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河南新郑郊区时,张居正掀起轿帘,意料之中地看到了远处跪了一大片当地官员。自从出北京后,这种景象已让他漠然,甚至生厌。他不由得想到了五年来的人事改革,似乎在地方上没有见效,否则为何到任何地方都会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官员的脑袋。
他这样想着时,巨无霸的轿子已走近那群官员,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跪在最前面的县令,突然县令旁边跪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多看了两眼,一道闪电射进脑海:“啊呀,新郑!高公!高拱!”
是他,跪在他眼前的那位不堪一击的老人就是他二十多年的旧交、六年的政敌,如今被迫退休在家的高拱!
张居正命令停轿。还未等护卫将木凳放到轿门前,张居正已掀开轿帘,自己跳了下来。他疾步走向那群跪着的官员。新郑县令心脏如打鼓,震动着肺腑。张居正一面快走,一面伸出手去,对高拱说:“高公请起,高公请起。”
高拱抬起一双浑浊的双眼,看着如日中天的张居正向他奔来,还未等他说“不敢”两字,张居正已扶住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从地上拽了起来。
四目相对,张居正鼻子一酸,流下了真实的泪水。高拱也哭了,任凭泪水在枯叶般的脸上四溢。张居正拉起他的手,把他拉进自己的巨无霸轿子,二人相对而坐。张居正擦去眼角的泪水,指着自己的两鬓白发说:“老了。”又指了指高拱的满头白发,声音哽咽道,“您更老了。”
高拱剧烈地咳嗽起来,张居正急忙去拍他的后背。高拱不但老得让人震惊,而且病得也相当厉害。去年张居正就知道高拱病了,还特意让南归的儿子到新郑问候。可他想不到高拱居然病得如此厉害,神志恍惚,说话已不清楚。高拱扶着张居正的胳膊,恨不得把肺咳出来,终于缓解了,呜呜地说了句话,张居正没有听明白。
高拱唉声叹气,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张居正的心,摆了摆手。张居正虽然聪慧过人,但仍解不开高拱的这哑谜。
也许是二人的友谊之光重新照耀,也许是张居正内心深处对高拱有所愧疚,他不由自主地自说自话,从二人的相识说到朱载垕时代的内阁合作,又说到高拱的离开。当说到王大臣案时,高拱污浊的双眼猛地清澈犀利起来,像一根锥子刺向了张居正。
张居正主动迎接高拱的锥子目光,在他的人生字典中,没有“躲闪”和“逃避”,面对问题和困难时,他向来都迎难而上。王大臣案在高拱看来,就是张居正要痛打落水狗,可在张居正看来,他拯救了高拱。二人的想法不一,所以张居正说来说去,感觉到了“鸡同鸭讲”的索然无味。
高拱颤巍巍的样子,显然和他的年龄不符,再看张居正,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纪、最好的光阴都集中在他身上。这是权力的力量吗?权力可以让一个人精气神十足,也可以让一个四十岁的人早早安上七十岁的心脏和心态。
他没有继续追问这个问题,自从看见高拱的第一眼,他就试图以情动人,把高拱拉回到六年前的光阴里,那时他们是好朋友,也是好战友。遗憾的是,高拱不吃这一套,他六年前就把张居正定型,在他心中,张居正就是个阳奉阴违的小人,他认定自己的致仕是张居正一手造成。六年来,每次夜深人静时的痛苦回想,都让他对张居正的仇恨深入骨髓,久而久之,连他的毛孔里都储存着对张居正的仇恨。这是直到世界末日都无法解开的结,高拱后来把它带进坟墓,每当人们走过他坟墓时,都能从坟墓上盛开的娇艳花朵中闻到仇恨的气息。
张居正握着高拱的手说:“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您。只是国事繁忙,抽不开身来看望您。就是这次还是因老父去世才有机会。其实我父去年就已去世,皇上总是不放我走啊。”
高拱哇啦哇啦了一大段话,张居正竖起耳朵,提起全部精神仔细听,在能听懂的只言片语中还原了高拱的话。高拱说:“去年十月,有人从京城来,得知皇上对你夺情,臣僚纷纷要求皇上允许你丁忧。我当时还想,这群人都是白痴。你要做的事,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拦住你?你要走,谁敢不让你走?”
张居正尴尬地笑了笑,说:“高公既然知道此事,想必也知道皇上几次三番下旨留我,君命难违,我们做臣子的难道还敢和皇上作对?”
高拱侧耳倾听,张居正话音已落很久,他好像才理解明白,突然狂笑起来,拍了拍张居正的大腿,哇啦哇啦了大半天。
张居正认真听着,然后努力还原高拱的话:“你呀,戏演得不错!但有识之士不是瞎子,比如那四位受廷杖的官员,他们就一眼看清了你的真面目。其实你大可不必那样动怒,居然和冯保联合对那四位官员廷杖,人家只是说了事实嘛。”
张居正有点恼火,心想:“高拱这老家伙这么多年,受到被迫致仕的重大打击,居然还是狗改不了吃屎,说起话来不给人留颜面。他说得倒是轻巧,要我不动怒。可你高拱在内阁时对异己者不也是赶尽杀绝吗?你怎么好意思教训我!”
但他马上就平息了怒火,眼前的高拱已不是他的政敌,只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朋友之一。真朋友讲话就如良药,永远都是苦口的。
他再对高拱说:“自您走后,我是萧规曹随,完全都按您的政治主张处理国事,不敢越雷池半步。如果三生有幸,能得到后人对我的美誉,那这美誉中也有您的一半啊。”
高拱的脸色马上红润起来,因为张居正终于说了句良心话,也因为他好久未受到别人的赞誉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再指了指张居正的心,又指了指天和地。张居正这回好像明白了,高拱是说,做事要凭良知,天地可鉴。
高拱是阳明学的拥趸,张居正也信仰王阳明,王阳明所谓的“良知”不是妇人之仁的良心,而是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的恢宏理想。只有这种理想在一个人的心中生根发芽,才会让人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在实现这个理想的路上,谁阻挡我,就干掉谁,纵然是芝兰当道,也必除之。
“良知”是拯救天下苍生而不是获取“好人”名誉的武器,这是高拱和张居正都深刻理解的真理。
张居正紧握住高拱的手,感动得想再次下泪。但高拱马上就变了脸色,又哇啦了半天。大概他知道张居正在还原他的话上已非常疲惫,所以这次说得比前几次清楚了许多。他说:“这五年来你做得不错,徐阶的眼光很好,当年选了你做接班人。从政治家的角度来说,我敬佩你。但从个人角度来说,我憎恨你。如果不是你和冯保勾结把我逐出中央政府,现在你这台轿子的主人就是我。你不必劳心费神,恢复你我的友谊,如果你真了解我,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做好你的首辅,为江山社稷谋福,这才是你最应用心的地方。”
1578年时,已没有人敢用高拱这种态度和张居正讲话。张居正听完高拱的话后没有发火,而是陷入沉思。高拱根本不了解他,正如高拱已不了解自己的过去一样。高处不胜寒,是因为人在高处朋友就少。他在京城中,身边有忠实的下属,有坚定的马屁精,还有视他为救世主的皇帝,就是没有可以坐下来谈心的朋友。
见到高拱的刹那,他突然感觉到高拱是他的朋友,所以他想恢复从前的友谊,然而随着谈话的深入,他已知道这是痴心妄想。高拱不仅不能成为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敌人。
一个时辰后,张居正先走出轿子,然后把高拱搀扶下来,他拼命抓住高拱即将挣脱的手,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但这稻草终于挣脱出去。高拱要给他叩头,他拦住了。高拱也不争取,拱拱手,洒脱地向那群还跪在地上的官员群走去,然后转过身来,从容地跪下去。张居正苦笑,命人叫起那些跪着的官员和高拱。
张居正离开时,从帘子缝隙看到高拱弓着背,瘦骨嶙峋地走向远方。远方是绿色的、温暖的。春天来了很久,夏天的脚步正在天空回响,张居正却感觉到深深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