时,国家控制的土地数字是八亿五千余万亩,可一百多年后的第十任皇帝朱厚照时期,国家控制的土地数字只有四亿五千余亩。没有大规模战争,没有自然灾害,耕地居然神奇般地被大地吞没了一半!出现这种情况的缘由只有一个:许多人隐瞒了田亩数。
让这些隐瞒的田亩数大白于天下,自然有最简单的办法:清丈田亩。早在朱厚熜初年,政府就清丈过,但收效甚微。海瑞在朱载垕初年巡抚应天时,就用强硬手段清丈田亩。反抗的力量异常强大,海瑞被指责为“偏执”“见识短”,缺少士大夫风度,再加上政治原因而黯然离场。当时张居正明白海瑞是得罪了官绅,所有对海瑞的攻击不过是胡说八道,然而他却爱莫能助,只能在给海瑞的信中叹息,为自己不能让政府奖励奉法的官员而深深愧疚。
张居正不公开支持海瑞,但对清丈田亩问题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是有清醒认识的:安民必先均粮,均粮必先清丈。
1573年,张居正秉政,开始制定清丈土地政策。他是个知行合一的人,政策还未完备,马上就付诸实践。正如他所料,攻击排山倒海而来。张居正毫不退缩,鼓励那些在地方上清丈土地的官员要大智大勇:“我们的目标是完成清丈任务,不必惧怕人言,不必在乎手段!”
1577年十一月,夺情风波趋于平静,张居正趁势下令全国清丈田亩。1578年七月,张居正派耿定向以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福建,主要任务就是清丈田亩。他的想法很简单:先在福建试验,如果很成功,便推向全国。这是个如泰山般重大的任务,张居正为何会交给耿定向呢?
耿定向,阳明学左派泰州学派的卓越人物,张居正的老乡。1556年中进士后,一直在各监察部门转悠。他和张居正不但是生活中的好友,而且也是学术上的同志。耿定向虽是阳明学左派人物,却没有左派人物的不可一世和凌空蹈虚,他虽然也讲良知万能,但却主张真致良知就要在人伦日用上用功,理论和实践应该完美结合,如果没有条件和平台,就该踏实地在目力所及处致良知。
正是这种实用主义和学以致用的态度,让更注重“经世致用”的张居正和他相处融洽。张居正执政后,并未重用耿定向,只让他在许多不负主要责任的职位上跳来跳去。我们无从得知张居正为何这么做,只知道耿定向从未埋怨过张居正。也许,张居正是把耿定向视作秘密武器,只在关键时刻才使用它。
1578年,耿定向这枚秘密武器派上了用场。不过任用耿定向前,有人向张居正提出了不同意见,这就是刚刚上任的户部尚书张学颜。
张学颜是个出将入相的人物,不但对军事驾轻就熟,在政治尤其是在理财上也堪称翘楚。张居正一决定清丈田亩,就把他按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上,正是看中了他的干练和聪慧。
张学颜对张居正说:“耿定向这人倒是没有问题,我就担心他的学术会桎梏他的行事作风。”
张居正笑道:“你说的是他信奉的左派阳明学吧。其实我和他交往多年,他的学术思想和理学有异曲同工之处,虽是崇奉左派阳明学,还是‘经世致用’多一些吧。”
张学颜欲言又止。
张居正平静地说道:“其实用人和学问一样,最忌讳门户之见。耿定向一向标榜自己是心学门徒,而阳明学又常自诩做顶天立地的英雄,那就让他去福建实践一下,看看这顶天立地的英雄是如何横空出世的!”
张学颜微微点头,即使他还有一千个理由反对耿定向去福建清丈田亩,但看到张居正意志坚定的态度,他也再无话可说,因为当时的张居正已渐渐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张学颜对张居正的一句话记忆犹新:“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在于众,断在于独。”这本是多年前张居正向朱载垕提的建议,想不到现在却成了张居正的座右铭。“谋在于众,断在于独”就是民主集中制。关键的问题是,“断”的人是否头脑清醒,是否出于公心,否则就是彻头彻尾的刚愎自用、意气用事。
张居正绝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决定要耿定向去福建,却不是放任不管。耿定向去福建前,张居正请他吃饭,其实是谆谆教诲,面授机宜。
张居正对耿定向说:“此次去福建,你的担子很重。你们的开山祖师爷王阳明说,知行合一就是为天下苍生谋福,这次是你践履你们祖师爷教诲的时候了。”
耿定向神色凝重道:“在下何尝不知,我定不负众望,全力完成任务!”
张居正微微点头,说道:“清丈田亩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完成,需要很多得力助手。”
耿定向急忙请教:“我鉴别人才是门外汉,请您赐教。”
张居正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人物品流根本没有定论。我的办法是用具体事务去试验他。他若能踏踏实实把任务完成,这就是人才;如果不能,纵然大名震宇宙,也是废物一个。”
张居正的话让耿定向马上想到自己的同门,心学左派的确造就了一群名动天下,却不能格一物的废物。他沉默半晌,深情地说道:“福建山高水远,这一去恐怕短时间内不能相见,必会想念您啊。”
张居正马上拿出了耿定向去福建的报酬:“你只要在福建待上三年,把清丈田亩的事办好,我就会把你调回京师,内阁会有一把椅子等着你。”
耿定向“哎哟”一声:“您误会了,我不是那意思。”
张居正按着自己的心说道:“但这却是我的意思,发自肺腑。用你们的话说,就是致良知。”
耿定向笑了。
张居正又严肃地说道:“清丈田亩势必引起当地豪绅的激烈反抗,你所受的压力绝不会小。你需抱起‘苟利国家,生死以之’的信念坚持到底。只要对国家有利,纵然蒙垢受怨,也不要有所退缩。我真诚希望你发扬阳明学‘自信无畏’的精神,不畏浮言,建功立业!”
耿定向慷慨激昂,一口干掉杯中酒,犹如荆轲刺秦王般悲壮,走向了他的战场福建。
耿定向没有让张居正失望,一到福建,就雷厉风行,铁面无私,心中只有“清丈田亩”一件事,忘记睡觉、忘记吃饭、忘记那群官绅的请求和威胁,快刀斩乱麻地进行清丈田亩的工作。
半年后,他向张居正汇报了工作,福建一半地区已清丈完毕,并且写下精细的工作总结。张居正大喜过望,举着耿定向的报告说:“王阳明真弟子必能成事,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