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有两样东西最害人,一是革命,二是名教。天下许多罪恶,都借这二者之名而行。所谓“名教”,指的是以正名分为中心的封建礼教,守孝就是其内容之一。在那些卫道士眼中,无论如何,张居正都没有回家守孝,这就是违反名教,天下人都该对其口诛笔伐。
政府官员们齐聚一堂,义愤填膺地议论起来。有人吐沫横飞道:“五行之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孝道乃人伦之本,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义。连天子都该遵守,他张居正居然违背,这是抽了我们读书人的耳光。”也有人说:“丁忧是法律规定,如有官员死了老爹老娘不上报,还会得到严惩。张居正不丁忧,不但践踏了纲常,还践踏了法律!”还有人痛心疾首道:“张居正老爹死了,不奔丧也就罢了,居然还不避位,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家喧哗起来,有人开始号啕大哭,为名教而哭,为儒家教统而哭。这种情势使我们产生一种感觉,张居正不丁忧意味着世界末日来了。
在这场撒疯般的集会中,有一人始终冷眼旁观,静耳倾听。当大家陆续散掉去吃花酒后,他踏着初冬的寒露回到家中,关起大门,正襟危坐于桌前。在闭目沉思了许久后,他呵了双手,取出笔在纸上郑重其事地写下八个字:谏止张居正夺情疏。接着是内容,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他写上自己的大名:吴中行。
吴中行,1571年的进士,座主正是张居正。刚步入仕途时,他对张居正相当有好感。这大概是对比的结果,当时高拱在位飞扬跋扈,而张居正沉静内敛,所以吴中行偷偷和张居正走得很近,并且向张居正表达了自己的崇拜之心。在他眼中,仅从办事能力上而言,如果一张一百分的试卷,高拱和张居正都能答一百分,但如果把性格因素拉进来,高拱答一百分已用全力,而张居正答一百分,是因为试卷分数只有一百分。
但吴中行对张居正这种崇拜不是没有底线的,底线就是名教。张居正不回家丁忧,就是践踏名教,这让吴中行对张老师的美好印象一扫而空。但他对张老师还是很尊敬的,所以在《谏止张居正夺情疏》中,他把责任推到了朱翊钧身上:“居正父子,异地相隔,音容不接者十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陛下不让居正匍匐奔丧,抚棺而哭,必欲其违心抑情,愁眉苦脸在庙堂之上,这岂是君恩?”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段话都合情合理。
这份上疏,吴中行写了两份,在把一份呈上后,他又揣着另一份去拜见张居正。
张居正看了奏疏,愕然道:“已经奏上了吗?”
吴中行不卑不亢地说:“没有奏上,是不敢让老师看的。”
张居正冷冷地道:“真能捣乱。”
吴中行发现了张居正冷酷的眼神,急忙回避,扯起了别的:“老师您知道吗?昨天夜里有一颗彗星,从西南方直射东北,苍白的尾巴,像一道几丈长的白虹。天文家说,这颗彗星从尾星、箕星,翻过牵牛星,一直扫射到织女星,这真是个大变异啊。天文方面的官员已经报告给皇上了。”
张居正知道,昨天晚上的确有彗星,北京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寂寞孤独的彗星划过天空的样子。吴中行此时说这种事,显然是在暗示他,因为他不回家丁忧,上天用这种变异来警告。
张居正不信鬼神,但信传统。朱翊钧同样如此,所以吴中行的奏疏上去几个时辰后,朱翊钧就下诏要百官修省。百官当然也可以请皇上修省,可以说,吴中行在这方面占了先机。
他虽然占了先机,却没有收获。朱翊钧扣住他的奏疏不发。吴中行自有他的办法,他扯开嗓子,在政府里到处散播自己的英雄业绩。
人情汹汹。1577年十月初七,终于有人来附和他了。此人叫赵用贤,只是个翰林院检讨,微不足道的一个小角色。
赵用贤大言不惭地给朱翊钧出主意说:“其实可以用先朝故事,让张居正奔丧归葬,回家待四十九天,然后再回朝。”
吴中行在他的奏疏中也提到这样的办法。两人恐怕没有坏心,可问题是,“夺情”明明已尘埃落定,他们非跳出来说道一番,这正如星星之火,搞不好就会燎原。
张居正怕的就是这个。有人曾安慰张居正,这两人无论是身份还是奏疏的内容,都不值一提。张居正冷笑道:“两人是想出名,想疯了。”随即又叹息道,“好名真是害死人,我担心他们是引线,会引爆一座火山。”
他们果然就是引线,火山很快爆发。1577年十月初八,刑部的两位中级官员艾穆、沈思孝联名上疏,请朱翊钧允许张居正回籍守制。他们以一副万分沉痛的语气说:“社稷所重就是纲常,而元辅大臣,则是纲常之表率。如果连纲常都不顾,社稷怎么能安?居正难道不是人子吗?如果是,为何失去父亲而方寸不乱?位极人臣,反而连个草民的道德都不遵守,何以对天下后世?”
张居正看了之后七窍生烟,朱翊钧也发了雷霆之怒。正如张居正所说的那样,夺情事件本来已完,偏偏自己的门生吴中行抽风似的跳出来搅和。他这一搅和,沉浸多年的言官们看到有了用武之地,如果不做点什么,那真是死不瞑目。张居正恨吴中行,更恨艾穆和沈思孝。
朱翊钧比张居正还要恨,因为夺情这件事不是他一人决定的,而是老娘李太后和冯保与他一起商量的。他没有独裁,却获取了骂名。他气呼呼地问身边的冯保:“这群人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不知道此时江山社稷离不开张先生吗?张先生走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张先生走了,他们能承担起张先生的责任吗?”
冯保说:“皇上您想啊,他们是把矛头对准的您,在忌惮张先生的情况下藐视您。”
朱翊钧的神经被挑起来:“这群人的屁股是痒了,廷杖如何?!”
冯保说:“皇上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