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巅峰之后 第一章 不许孝 困境来了(1 / 1)

1577年九月二十五,秋高气爽。志得意满的张居正在内阁接到了老家的来信。信并不厚重,摸上去似乎只有单薄的两页纸。他漫不经心地打开信时,右眼突然跳了几下,这不是好征兆。看到一半时,他的脸色已变,果然不是好事:他的父亲张文明在十二天前去世了!

信是他老娘写的,内容凄怆,最后一句话简直让张居正心都碎了:家境凄凉,望尔早归。

张文明其实早就病了,1577年夏天,他就病得已不能走路。当时张居正就想请假回家看望父亲,但被李太后挽留。理由是,此时此刻离不开张先生,况且皇上的婚事临近,张先生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

张居正没办法,索性决定在朱翊钧大婚后再回家。不过这段时间,张居正异常焦虑。他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十九年前。十九年父子不能相见,纵是大逆不道之辈,也不能释怀。那段时间,张居正几乎度日如年,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朱翊钧抓紧时间结婚。想不到的是,朱翊钧的婚事连个鬼影都未见到,老爹就离开了人间。

他捏着信纸,信纸有韵律地颤动。吕调阳和张四维早已察觉到张居正的情绪不对,突然看到张居正眼眶湿润,嘴角抽搐,急忙凑过来看那封信。张四维一目十行,先看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叹息。过了一会儿,吕调阳也附和了一声叹息,然后对张居正说:“张大人遭此不幸,我等也很悲痛。希望大人以国家为重,不要过分忧伤。请您先回府歇息,我等即刻上疏皇上。”

张居正已从万分悲痛中清醒过来,但神情茫然,看了看吕调阳和张四维,艰难地站起,把信装好,整理了桌案上的公文,怅然若失地走出了办公室。

吕调阳和张四维很快就将张居正父亲的死讯上报了皇帝朱翊钧。朱翊钧写信给张居正说:“今日知道您父亲已离世十余日,我很悲痛。先生哀痛之情,我能理解。不过天生先生,非寻常者可比。我年纪还小,还希望先生节哀,为江山社稷着想,这是人间最大的孝。”

这封信之外,朱翊钧还赐给张居正很多奠礼,并要吕调阳嘱咐湖北江陵地方官好生照理张文明的丧事。

朱翊钧的安慰并未减轻张居正的悲伤,三天后,张居正咨行吏部,由吏部向朱翊钧递交丁忧的请求。他在家满面戚容地打点行装,准备上路。

“丁忧”是指臣子遇到祖父母、父母的丧事,自得到丧事之日起,不计闰月,守制二十七个月,期满之后复职。

朱翊钧一得到吏部的信,马上跳了起来:“什么?张先生要回家三年?我的婚礼怎么办?谁来给我讲课?国家大事谁来办?绝对不行,张先生不能走!”

吏部官员小心翼翼地说:“丁忧是祖宗之法,礼仪根本啊。”

朱翊钧“哦”了一声,转动了许久眼珠,最后说:“容我再想一下。”

没有人知道他要想什么,因为这五年来,他就没想过什么,他的大脑是张居正。如今没有了大脑,他如果能想出东西来,那就是奇迹。

冯保在想,想得异常深邃,他是一面想一面快马加鞭去了张居正家里。

张居正身穿孝服接见他,冯保屁股都未坐稳,劈头就说:“张大人糊涂啊。”

张居正一愣。冯保不等张居正发问,就说:“你要丁忧,这是轻率,糊涂啊,你不能走!”

张居正不禁有点恼火:冯保这禽兽下面没了,孝心也被连带割了吗?死了老爹还不回去,那和禽兽有何分别!

不过这时,张居正没有心情生气,只是淡淡地说:“回家守孝,这是传统,也是制度,我岂敢违背?”

冯保气急败坏:“张先生真不能走,如果你走了,皇上怎么办,国家朝政谁来处理?”

张居正仍是一副淡淡的口吻:“我只回家三年,以三年事父,终身事皇上,忠孝两全。”

冯保冷笑:“张先生真是奇思妙想,您这一走就是三年。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您在,还有人觊觎您的位子,您这一走,恐怕很难回来了。”

张居正不置可否。冯保指着窗外内阁的方向:“张先生恐怕还不知道吧?您还没离开京城呢,吕调阳就在内阁堂而皇之地接受翰林们的道贺了。您现在静下心来,仔细聆听,应该还能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呢。”

张居正悚然。明制,首辅去位三日之后,次辅便可将座位从内阁的右边搬到左边,翰林院学士们和内阁僚属都要穿红袍到内阁道贺,这种道贺意味着次辅升级为首辅。吕调阳是老实人,并没有搬椅子,可仍美滋滋地接受了翰林学士和张四维的祝贺,这群人有说有笑,打破了五年多的内阁严肃气氛。

冯保见到张居正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是冷酷而非悲伤,所以添油加醋道:“您总说吕调阳是老实人,可在权力面前,病猫都成猛虎。纵然吕调阳没有异心,张四维呢?纵然他们二人都没有异心,三年之后人事变迁,您敢保证应付得了吗?”

冯保的话没错,帝制时代,人亡政息是定律。政治场中,人走茶凉也是定律。纵然将来回来仍能掌控大局,可五年来的努力必会被继任者连根拔起,没有人愿意自己五年来的辛苦白费。

张居正只犹疑了一会儿,在冯保饥渴般的期盼中脱口而出:“可惜我已让吏部递交了丁忧申请。”

冯保腾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只要张先生有心,剩下的事交给我!”说完这番话,冯保一个利索的转身,自信满满地走出张家。

望着冯保的背影,张居正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这口气的味道极为复杂,是老爹还是权力,连张居正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哪种味道更重些。他只知道冯保是个有本事的人,只要答应下来的事,没有办不了的。

冯保从张居正家出来后,就跑回宫中见李太后。他把张居正的憔悴先说一遍,然后就说到张居正的丁忧,最后加了一句:“张先生不能走!”

李太后兰心蕙质,当然明白冯保的意思。这位女中豪杰当即拍板:“那就把张先生留下!”

冯保谨慎地问道:“不知皇上的意思是?”

李太后看了冯保一眼,这种事她李太后就能做主,但她从冯保的眼中看到了另外的意思。是啊,朱翊钧从年龄上来说已不是小孩子,很多事应该征求下他的意见了。

朱翊钧有意见,意见就是,张先生应该不能走。

李太后听了朱翊钧的意见,大为不满:“可曾下旨挽留?”

朱翊钧摇头。

李太后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那你还等什么!”

朱翊钧愕然,小声道:“朕不知该如何挽留。”

李太后也愣住:“是啊,丁忧是祖宗法制,皇帝也不能违法啊。”

冯保适时地说道:“皇上,可夺情。”

“夺情?”朱翊钧和李太后看着冯保,冯保的胖脸洋溢着光芒。

“夺情”,通俗而言,就是要臣子不许丁忧。在明代历史上,有太多的先例。也就是说,皇帝用“夺情”留下丁忧的大臣符合祖制的传统,自然也就符合法律。

于是,张居正就回不去家了。但张居正来了劲,非要回家。于是他和皇室上演了一场“回不回家”的拉锯战。