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身在老家心在京(1 / 1)

终于可以回家了

1578年二月,朱翊钧的大婚在乍暖还寒时隆重举行。张居正负责全部事宜,李太后特意传懿旨说:“忠孝难以两尽,先生自去年九月份开始一直穿孝服,但如今皇上大婚,是吉事,就脱掉孝服吧。”

这是不可违抗的命令,张居正只好从命。他一从命,户科言官李涞就跳出来说:“张居正有丧服在身,怎可轻易脱去?皇上大婚是吉事,张居正恐怕不适合主持,还请皇上改命他人办理。”

张居正想不到“闰察”之后还有漏网之鱼,朱翊钧也是气得头晕眼花。李涞是1571年的进士,在做地方官时号称清廉的“箪食瓢饮”,简直可以和海瑞比肩。但这人除了清廉之外别无长计,尤其是一根筋。

张居正气咻咻地上疏朱翊钧,请朱翊钧允许他辞去这份差事。如果张居正真畏惧人言,那他就不是张居正了。他这招是很阴的,目的是让朱翊钧惩治李涞。

朱翊钧谕示他人生中最伟大的张先生说:“李涞那厮冥顽不灵,要您主持大婚是母后的意思,母后重视才让您来主持。您千万别和李涞那厮计较,我的婚事不仅是我自己的终身大事,更是朝廷的大事,希望您勇担重任。李涞满口喷粪,不配留在京城,我想把他调到山东,您意下如何?”

张居正表示支持朱翊钧的想法。1578年正月十八,李涞被调到山东,直到张居正去世,他才回到中央政府。

这是夺情事件的余波,精明如张居正者并未看出这场余波象征了什么,但李太后看出来了。

朱翊钧大婚前三天,李太后叫冯保请来张居正。等大家都坐稳了,李太后慢悠悠地说:“这五年来,张先生为皇帝可谓鞠躬尽瘁,忠心盖日月。张先生为我皇家操碎了心,恐怕还要继续操劳下去啊。”

这都是场面话,张居正听了无数次,他没有任何感动。但李太后下面的话可就从未和张居正说过,分量十足了。

李太后深情地说:“皇上大婚之后,就意味着已长大成人。这五年来,我一直住在乾清宫(象征权力的地方),监护他,看管他。如今他已长大,我该搬出去了。”

张居正惊愕万分,下意识地去看冯保。冯保一脸的从容,想必他早已知晓此事。张居正惊愕的原因是,这五年来李太后是皇家货真价实的主人,朱翊钧只是个橡皮图章。权力使人疯狂,也使人绝不善罢甘休放下。李太后能有这样的胸襟和见识以及力量,可谓女中豪杰。在惊愕之外,张居正也感到李太后下面还有话。

李太后果然有话,换了一副神情对张居正说:“我搬出乾清宫后,就意味着放弃了朱翊钧的监护权,我虽然口口声声说皇上已长大,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这监护的责任重大,您是唯一的人选。现在,您既是担当国事的大臣,也是对皇上朝夕照管的监护人。多余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您好自为之。”

张居正不能不激动,这比泰山还重的责任交给了他,证明了李太后对他毫无条件的信任。他向李太后保证,必将朱翊钧塑造成圣君,必用尽全力富国强兵。

李太后相信张居正,正如他相信婴儿会长出牙齿,春天来了花会开一样。朱翊钧也相信张先生,就如同相信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月亮有阴晴圆缺一样。他对人说:“朕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张先生。”这是伟大的信任和依赖,所以当张居正重提回老家葬父时,他仍然不允。

他下谕旨说:“您受先帝委托辅佐朕,朕须臾不可离你。况且我之前已命令有关部门对您老父厚葬,您又何必亲行?您还是遵从我的谕旨,留下来辅佐朕,也不枉我和太后之心。这样的话,你可谓是‘大忠玉孝’了。”

张居正这次是坚决要走,或许是李涞事件触动了他,异己者是捉不完的,如果自己不回家葬父,夺情事件就不可能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个反对者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实际行动堵住那群潜在的敌人的嘴。况且,良知也在时刻提醒他,身为人子,总要和老爹的棺材见上一面。

他对朱翊钧表达了自己最真实的心情:“如果不能让我回老家,我即使身在朝廷,心也不在。这既影响了我的心情,更影响我的工作。回家葬父是我的一件心事,如果不解决,终身都不能快乐。”

朱翊钧看了张居正的信,去请教李太后,李太后又请教冯保。冯保昨天刚派心腹和张居正通过气,按张居正的分析,只要布置好,此时离开不会引起任何变动。张居正其他的布置,冯保不知,但张居正要他在皇上面前说的话,他记得一清二楚。

他说:“张先生非要回去尽孝真是感天动地,如果皇上真的很难离开张先生,倒不是没有办法。”

朱翊钧问:“什么办法?”

冯保说:“可让张先生限期回京,一些国事用千里驿递送到张先生老家。”

朱翊钧看了看李太后,李太后沉思一会儿说:“那就这样吧,现在是三月,要张先生五月中旬务必回京。”

在老爹死了半年后,张居正终于被允许回老家。临行前,他把内阁小心翼翼地布置了一番。由于他走后,内阁只剩下吕调阳和张四维两位阁臣,所以他希望朱翊钧能允许他再推荐一人。其实大可不必,因为朱翊钧早已传下谕旨,一切重要事情还是要请千里之外的张先生做主。张居正要补阁臣,无非是堵住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的嘴巴。

朱翊钧要他提供人选,张居正思考起来。高拱肯定不成,那是只老虎;殷士儋在宫内有帮手,这等于抢他的援兵,更不成。他猛然想到了老师徐阶。政治家的智慧立即被情感所蒙蔽,他居然写信给徐阶,要他出山。

徐阶的信刚发出,张居正猛然惊醒,论官阶和名望,徐阶都在自己之上,如果把徐阶请回来,纵然徐阶抢不了自己的饭碗,可如何安顿徐老师?惊醒之后就是行动,他让人快马加鞭追上了那封发给徐阶的信。

最后,张居正向朱翊钧推荐了两人,一个是马自强,另外一个是申时行。马自强和张居正的政见向来不一,这次居然被张居正点名进内阁,着实让他有些兴奋,将心比心,马自强后来和张居正的关系很近。

布置完内阁后,张居正终于准备启程。临行前一天,朱翊钧召见他,赏赐了银两衣物。张居正叩头谢恩。朱翊钧在龙椅上向他招手:“先生近前些。”

张居正向前挪了几步,朱翊钧说:“太后和我的意思,原是不想放先生回去的,只因先生情辞恳切,恐致伤怀,特此允行。先生处理完家事,马上就回来。”

张居正俯首。

朱翊钧伤感起来:“一旦国家有大事发生,朕该倚仗谁啊!”

张居正眼眶湿润,说道:“臣这次回家,万非得已。臣虽然离开您,但犬马之心无时无刻不在您左右。我走后,还请皇上起居食息,尤宜谨慎,您的龙体是我最担心的。我从前在时,一切国事都由我来;我走后,还请皇上自家留心,各个衙门奏折,望皇上能一一省览,亲自裁决。另外还有内阁四位辅臣,都是皇上的好帮手。”

朱翊钧点头说:“先生忠爱,朕知道了。”

他此时还不知道张居正的用心,大概就在此时,张居正已有了还政于朱翊钧的心思。他的这次离开,也是给朱翊钧一个锻炼的机会。

朱翊钧开始叮嘱张居正路上要保重,到家后不要过分悲伤,身体是第一的。张居正感动得伏地呜咽,话也说不出,大有生离死别的味道。

朱翊钧安慰他,不要悲痛,话才出口,已是泣不成声。张居正擦了泪水,叩头退出的时候,听到朱翊钧对左右说:“朕有好多话要和张先生说,可见到他悲伤的样子,我就说不出来了。”

这是1578年三月,春已深,如同张居正和朱翊钧的感情。五年来,张居正之于朱翊钧,就是慈父和幼子。朱翊钧从未离开过张居正这么长时间,这位精神导师、政治导师和生活导师给他的人生烙上了不小的印迹,也烙上了深沉的情感。

请相信这世上有君王和权臣之间的美好情感,也请相信,这种情感是非常脆弱的。

1578年三月十三,张居正出了北京城,向阔别十九年的家乡湖北江陵进发。这次回乡,用“衣锦还乡”四个字来形容实在太暗淡。别忘了,他可是朱翊钧时期乃至整个明代最赫赫荣光的首辅。他的轿子是特制的,前面是起居室,后面是寝室,两廊一边一个书童焚香挥扇。三十二名轿夫抬着这样一台大轿,风光八面地从北京南下,护卫着这台大轿的一千名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千马奔腾,好不壮观!在这让人眼花缭乱的护卫队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戚继光派来的一整队火绳枪手和弓箭手。据说,这支队伍出河北境后,张居正突然命令他们返回,只留下了六人。

他说要低调,其实高调得让人敬畏。其所过之处,不但地方官一律郊迎,连藩王们也打破传统出府迎送,和张居正行宾主之礼。要知道,在从前,臣民遇见藩王都是行君臣之礼的。

对于这些人,张居正表现得很冷淡很高傲,人混到他那个地位,想不摆谱都不可能。在回家的路上,张居正只主动热情地下过轿子一次,那就是在河南新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