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成喾的叹息(1 / 1)

当张居正在1578年二月末苦求朱翊钧允许他回家时,辽东副总兵陶成喾也在苦求。他苦求的不是回家,而是上苍能赐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陶成喾有澄清天下之志,也有点小才华,无奈生不逢时,他的上司辽东总兵李成梁一直压着他。明帝国北疆的大部分战役都被李成梁打了,而且百战百胜。陶成喾虽然是副总兵,可中央政府没几个人知道他,他深深地陷在李成梁光芒的泥潭中,不能自拔。

春风已吹过长城,站在边墙上,陶成喾向北方眺望,满眼都是生命的迹象。但这万物复苏的美好景象并未使他心情舒畅,他叹了口气,对站在身边的副官说:“既生陶,何生李!”

副官安慰陶成喾已安慰烦了,但仍然是平和的口吻:“大人必有建功立业名扬四海的那天,只是等个机会。”

陶成喾发出最沉重的叹息说:“这机会太不好等,自张居正大人担任首辅以来,这群蒙古人的野性就不见了。即使有那么几个还存野性的蒙古人,都被李成梁搞了。苍天啊,我这是什么命啊!”

陶成喾说得没错,但不全面。李成梁在辽东对付的不仅有蒙古人,还有逐渐崛起的女真人。正如陶成喾所说,李成梁天生就是打仗的料!

李成梁祖籍朝鲜,爷爷是个小军阀,后来归附明帝国,被任命铁岭卫指挥佥事(铁岭军区政委)。明朝武官可世袭,李成梁的老爹后来继承父职,可到了李成梁时,他就无法继承老爹的位置了。原因是,李家已落魄不堪,而要继承这个职务,必须要花钱上下打点,李成梁没有这个钱,只能靠自己。他原想从文,可头脑不够,直到四十岁时才是个秀才。

但天不埋没人才,1566年,一位京官巡抚辽东,发现了正在军中服役的李成梁。没有人知道二人是如何相识的,我们只知道,这位京官回京后,向朱厚熜强力推荐李成梁,认为北疆若牢固,非用此人不可。

首辅徐阶对这件事很重视,要张居正全面调查李成梁。当时李成梁只是个低级军官,根本没有指挥作战的实践,可张居正却如发现石头中的美玉一样发现了李成梁。徐阶听从了张居正的意见,让他继承了老爹的职位。第二年,李成梁因作战有功,被升为辽东副总兵。1571年,蒙古人入侵,辽东总兵王治道战死,在张居正和高拱的努力下,李成梁被任命为代理总兵。张居正上台后,他被扶正,从此在辽东光芒四射了二十二年。

张居正非常器重李成梁,并且对他在辽东西防蒙古人、东防女真人信心百倍。二人常常有书信往来,谈时局、谈边境,谈人生、谈理想。也正是在张居正的全力支持下,李成梁才能大展拳脚,并取得持续不断的胜利。不过在当时就已有人指出,李成梁的战功有水分,因为明明可以把敌人一网打尽,他却总不能大获全胜,这叫玩寇养兵。每当有人指责李成梁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行为时,张居正就极力袒护,并写信给他,要他放心对付蒙古人和女真人,朝廷只要有他张居正,边疆就有他李成梁。

李成梁对张居正可谓感激涕零,自然尽心尽力地守卫边疆。陶成喾感觉李成梁的光芒射得他睁不开眼,这实属正常。李成梁在军事上是个天才,和戚继光不相上下。他亲自训练了一支特种部队,士兵配备最现代化的火枪“三眼铳”(可连发三弹),当冲锋时,这支特种部队先在战马上发射三眼铳,一般情况下,三枪过后,就能冲垮敌军。当三颗子弹打完后,只需吹吹枪口的烟,换个握法,就成了近战的致命武器——铁榔头。

李成梁就是靠这支现代化部队和他的用兵如神,取得了各种各样的大捷。1578年二月朱翊钧大婚期间,李成梁送来劈山之捷报,为朱翊钧的婚礼锦上添花。朱翊钧心花怒放,亲自率领群臣到祖庙焚香告祖。张居正更是大欢喜,险些忘了老爹已死,特意为李成梁写下了“将军超距称雄略,制胜从来在庙谟”的诗句。李成梁在劈山战役中所表现出的军事才能,震惊天下,连很不喜欢李成梁的《明史·李成梁列传》叙述此段时,都给了“师出必捷,威震绝域”“边帅武功之盛,二百年来未有也”的评语。

劈山之捷虽成于1578年二月,但因缘于1577年五月。该年五月,横行北方的蒙古速巴亥大军进犯辽阳。有人提醒这位猛夫,辽东总兵李成梁不是善茬,速巴亥嗤之以鼻。夜晚宿营时,速巴亥正在制订明天的计划,李成梁带着他的特种部队突然杀到。由于没有准备,速巴亥被杀得丢盔卸甲,狼狈而逃。这是李成梁百里奔袭、直捣龙潭的经典战例。

1578年二月,速巴亥卷土重来,发誓要活捉李成梁,以雪前耻。当他驻军于劈山(辽宁开原南)时,又有人提醒他,小心李成梁又搞夜袭。速巴亥哈哈大笑,李成梁不会那么蠢,一招不会用两次。

李成梁当然不蠢,他猜到速巴亥的心思,于是又一次百里奔袭,直趋他的劈山大营,用特种部队先放枪,再冲击。这一次,速巴亥又被打得落荒而逃。李成梁斩杀了四百多蒙古士兵。

李成梁的战法,是陶成喾永远学不来的。绝顶的军事家用兵没有章法,只凭随机应变,用王阳明的说法就是,刹那间的感悟,这就是致良知。

所以,当陶成喾站在城墙上叹息时,连老天都不怜悯他,纵然给他机会,也是浪费。不过,有时候老天会犯迷糊,不小心把那些假象机会扔给当事人。现在,陶成喾就接到了老天爷犯迷糊掉下来的一个“机会”。

1578年三月十六,一支七百余人的蒙古武士突然出现在陶成喾的防御区前。这是支奇怪的蒙古骑兵,他们带着大量辎重,带着锋利的武器,如风暴一样席卷而来。探子来报告陶成喾时,陶成喾正在喝闷酒,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惊,酒杯落地,但马上恢复平静,内心深处建功立业的欲火熊熊燃烧。

他穿上战袍,上了城墙。

“多少人?”他问副官。

“不到八百。”

“他们的精气神如何?”

“很沮丧。”

哇呀呀,陶成喾叫了起来:“这可真是上苍的成全,来啊,给我出城,杀!”

副官拦了一下他:“大人,我看情况有异。”

“什么意思?”

副官说:“他们不像是进犯的,倒有七分像投降。”

陶成喾马上变得沮丧起来:招降固然有功,但哪里有斩杀敌首大啊!

他正情绪低落时,有人迅速来报告说:“这批蒙古人是来投降的,希望陶大人能收留。”

陶成喾的情绪跌入谷底,举头向天:“苍天啊,我的命啊。”

副官催促道:“大人赶紧出门纳降啊。”

陶成喾转动眼珠,突然吼道:“哇呀呀,这是蒙古人的奸计,来啊,开城门,给我杀!他们人少,我们人多,定能取胜!”

几名副手都拦他,正如几只羊想要拦住饥饿的老虎一样。陶成喾已冲下城墙,踢了几个士兵的屁股,喝令他们大开城门,他要出城建立丰功伟业。

当时的情势是,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陶成喾大开城门。当他在城门前严阵以待那支蒙古骑兵团时,阳光温和地洒在他的脸上,这让他的脸突然燥热,像是被火炉烤到一样。

那支蒙古骑兵团进入他视线,并越来越近时,陶成喾惊讶地发现,这支来侵犯的蒙古武士居然连个像样的战斗阵形都没有,人数虽然多,各个也英姿飒爽,可整体看上去却是乱糟糟的。

副官理直气壮地说道:“大人请看,他们就是来投降的。”

陶成喾神经兮兮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吼道:“胡说!蒙古人狡诈,这里肯定有阴谋,传令,进攻!”

说完,陶成喾抽出腰刀,第一个冲了出去,他的人和**的马现在已合二为一,成了一支射出去的火箭。

他的属下们喊道:“快,保护大人!”几千名士兵一股脑地跟在陶成喾后面,冲向了那支蒙古骑兵团。

当冲进对方阵营时,陶成喾听得很清楚,其中一个看上去是头目的蒙古人用蹩脚的汉语说:“我们是来投降的,不要动手。”陶成喾哇呀呀大喊,掩盖了那位蒙古武士的呼救。宝刀在手,功勋我有,砍!

他对着一位还没有抽出刀的蒙古人,砍了下去。“咔嚓”,人头落地,躯干在马上晃了两下,栽了下来。

陶成喾兴奋得发狂,心里想:都说蒙古人所向无敌,看来只是扯淡。

几千名士兵抽刀,看着蒙古人的头颅猛砍猛杀,如同快刀砍西瓜。半个时辰后,陶成喾的刀已卷刃,沾满黏黏的污血。侥幸活下来的蒙古人掉头就跑,陶成喾下令:不许追击,这是诱敌之计,赶紧数人头。

人头的结果出来了:四百七十七个半。

陶成喾仰天大笑:“李成梁啊,你的劈山大捷砍的脑袋不如我的多啊。”

副官皱着眉头:“大人,这些蒙古人根本没有抵抗,肯定是来投降的,杀降不祥啊。”

陶成喾抽了他一嘴巴:“你给我闭嘴,看看这满坑满谷的人头吧,荣华富贵,千古大名就在这里,你还在这里说丧气话,真该死!我们是天下无敌的,毫发无损,斩敌首四百七十七个半!赶紧找到那半个脑袋,报捷,报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